【得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在上海光华附中教高一的中国历史课,用的教科书是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我自知肚子里没有多少货,教高中历史是不够资格的,于是拼命地买书、看书,给自己补课。沈从文晓得二姐底子不灵,也支持二姐学习,送了我不少书,现在我的书架上还摆着他当年送的《东洋读史地图》《东洋文化史大系》等书。
教了一年半书,我开始不满足,脑子欢喜乱转的毛病又犯了。当时上海每区有一个中等学校历史教学研究会,光华附中属北虹口区。在一次会议上,我就教科书中一些问题,如年代不全,许多内容与政治、文学相同,缺乏趣味性等提出了意见。参加会的老师都鼓励我说,提得很好,你写出来吧。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听人家夸我,一高兴,写了两万多字,寄给上海《人民教育》杂志。他们没有登,又把稿子转寄给了人民教育出版社。我不知道这些,也很快把这件事忘了。我绕世界转了一周,却还从没有到过北京。1951年春节,我带儿子到北京玩儿,就住在沙滩中老胡同兆和、从文的家里。一天,从文拿着1951年2月28日的《人民日报》问我:“二洁(姐),弟格(这个)张允和是不是妮(你)呀?”我拿过来一看,是一篇公开回答各界人士对历史教科书的质询的文章,占了几乎一整版,标题是《敬答各方面对教科书的批评》。再仔细读过全文,不得了,提到别人的意见不过一两次,却五次提到张允和,如:
张允和先生在批评我们的“高中中国历史”时说:“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良的科学、文学、艺术、哲学……高中同学,需要了解自己的历史上文化进展的情况。”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在我们的历史教材中,没有充分以中国历史上伟大事变、伟大人物、伟大创造来具体生动地刻画出中国历史发展的面貌,以激发学生爱国热忱,这是首先应该指出来的观点上的错误。
张允和先生又指出,我们的中学历史教材中对于“历史各民族没有系统的说明”,“讲到各民族的关系,不容易叫人联系得起来”,“在各章节中只说到许多奇怪的民族名字,而没有说出各民族的源流和关系,使读者摸不清头绪,好像这些民族是突然出现的”。
张允和先生指出:“历史教科书应以历史事件、人物为主……这样才可以了解社会各方面的进展,不是平面地静止地讲述社会经济状况就能够达到教学目标的。”
张允和先生把“高中中国历史”上册中讲到年代的句子作了一个统计之后说:“……一本历史教科书只有三十几处表明年代是不够的。”“全书没有用公元纪年作为线索,一会儿公元、一会儿年号、一会儿某帝几年。尤其是春秋战国,公元、周天子几年、鲁史纪年,又有秦宋诸侯的纪年,把春秋战国的年代混淆在一处。”这些意见指出了我们在历史教材的写作方法上的一个严重缺点……
我大为得意,反反复复地看,把催我吃饭的三妹和沈二哥晾在了一边。
就因为这篇文章,当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的叶圣陶先生将我推荐给出版社,并很快把我调到了北京。
我只身来到北京,参加了新编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工作。我为自己四十出头又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高兴得不得了,想尽其所能大干一番。
【下岗】
我高兴得太早了,到北京还不到一年时间,“三反五反”开始了,我莫名其妙地成了“老虎”。说我是地主,曾分到过两年租,还说我是反革命,要我写交代。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吓坏了。交上去两万字的“交代”没有通过。紧接着,我的家就被彻底翻了一遍(那时不叫抄家),别的我都不在乎,因为本来我也没什么东西,但最让我难过的是,他们居然把周有光及朋友给我的信都拿走了。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夫妻间的信居然被别人拿去当材料“研究”,简直是一种耻辱,刚刚“得意”过的我被击倒了,甚至觉得整个生活都完结了。
我好动笔,到北京来工作后,常给周有光写信,我们互相信任,夫妇间什么话都讲的。有一次我写信给他,说我收到一个相识了几十年的“小朋友”的信,信中说他已爱了我十九年,你猜这个人是谁?周有光在回信中幽默地一本正经地猜:是W君吧?是H君吧?那么一定是C君了?就因为这些英文字母,被审查我的人说成是特务的代号,我又有了一顶“特务”帽子。他们要我把所有的字母都改写成名字,写出详细地址,供他们查找。
我含羞蒙辱,无地自容,不吃不喝,也睡不了觉。夫妻间的一点“隐私”都要拿出来示众,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呢?我的精神整个垮掉了。原本我的体重就只有八十二斤,两个礼拜又轻了两斤,只剩了整整八十斤。我的牙床开始不停地出血,到医院一查,是齿槽骨萎缩,医生说如不抓紧医治有很大危险。我以此为理由要求请假回上海治疗,得到批准。行前,我忐忑不安地找到那位主管此事的副社长,口气很谦和但态度很坚决地说:“如果我确实有问题,请处理我。如果没有,请把我爱人的信退还给我。”结果他们把信全部退还了,我接过来时,觉得比火还烫手,烫得我心痛。
我离开了沙滩,离开了北京,临走时不敢回头。
回到上海两个月,我的牙齿拔得只剩了三颗,第三个月出版社来函催我回去,我的假牙还没装好怎么能回呢?按当时的规定可以请六个月的假,可到了第五个月,我接到出版社的信,告诉我不要再回去了,工资发到十月(六个月的)。我从此没有了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就下岗了。
我这个八十斤重的老虎,只好养在家里了。
【焉知非福】
“不要再出去做事了,家里的许多事都没有人管,老太太(婆婆)的年纪也大了,需要照顾。”有光向来尊重我自己的选择,他这番话的意思我明白,是想把我从那种愁苦的情绪中拉出来,顺理成章的一句轻松的话,过去的一切不快都淡淡然烟消云散了。
我这才安心做了四十六年标准的家庭妇女,没再拿国家一分钱工资。真正成了一个最平凡的人,也是一个最快乐的人。
有光建议我回苏州散散心,在自己的娘家,在弟弟的精心安排下,我玩儿得很开心。五弟一家陪我走遍了小时候留下足迹的地方。旧时的曲友欢聚,拍曲按笛,《游园》《佳期》又回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快活呢?
再回到上海,我已经完全摆脱了恶劣的情绪,又恢复了原来的我。每星期六请唱花旦的张传芳教我昆曲,我们把《断桥》《琴挑》《思凡》《春香闹学》《游园》《佳期》的身段谱一点点搞出来,昆曲于我,由爱好渐渐转变成了事业。我没有完,结缘昆曲,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
“塞翁失马”,时间越长我越体会到这是一种幸运。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如果“文革”时我还在工作,那我必死无疑,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