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塞诺芬尼
爱利亚学派也有三个代表性的人物,第一个是塞诺芬尼,生活于公元前565年到公元前473年。塞诺芬尼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一”的概念,一和二是对立的,一是真理,二是意见,意见就不是真理了。塞诺芬尼提出这个一,不是从数学的角度,而是从神学的角度提出来的。他认为以往的那些神话,所崇拜的那些神五花八门。我们知道古希腊的那些神,赫西俄德的《神谱》,荷马的史诗里面讲的那些神都是形态各异,神人同形同性,每个神都有一个模样,一个标准相。(我们今天还在揣测孔子的“标准相”,孔子当年究竟是长什么样子,各有说法。)在古希腊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些都定了,爱神是长什么样子,海神是长什么样子,雅典娜是长什么样子,他们都有它的模式。但是塞诺芬尼对这些东西就很瞧不起,这些东西都不能算是智慧,不能算是真正的信仰。他有个著名的比喻:如果狮子和马能够说话的话,它们也会创造出马形和狮形的神来,所以人创造出人形的神来这是很可笑的。我们觉得狮子很可笑,觉得马很可笑,其实人也很可笑,把神想像成那样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差不多的形象,同样是可笑的。所以他否定了这样一些有形的神,而提出真正的神应该就是一。
这个一有一点儿跟传统作对的意思,就是传统的那些神五花八门,那是多,那都是意见。我们对神的这种意见,我们现在要把它撇开,要找到真正的神,那就是一,那就是统一性。所以他就提出一。但是他这里的一不代表始基,不是用来解释自然界的。不是说万物产生于它,万物又复归于它,那倒不是的,也不是数量上的一,不是毕达哥拉斯讲的一。毕达哥拉斯讲的一当然也具有神圣性,但是那是数量意义上的一。塞诺芬尼的一有点儿类似于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意义上的一,但是他也不像赫拉克利特那样用一来解释万物,万物不用解释,万物自有它的解释,那都是意见而已。他提出这个一是为了信仰,神是一,那么就可以信仰一个真神了。一是神所特有的,与任何自然事物都不一样。但是对于神,他又将其看作整体的宇宙,宇宙之中的万事万物都不是神,但是整体就是神,这个整体是和具体的万事万物截然分离的。
那么,这个神是无所不能的,他是一嘛,所有东西都在他之下,他全知、全视、全听,无所不能,他毫不费力地以他的心灵和思想力来左右一切。神可以左右一切,改变一切。他跟我们所讲的自然界的感性万物不是一个层次,但是他可以左右这些。他不是创造这一切的,但是他可以凭他的思想力和心灵来凌驾于它们之上。我们不能用任何人所设想的东西来规定他,比如说他是无定形的还是有定形的,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这都是神人同形同性,把我们所设想的东西附会于神的身上。那么,在塞诺芬尼看来,这都是不合法的。我只承认这个一,对于神,只能承认他是一。一也不是一个具体的机械的规定,对于一,我们不能用任何机械的规定来规定他。对于神来说,这样的规定无疑是否定性的,他本来是不能被我们所规定的。对神的这种思想,在任何宗教里面,在任何高级宗教里面都是有的。佛教里面也有,最高的是不可说的,“第一义不可说”,禅宗认为,“才说一物便不是”。随便你讲佛是什么东西,你一说,就不是了;只有你不说,他才在那里。基督教里面也有“否定神学”,就是对于神,你是不能用任何东西来说他的,你只能说他不是什么,而不能说他是什么。很多人把基督教的这种思想追溯到塞诺芬尼,神是一,也是一种否定。但神又是永恒不变的,你用来规定他的任何东西都是变化的,都是运动的,都是时间不长的,只有神本身永恒的意义是不变的,这些都是真理。
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承认意见也有其一定的价值。关于自然界,我们也可能获得一些意见,比如他就提出万物的本原或者万物的始基是土,古希腊公认的四大元素是水、火、土和气,土也被塞诺芬尼称作一个始基。但是这里已经失去了它最高哲学的含义了,只是一种意见,因此被排除出了哲学的对象。真正的爱智慧是不探讨这个意见的,是不探讨自然的学问的,所以他的哲学的真正对象就是这个一,就是这个概念。
可是我们来看,如果在哲学上仅仅提出一个范畴,比如一,它还不能形成一个哲学的命题。神是一,这不是一个哲学命题,这是用哲学的范畴来规定一个神学的命题。那么要形成一个哲学的命题,就必须要有两个哲学范畴,要把神学的东西排除出去,这就是爱利亚派的第二个代表人物巴门尼德所做的工作。
(二)巴门尼德
