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老汉觉得自己是村里最见过世面的人了,因为他曾经精读过子虚村上一代人的传说和那几场大雪的疼痛哩。
民国二十年的那场雪,下得要温柔一些。雪是带了些情感的下着哩,虽然雪也密密的飘呀,但它们缓缓的从天空轻轻飞来,不忍心把子虚村单薄的茅草房压得稀里糊涂。雪花的手呀,温柔地抚摸着斑麻县桃原镇的原野、山岗、河流和村庄,抚摸着那经不起寒冷的依山傍水的一块儿或者成片儿的地里的庄稼。
天公作美呀,人却少情哩。
子虚村确实出过大人物。可就在那一年,军长文刀水的部队把南昌起义的策划者之一、后又在中共中央军委工作过、任过地下党川陕省委委员兼省军委书记的秦汉明在重庆秘密逮捕起来,文刀水说斑麻县的红匪猖獗,为了杀个鸡给猴看,于是,不惜一切代价,把秦汉明装到囚车里,派重兵曲曲折折走了半个月,押解到斑麻县子虚村,召开万人大会,刽子手在全村男女老少面前,一刀把秦汉明的头砍了,秦汉明的血哩,在他老家门口白晃晃的雪地上,喷了好长的路,一颗年轻的头颅哩,在地上翻了一丈多远。全村男女老少的那个心子呀,也似乎在瞬间突然地被刽子手的刀割下了来,狠狠地抛到了雪地上,那个怕呀那个抖呀那个寒颤呀是好多年也难从子虚村里挥之而去的,似乎是要使全村每一个人的一生一世的眼睛发直牙齿打颤哩。
当时,子虚村的大人小孩,谁知晓这个自小规规矩矩的秦汉明在外面世界杀了什么人放了什么火犯了什么罪呢?只晓得他同张澜先生一起教过书,后来又到黄埔军校读过书,和叶挺将军东征北伐时就有了震破敌胆的名望。为何被砍头呢,只有子虚村的鬼才琢磨得透哟。
“造孽呀,造孽呀。”子虚村人悲叹道。
秦汉明的胞弟秦汉昭探听到哥哥被捕要砍头的消息,吓得尿了裤子,连夜连晚便消失在子虚村的雪原上。他到后山的神庙里给菩萨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地逃到绵延千里的秦岭山脉之中,隐名埋姓,化名为李铁,伺机要报仇雪恨。这个李铁哟,一边给大户人家打短工,一边召集穷哥们,暗造刀、矛、叉、斧,收集火药枪,决心打回老家去,打到重庆去,活捉文刀水,砍他龟儿子的头。
大事却总是和子虚村的雪紧紧捆在一起唷。数九寒天,斑麻县的绝大部分人家,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而县知事为了剿共清赤,带领团练局一帮人马,提枪捉棍,到各村强行征粮征捐,搅得斑麻县的人心哟像铜鼎里的沸油。好个李铁,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一不做,二不休,带领百十号穷哥儿,趁雪夜杀回斑麻县,沿路响应者上万人,他们占据县城,砍了知事,人人痛快之极。文刀水军长闻讯后,大为震惊,立即调集重兵镇压。李铁看见文刀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然而,李铁的穷哥们,人虽众,但穿着褴褛,武装原始,除开几杆土枪外,就是大刀长矛而已,哪里是文刀水那正规军的对手呢?不出三天,李铁只剩下三千余人啦。
“怎么办?”慌了神的李铁问身边的人。
“向南面突围,到江西去投奔红军吧。”有人说。
“投什么呀,听说那里的几万红军被四十万中央军打得不知东南西北了哟。”有人反对道,“如果硬要去,可能在半路上就会被敌人消灭。”
“这个消息确切吗?”李铁问。
“十分确切,我们从文刀水部队里活捉来的一个兵痞连长说的。”有人说道。
“难道我们只有等死?”李铁在地上狠狠地筑着火药枪头说。
“听说川西北有红军,声势浩大哩,我们突围沿秦岭向西走吧。”有人建议道。
“好,只有这条路了,”李铁说,“死了不外乎屌朝天,只要我们冲出重围去,还有一条活路哩。”
李铁立即安排人员到几个山头去点起鞭炮,擂响鼓锣,文刀水部队疑惑而不敢前,李铁便秘密集中人马迅速向西而去。
民国二十五年,张主席要另立中央,大搞清党运动,铲除异己,认为李铁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关系极其复杂,有些来路不明,张主席便一挥手,一个班的人,把个时任川陕省工农民主政府副主席的秦汉昭捆绑起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被秘密处决在川西北的草地上。
于是,几十年后,有一位深谙子虚村典故的风水老先生路过子虚村,便调侃似的笑道:“桑马河虽为村前玉带,好像有贵人出世,但河水间隔几年就断流一次,这就如同断了做官的玉带呀,往往会使贵人中途夭折哩。天灾和天意唷,子虚村难出贵人呀。”
这话被全村人听了,气得肝裂肺炸,眼珠瞪得桐油子大,牙齿咬得嘣嘣响,把个阴阳先生吓得风一样逃窜。
秦巴老汉闲暇时常叹息道:“要是汉明、汉昭两兄弟活到四九年以后,不知官会做到多大哩,不是中央委员,也会是省委书记唷,那样,我们子虚村人的那个福不知道该如何享受才享受得完哩,好在天没有瞎眼,汉明家总算没有死绝,总算藏着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