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直升机总共五架,同一种型号,颜色有蓝、白、黄、黑和白黑镶拼五种,型号如同小汽车里的SMART,机舱小机身短,只能坐下两个人。操纵杆是T字形的,非常灵敏。帕金斯让波波站在空旷的沙砾地上,看他玩游戏机般升起直升机,在低空盘旋,轻巧地落在波波跟前。
帕金斯跳下飞机:“也许会让你失望,这可不是什么阿帕奇武装机,但也算直升机,直升机里的傻瓜机。你开过车,就能驾驶它。”
波波松了口气,他坐上驾驶座。帕金斯坐到他边上,一边扎安全带,一边说:“上升、下降、左转、右转,就靠这根操纵杆,你试一试,熟练了我就教你俯冲、拉起、急转、避让,避免翻滚。”
没想到波波掏出手机,斜斜伸出手去,给他自己和旁边的帕金斯来了个自拍。他放好手机,摸索操纵杆。帕金斯刚才冲手机镜头做了个鬼脸,现在他说:“上了天你不碰手机吧?”
波波摆出他标准的讨喜笑容:“拍照,为了向太太汇报。”
“也许是她资助你钱!”帕金斯淡淡说,不呼应波波的自嘲。
飞起来了,波波亲自驾驶直升机向天空飞去。营地的房子往下一沉就不见了,桉树林整个儿出现在眼底,树林的边缘大半镶着淡绿色草甸,一直绵延向远处深红的石头山;另一半和稀疏干草相连,越过干草是一望无垠的深黄色沙漠。
“向沙漠飞,避开树林。”帕金斯说。
凉爽干燥的风从打开的舱门吹进来,吹干了额头上的汗珠。波波俯瞰无垠沙地,感觉跟开车一般自如。他一会儿升高一会儿降低,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直升机操纵杆既轻便又灵敏,他飞得像一只鸟。
“现在飞回营地。”帕金斯命令说。
“嗯?”波波傻了,他七兜八转,三百六十度都是沙漠,哪里有营地?
帕金斯微笑说:“假如你想在油耗完以前回到营地,就得记住方向。”
他允许波波再次提升高度。他们飞到云的上方,波波看到了桉树林里白色树干的密影。帕金斯说:“下降,我教你看仪表!”
他们回到地面,波波满心欢喜。整个航程都是他自驾,帕金斯只是坐在他身边教训他。下飞机,波波掏出手机从各个角度拍直升机。帕金斯要过他的手机,示意他坐回驾驶座上去。波波对准镜头伸出剪刀手,娃娃脸笑得两道眉毛皱起来成一股绳。
喝水的时候,他把九张照片慢慢砌到朋友圈里,写道:没有雾霾的晴空里,我开始了第一次自驾!
他没把那张帕金斯坐在一旁的自拍照放进这九张的组合。九张照片正中的一张,是帕金斯为他拍的侧面驾驶照。
帕金斯走回来,口气不容置疑:“现在你自己一个人向沙漠飞,记住自己的航向,看仪表。如果有任何意外,你可以降落在就近任何一个地方,我会来找你。”
“我一个人?”波波迟疑地说,“这不安全!”
“教练是我,”帕金斯咧开嘴笑了,波波这才注意到他人中有一抹淡金色的小胡子,“安全系数由我评估。”
波波挤出个可怜兮兮的笑:“我还没准备好单独飞行,万一出什么事呢?作为基金管理人,我必须对很多人负责,我有很多投资人。我甚至连住一次院都是难以想象的!”
“你单独飞。黎先生。”帕金斯收敛了微笑,他仔细看着波波,“让我们用成人的方式完成训练。”
波波拉下了脸,不过他还是爬上了那架黄色直升机。他坐在那里,回忆刚才驾驶的过程。他发动了飞机,轻轻碰了碰操纵杆。飞机像一只蜻蜓,在草叶上浮动,然后轻盈地飘起来。营地的房子沉下去了,他看见桉树林在阳光下闪烁,千万片叶子在风里摇曳。波波心里一动,朝桉树林上方飞去,他俯视着林子,看见万千树冠嫩叶飘摇,滋养着夏日里的一方天地。他惊喜地看见一只考拉在最高的枝杈上睡觉。
他折返来飞向沙漠,这是没任何障碍的航道,最适合初学者巡航。波波慢慢提升自己的高度,转着圈看大地和天空。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倦意袭上心来,他看看油量表,避开直射阳光,稳稳往回飞,降落在起飞的区域。
帕金斯和另一位澳洲男子拿着姜汁啤酒站在草地上。波波高高兴兴跳下直升机和他们打招呼,帕金斯递过一瓶冰镇姜汁啤酒:“黎先生,你要明白,如果你不幸坠毁,飞机是我的,被你砸掉的声誉也是我的。我告诉你往沙漠飞,你就得往沙漠飞,而不是去桉树林找死,你明白不?”
