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连绵不断而显得特别夸张和张扬的大雪,在一片梦幻般的天地里恣肆纵情地飘飞。雪有多大呢?你可以任意张开想像的翅膀,想像的雪有多大,它就有多大。雪花儿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若同有着密密麻麻的洁白的鸟儿在缥缈的空中随寒风上下翻飞,遮天蔽地,大地一遍迷迷茫茫莽莽苍苍。
雪就这样铺天盖地地下哟。
深处秦岭山脉中断的川陕省斑麻县桃原镇子虚村,三十年来,这似有似无的被崇山峻岭遮掩得难以寻觅的美丽村庄,从未遇上一颗儿雪花,今儿,不知道怎么的,天空要把几十年积攒的雪花一古脑儿全倾泻下来,那个雪,那个风哩,好似北极圈的气候,在一夜之间被什么超凡的力量移到了子虚村。村前村后的生长了有着三百多年的古柏、上百年老槐被雪压垮了粗脖,而很多土木结构的瓦房,哪里能禁得住那如此厚厚积雪的挤压呢?一时便站立不住脚跟儿,都纷纷地坍塌下来啦。
子虚村前的桑马河在瞬息之间被冰雪封得严严实实的,再加之被灰色天空那绵绵不断倾吐而下的乱七八糟飞舞的鹅毛大雪一层层盖住,滔滔的桑马河顿时在视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村前村后的崇山峻岭不见了被霜染就的万紫千红的草木,雪把群山裹得密不透风。
“江山一笼统”,白得晃眼,白里透着蓝啦。
酷寒来得之快之烈,令人防不胜防!
那个鸡、鸭、鹅、猪,早就冻成冰棍了哟,哪里还有什么气呢?猫们狗们像先知先觉者似的,在大雪封锁天地之前,他们早已藏匿到灶房微微暖和的锅洞里,蜷伏着残喘。
秦巴老汉在床缘上磕掉旱烟渣子,刚把一只脚试探着伸出被窝,他就立即感觉到脚掌如同一下子伸进了冰窟窿里。
“我操他先人,”秦巴老汉厉声骂道,“咋退到三十年前的气候了呢?”
要说三十前的那几年,秦巴老汉记忆犹新,当时他三十多岁,壮得是骑龙驾虎哩。那几年的气候简直是百年难遇。天空里寒冷得没有了鸟迹,山涧流水处全是水桶粗的冰条,翻春了许久,草们也不敢从地下探出头来。天地间异象纷呈。日食了,月食了,为了驱赶吞噬日月的天狗,那中年汉子的秦巴敲锣打鼓的手硬是蹭破了茧皮,村村队队震天撼地的鼓锣声鞭炮声,才使天狗把吞食的那枚老太阳、那颗嫩月亮一次再一次地硬生生地从嘴里吐出来。
地动山摇哩,地一动,山一摇,整个大地像筛粮的簸箕一般来回晃动,那个村里上上下下的房呀哪里还站得住脚跟呢?子虚村一片废墟了哟。中年汉子秦巴感觉到一定还要出更大的事哩。不出所料哟,几天后,收音机里传出河北唐山在几秒中内没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在时间的旋涡上打了个水漂,也一下子没了。“肯定还得出事哩,”秦巴汉子也像先知先觉者似的,“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呀。”但无论怎样天呈异象,秦巴都祝愿有着三国时刘关张三兄弟般情感的伟人毛朱周健康长寿。可是事与愿违唷。三位伟人要离开的那一两年,秦巴汉子怎么也没有闹通,原说好的长命百寿呀,咋能说走就走了呢?老实巴交的秦巴,他做梦也没能想到哟。
那年月,江山一遍的那个哀愁呀,像漫天纷乱的雪花哟,像忽然被寒气封冻的桑马河呀,像那个大地的不间断的那种抖动哟。
“这世道呀,三四十年一个轮回!”满脑子里有着稀奇古怪想法的秦巴老汉,奋力踹开厚重的被盖叹息说:“不出大事怪事,那才奇怪哟;不出真英雄,那我秦巴手掌心里煎鱼吃!”
他借着漏进屋来的银花花亮的雪光,把一双黑柴块般的老脚套进袜子里,再放入许多年没有穿过的大头鞋里,系紧鞋带,厚厚的短装外再裹上洗过几水的棉军大衣,从床缘边站起来,在地面上跺跺脚,骂声不绝地一边走,一边拿根锄把,去撬被雪封住的木门。
费去吃奶的力,秦巴老汉总算把门抖开。那个风,那个雪哟,像北冰洋酷寒的浪头狠劲地往屋里扑打;那个冰冷哟,使老汉红里透着黑光的沟壑万千的脸发麻,牙齿发酸打颤,不知了自己有耳,不知了自己有手。雪的那个白亮亮的光哩,像银针样刺着老汉的眼。
“起那么早,去撞鬼哟,几床棉絮的热被窝里难道会冻死你?”女人良婆在床上骂道。
秦巴毫不理会,插好门闩,又回到里屋,在衣柜里翻出一顶陈旧不堪的毛帽子,他用手抖了抖帽上的尘土,带到头上,系好帽带,只露出一小块老脸,他再狠劲地推开门,奋不顾身地把自己扔到了风雪里去。他爬上门外这积有四五尺高的白雪,用身子趟出一条路来,一一找寻雪下的鸡埘鸭栏猪圈,手都刨出了血痕,只见鸡鸭猪全上西天了哩,这一年半载的工夫算是全白费了唷。好在住居还算牢靠,没有被大雪毁坏完,自己和良婆这两条老命还在哩。
回到里屋,秦巴老汉对女人说:“快起床哟,这阵子有你事情干啦,烫鸡烫猪烫鸭,腌上两大缸肉,今年春节有嚼头啦,干脆把你那剩下的几颗老黄牙嚼光了算啦,翻春去看医生,还能打一口好牙安上哩。”
良婆磨磨蹭蹭地起了床,身上裹得厚实,脚上套得紧凑。“这个鬼天,怎么这等恶毒,不让人活了?”她抱怨道,“唉,天再恶毒,我也不能痛骂天老爷呀,这要天打五雷轰的。”
秦巴老汉道:“骂了又咋样?叫他干脆用雪把我们砸死算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