巴门尼德生活于公元前500年左右,是塞诺芬尼的学生,他的功绩在于提出了“存在”的概念。他首次正式提出了存在的概念。赫拉克利特已经提出了存在的概念,但是他却把这个概念放过去了,他没有意识到“存在与非存在是同一的”这个命题的意义有多么重大,而只是在谈到“我们走下而又不走下同一条河”这个形象的例子时顺便提到“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巴门尼德则抓住这样一个存在的概念大做文章,但是巴门尼德做的这个文章还是以逻各斯为线索,也就意味着按照逻各斯提供的线索去探讨存在的真理。这是巴门尼德的一个推理。
当然,他的逻各斯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已经有所不同了,逻各斯的内容已经不同了,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尺度,用来衡量感性世界自然万物的尺度,而是本身就成为一个本体。通过逻各斯作为一个线索,抓住存在,并且他强调的是存在与非存在的对立。在他看来,存在与非存在其实是一个最高的对立。按照逻各斯的这样一种思想,我们很容易发现,存在不是非存在,存在是有定形的,而非存在是不定形的,有定形和无定形怎么能混淆呢?而且,这种对立是最高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赫拉克利特虽然已经讲到了存在与非存在,但是没有把最高命题提出来,巴门尼德把存在与非存在的对立视为最高的对立。
沿着逻各斯提供的线索,用他诗意的语言来讲就是,女神凭借着逻各斯告诉他一条真理之路——存在是存在的,不可能不存在,这就是通往真理的可靠途径。存在是存在的,非存在则不存在,非存在是没有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存在的。有些人把它翻译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当然也可以,也有这个意思在里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是一条逻辑原理,也是一条逻各斯的原理。为什么说有逻各斯这条线索呢?因为“存在”这个词,本来就是语法方面的系词,是逻辑中一个有着重要意义的词,就是“是”。我们把它翻译成“存在”,其实在希腊原文里面是“ον”,“ontology”就是存在论。任何一个命题里面,“A是B”,中间这个“是”,你总可以找到。有些命题不是以“是”命题出现的,但是你可以把它还原为“是”命题。所以,“是”在逻辑上很重要,你离不开这个东西,这也是语言中、说话中一个核心的词语。这个就是我们讲的,他以逻各斯为线索,以语言为线索,抓住了存在与非存在的最高对立。
存在就是存在的,或者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在我们中国人听起来好像是句废话,什么也没说。是就是,谁不知道?但是实际上是很难的,在那个时候要提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要严格按照形式逻辑的同一律和不矛盾律来说话,那是很难的。中国人往往把这个东西打破,不说这个东西。在中国人这里,是与不是中间,有很多很多非逻辑的因素在起作用。因此,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反而是:“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把权力的因素、政治的因素加进来了,“是不是”要看是谁在“说”。巴门尼德的命题是一个哲学命题,不管是谁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是很了不起的,在中国是要杀头的。皇帝要你“指鹿为马”,你说不是,那还行?在希腊,当时巴门尼德提出这个命题没有杀头的危险,但是也很了不起。他能把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固定在这样一个命题上面,作为以后一切论证、一切论辩、一切讨论问题的基本原则,奠定了基础。西方形而上学就是这样发展出来的,这是一条真理的道路。
那么另外一条道路就是意见之路。意见之路是什么呢?“存在是不存在的,非存在必然存在”。这就是赫拉克利特的说法,存在和非存在是同一的嘛。但是在巴门尼德看来,这是“什么也学不到的”,这只是意见。为什么是意见?他有他的说明。他说,“因为你既不能认识非存在,也不能够将它说出来”。非存在的东西,你怎么能够去认识它?它本来就没有,你如何去认识它?或者说,即便你认识它,你怎么把它说出来?巴门尼德很强调这个“说”出来,这是古希腊人的特点。你认识到它你也不能把它说出来,不能说出来就是没意义的。这个恰恰和我们中国人截然相反,中国人讲究“言不尽意”,“意在言外”,没有说出来的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中国人认为,凡是说出来都是假的,都是不可信的,听其言要观其行,言语这个东西都是不可靠的,名实关系,实是最重要的,名只是一个名称而已。但是巴门尼德认为,如果有一个东西,你能够认识到,而你又不能把它说出来,那就没有理由和意义。后来还有人强调这一点,后面我们还会讲到高尔吉亚的三个命题:无物存在;即使有物存在,你也不能认识;即使能够认识,你也不能够把它说出来。我还可以加上一句:即使你将它说出来,别人也不理解。这是西方人的特点,他们重视怎么说。