波波笑容僵死在脸上,他悻悻然接过啤酒:“你不用像对孩子一般跟我说话,我明白自己冒多大风险。”
“不,不,你不明白自己冒多大风险,你也不明白服从是被训练者的天职。这里不是游乐场,不是买张票就可以到处跑的地方。每个人,这里每个人都是我训练出来的,没有人和我讨价还价。”帕金斯脸色有点发白,挥舞着他快喝空的酒瓶。
波波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喝姜汁啤酒,一股凉气撞在他火气上,喉咙里辛辣得想吐。他把空瓶递回给帕金斯,好像老帕只是个等空瓶子的侍者。他小小的身体往横里伸展,摇摇摆摆朝洗手间方向走去,像一只上海大闸蟹。
帕金斯把两只空瓶塞进自己屁股后面的口袋,他对一边沉默着的亨利摇摇头:“他害怕飞,却要来受训?”
五
中午吃饭的时候,亨利跑来坐在波波身边,他送给波波一只他自己种的红苹果,他问波波:“你在高速公路上飙过车吗?”
波波啃一口香甜的苹果:“我从来不飙车,我开车不超过一百二十码。”
“那么,黎先生,你平时的运动是什么?”亨利皮肤黑得接近土人,他的肱二头肌蠕动个不停,一看就是户外型人物。
波波想了想,说:“我打高尔夫球,我游泳。”
亨利打量了一下波波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在游泳池游吗?”
波波点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打高尔夫球是追追时髦,他连杆数都不会计算;游泳么,他只是从游泳池的横边出发,游到对面那个横边。
“恕我直言,先生,”亨利为难地吞下一口牛排,“我怀疑你来错了地方,难道帕金斯事先没说明这是个高强度的训练?必须是有充分冒险精神的人才能够……”
“我有冒险精神,我是股票基金管理人。”波波挺起胸膛。
“不是那种冒险精神,先生,冒险的种类是不同的。你或许拿你的智力去赌博,冒损失房屋的风险去赢牧场,没人敢说你没冒险精神。不过,我们这些人,粗人,冒另一种险,我们把生命交托给彼此,和命运的凶狠或坏运气周旋。你需要明白这一些,如果‘快乐牛仔’的招募网站解释得不够清楚的话。”
波波茫然咀嚼亨利的话,亨利很快切完他的牛排,拿起瓷碟子放到鼻子前,伸出大而粉红的舌头舔上面的肉汁,他放下碟子,说:“你会明白的。吃完午饭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下午不飞了,你先试试跟我去捉野牛。”
捉野牛?波波的好脾性又苏醒过来,他几乎雀跃:“今天就去逮野牛?太爽了!”
亨利把自己的白色牛仔帽戴上,他有点抱歉地说:“两头野牛跑进这里的桉树林,我们想把它们移到远点的地方去。黎先生,请你发誓会听从我的一切命令,不要让我担心你发生意外。”
“那当然,我保证。”波波说。
“诺言就是诺言!”亨利微笑了一下,站起来走了,他在帽檐底下伸了伸两只粗指头。
波波跑出餐厅,跑到桉树林边,手机一通乱拍,照片即刻发进了朋友圈,他写道:期待呀,期待呀,下午就要去猎野牛啦!
发完他才后悔,因为他接着才发现上午沪深股市大幅跳水,股票池里的几只主要股票都躺在跌停板上。一个历来阴阳怪气的投资人立刻在他照片下留言:基金管理人打野牛,基金投资人被野牛踩死!另一个女投资人也忍不住,留言说:黎总,股市狂跌损失惨重呀,难道你这时候还有心情玩?