巴门尼德说,“能够被表述、被思想的必定存在”。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命题。能够被表述的,就是能够被思想的,如果不能说,你就不能去思想它。能够被表述的,能够被思想的,必然存在。所以,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这也是巴门尼德的一个重要命题。我们经常把它等同于现在经常说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这样一个问题,其实在当时还没有这样的含义,在当时只是一个朴素的含义。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同一于什么呢?同一于说,同一于逻各斯。思维和存在同一于逻各斯,因为有逻各斯,思维和存在才是同一的。思维就是能够说出来的嘛!存在也是能够说出来的,而能够说出来的,就是能够思维的。所以,能够被思维的,就是合乎逻各斯的,就是存在的,是在这个地方同一的。
那么这个“存在”,他把它抽出来作为一个最高的范畴,它有什么特点呢?在这方面,他吸收了塞诺芬尼的很多思想,他是塞诺芬尼的弟子嘛。也就是说,存在的一个特点是不变的、永恒的、单一的,存在是一,那么这个一是完整的,最高的一当然是完整的。但是,他也有和塞诺芬尼不同的地方,他有新创见,他的新创见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存在是“不可分”的。存在是“充实的”,充实也就是不可分的,因为充实就意味着中间没有间隙嘛,没有空档,针插不进水泼不进,那就是不可分的。存在是“连续的”,也是这个意思,中间没有断裂,你不能把它断开。当然,在巴门尼德看来,存在还有其他的一些特点,比如说是圆形的,是一个球体。这只能说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比如中心和边缘是等距离的;再一个特点是,存在是有限的,既然是球体,那球体总要有其边界。整个宇宙就是个球体,是有限的。这个有限已经不只是有定形的意思,里面还多了有边界这个意思。不光是有规定的意思,而且是有边界的。存在是有限的,对于非存在,你可以说它是无限的,无定形的,但那就不能认识,而不能认识,也就不是真理,只是意见。
但这里也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后人提出的一个问题,也是巴门尼德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存在,而不是不存在?你提出存在是第一义的,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设想,一个世界是根本不存在的?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宇宙、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这在逻辑上是完全不矛盾的。我也可以按照形式逻辑的同一律来说它,就是没有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一直没有。但是居然就有了,这是为什么?当然这话可能听起来很愚蠢,有了就有了,还要问为什么吗?但是问题实际上很深。就是你要说到最后,就要说到这个问题,就是这个事情为什么存在。基督教将其解释为是上帝的善意,存在比不存在要好,于是上帝就创造了这个世界。这个观点最初是莱布尼茨提出来的,莱布尼茨的乐观主义认为,上帝是全知、全善,上帝运用他的自由意志,认为存在比不存在要好,所以他就创造了存在。但是莱布尼茨也提出这个问题,他用这个问题来引出他的论证,就是说,为什么居然就存在了,而不是一无所有?本来这个世界完全可能一无所有,我们今天说话都不存在,但是我们今天确实在这里说话,为什么?海德格尔后来提出这个问题,认为是“形而上学的最高问题”,他在《形而上学导论》里面特别提出这个问题。当然海德格尔也没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是认为这个问题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