波波突然想狠狠把手机砸掉,这股心火冒得没来由。这些人以前求着他给点股票分析或小道消息,赚了钱不见请他一次客。他下决心搞了私募基金,让这些人投钱进来,收他们管理费,他们就一下子摆出债主嘴脸,赢了钱假惺惺给他戴顶高帽子,一有风吹草动本金套牢,就把波波当成混进他们米饭的蟑螂……
波波换上登山鞋和加厚牛仔裤,上身只穿件厚实的老头衫,戴上墨镜和鸭舌帽,他把钱和信用卡塞进牛仔裤里侧特制的口袋,空钱包和护照留在了客房。手里只拿手机。
头顶上盘旋着一架黑色直升机。直升机上的牛仔通过无线对讲机向桉树林里行进的四个人报告野牛出没的方位。波波满意自己带了双昂贵的名牌鞋,他毫不费力地跟上了亨利和两个深色皮肤的澳洲土人。土人背着绳索,脸上皱纹密织,像天生遭了比常人更多的罪。亨利的脸也坑坑洼洼不光滑,只有波波有白嫩的肌肤,虽然被澳洲的阳光烤得有点红,不过依然是一块完整无缺的豆腐,添上微微发青的少许胡茬。
野牛不愿意留在同一个地方好好吃草,它们也像穿上了名牌鞋,一直在不停地晃悠。亨利和土人走得飞快,一点不喘气;波波开始出汗,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胸腔仿佛拉起了风箱,不过他不想丢脸,竭尽全力跟上节奏。
还好,野牛及时出现在视野里。
顺着土人伸出的食指,波波看见白森森的树干间有一大坨土色。慢慢地,这堆土开始动弹,一只发亮的黑弯角呈现出来。亨利转身过来,凸起的眼球转动不停。他摆动手指,示意波波不要动,然后他和两个土人猛地向不同的方向奔跑起来。他们不停转身,全速绕开桉树树干,向野牛两侧跑去,想形成包围圈。野牛猛抬起头,竖起两只黑色的尖角,小耳朵也在转。亨利站住了,迎面向野牛冲过去。野牛低下头,用尖角对付大喊大叫的亨利。一个土人蹿到野牛身后,一把攥紧了牛尾巴,朝亨利冲去的牛被土人拉得拼命蹬脚。牛想转回身,亨利一只手撩过去,在它额头上拍一下,牛又扭回头对付亨利。
“拉,使劲拉!”亨利大喊,另一个土人也跳上去攥住了牛尾巴。两个土人一起用力,亨利不断推着牛额头,打乱牛的挣扎。牛一个趔趄,伏在地上,前腿曲在身下。亨利像发情的野兽想不顾一切制服比自己个子更大的雌性那样扑向野牛,拼命把牛扳成四脚朝天。他狂喊着:“绳套,绳套!”
亨利仰起脸,爆出满脸青筋,攀住牛角扳起牛头。牛身子刚往上一转,土人的绳套套住了牛的两只后蹄,只一拉,就紧紧绞住了。三个人嘻嘻哈哈站起来,把绳套的另一头绑在桉树干上。亨利喊道:“再拉一拉,拉它到树荫下,不要晒死了它!”
亨利转动着身子找波波,波波走到牛头前拍照,牛“呣嗯”一声,要来顶他,被绳扯住了。亨利笑道:“黎先生,我们现在去找另一头野牛,由你来拉尾巴!”两个土人从一脸的皱纹里探出眼睛看波波,皱纹无声漾出了笑意。
直升机报出另一头野牛的位置,亨利说不远、快跑!
波波跟着亨利和土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北边跑,一直跑到那只野牛转过头来。牛莫名其妙看着围住它的人形动物。
澳洲的野牛个子都不大,甚至比牧场里放养的乳牛还小一些。这一只是母牛,它缺少进攻性的黑弯角,耳朵后面只有两坨像烛台一样的凸起部分,呈现树根的木色。
亨利看见波波喘着气在拍摄母牛,就朝他喊叫:“扔掉你的手机,去抓牛尾巴。”他向牛头逼近,一只手竖立在前面,吸引牛的注意力。土人向波波招手,告诉他绕到一棵桉树后面,看准牛尾巴就紧紧攥住。
波波把手机塞进屁股口袋,他照着土人的手势躲到那棵树后面,看明白牛屁股和甩动的尾巴,冲出去就抓,一抓一个空。牛猛地掉转头,向波波低头冲过来。亨利喊道:“躲开!”波波脚下一绊,仰天摔倒下去,牛眼看要一蹄子踏上他肚子。亨利像蛤蟆般弹跳出去,撞在母牛侧腰,拉住了它耳朵,死命往后拽。牛停住脚步,甩动尾巴,土人冲过来把波波拖开。波波站起来,没伤。亨利放开野牛,又转到牛头来,对着牛晃手。他喊叫:“黎先生,再玩一次,去抓牛尾巴!”
波波绕到母牛后面,看个真切,跳出去又抓牛尾巴,手里多了一长条毛,潮腻腻带着臊气。母牛摆动屁股,波波紧抓牛尾巴不放,亨利喊土人出绳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