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怕警察兔怕鹰,不讲理人怕论争。
尽管不是省油灯,真理面前得听从。
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豫东城东大街108号大院的门卫马自朋就起了床,惺忪着眼,趿拉着拖鞋,漫不经心地向大门走去。他刚开了一个门缝,就看见一个黑影出现在他面前,他急忙把大门关上,心扑通扑通地跳,头上不多的头发好像直了起来,身上也好像没有魂儿似的。他还没有转过神,外面的声音就传过来:“你为啥不开门呀?像乌龟似的,一伸头看见人了,就赶快缩回去。”
马自朋听出是杨声的声音,立刻松了一口气,心情平静了下来。他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个该死不死的东西,可把我吓死了。”他走出门外,仔细打量着对方,说道:“你摸着黑起来就跑出去干什么呀?出去了还再把门关上,像个贼似的。”
杨声说:“是贼也不会偷你,你有啥可偷的?偷你的苦楚皮,还是偷你的白毛尾?”
马自朋没有说话,杨声继续说:“我问你,你不是说你的大门上不让挂任何牌子吗?理由还挺多的,什么院内门户多,大门旁面积小牌子挂不下,不让谁挂谁都不满意,而且都想挂到显著位置,都想挂大牌子,因此谁都不能挂。你说得头头是道,可是现在人家把牌子挂出来了,而且还这么大,你连个屁也没放,不是吗?”
马自朋抬头一看,啊嗬!真有个大牌子挂在大门口左边。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哎呀!这是啥时候的事呀?昨天下午还没有呢,我真的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杨声:“你不知道?鬼才相信呢!你要不答应,他就不敢私自在这里挂。”
杨声的话从内容上看,有说服力、咄咄逼人;从说话的口气上看,不卑不亢、通情达理;从表情上看,面带笑容、温馨自若。对他的话马自朋没怎么在意,可他心里却很诧异:怎么一夜之间就冒出个大牌子呢?他仔细观察着这个牌子:“宇宙各科培训学校”,白底红字,特别醒目,虽然天不太亮,但傲视其他各色,尽管在白天它有逊于红色,可是在夜幕的朦胧中,它却是一枝独秀,任何颜色在它面前都自愧不如。他又说了一句:“是呀,这能是谁的呢?”他的话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站在他旁边的杨声说的。两人说着话走进了屋里。
杨声说:“你也不用装疯卖傻,阴一套阳一套地装着不知道。我现在才算看明白了,你已不是过去的你了,你也大变样了。我很理解,现在不是改革开放吗?国家改革开放是增加生产,增加收入,实际上就是为了多挣钱。国家有钱了,国家不就富了吗?咱们老百姓有钱了,咱们不就富了吗?生活就可以改善了。我很理解这个办法,我一百个拥护,一千个支持。我看你呀,也在改革开放……”
马自朋插话:“你又在开玩笑了,改革开放是国家的行为,咱们个人改什么革呀?开什么放呀?我如果真的改革开放能挣到钱,当然也愿意改革开放。”说是这么说,他对改革开放是什么意思还不清楚,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改革,如何开放。
杨声:“你不打自招了吧?”
马自朋:“我自招什么呀?”
杨声:“你说只要改革开放能挣钱,你也干。”
马自朋:“对呀,我是这么说了。”
杨声:“你不但这么说了,你还这么干了。”
马自朋:“你又在瞎扯了,我什么也没改,什么也没开,我还是我,前天是这样,昨天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依然如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杨声:“你真说对了。你必须承认,你也实行了改革开放,这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马自朋:“我不清楚,也不明白,而且你越说,我越糊涂。”
杨声:“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你手里拿的啥?”
马自朋:“钥匙,这个大院的钥匙。”
杨声:“这就是你的身份,你的责任,你的权力。”
马自朋模模糊糊地认为杨声的话有道理,但对他的深层次意思,他也不很清楚,只是默不出声。杨声接着说:“你是整个大院的总管,连出出进进你都管着,像在这里办学、挂牌子的事,不经过你他能办吗?”
马自朋:“我还真不知道。”
杨声:“咱们大杂院最近有新来的住户吗?”
马自朋:“有哇,一个姓常的,女的。对了,她说她打算在这里办培训班哩。嗯,很可能是她挂的牌子。”
杨声:“啥很可能呀?肯定是她!你不让别人挂牌子,而让她挂,你会让她白挂吗?这就是你改革开放的做法。”
马自朋:“怎么改,怎么开?”
杨声:“改你过去的犟脾气。过去你是认死理,一头撞到南墙上,天打雷轰都改变不了你的拗劲。可是现在你改了,过去不让挂牌子,现在却让她挂了,为什么呢?你也实行改革开放嘛。当然啰,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是为了多赚钱,是为了让中国人民富裕起来,过好生活。你也是一样,你让她挂也不是凭白无故的……”
马自朋越听越不是滋味,听着听着他倒成了收了贿赂以后让她挂的。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是他与杨声是多年的诤友,他对杨声的人品绝对信任,即使杨声说些不符合事实的话,也是不了解情况,属于误解,绝不是有意诬陷。马自朋不生气,也不反驳,而是再追问些问题,看他的误解有多深。他故意发问:“你认为我为啥让她挂呢?”
杨声的情绪上来了,他认为马自朋默认了自己的受贿,他精神焕发,劲头十足,鼓着勇气,提高了嗓门:“很简单,那还不是钱!”
马自朋仍然装迷瞪,若有所思地说:“啊,钱。”
杨声说:“现在挣钱成光荣事啦,只要能挣钱,就是有本事,上级不是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这就是说让一部分人先有钱。当然,这个有钱绝不是让你偷,让你抢,而是让你挣,你挣来了,你就有钱了,你就富起来了。上级叫大家都改革开放,就是叫大家都能挣钱,都富起来。”
马自朋继续问:“你看得多、听得多、懂得多,你说说咱们平民百姓咋改革呀?改什么呀?咋开放呀?怎么做才是开放呀?”
杨声:“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不过咱老弟兄俩,说到哪儿哪儿了,说得对也好,错也好,说错说对都拉倒。”
马自朋:“这才叫知心呢,这真是人有朋友千万个,就是难寻一知己。”
杨声:“按我的理解,改革开放就是冲着挣钱的目标,去掉那些对挣钱不利的东西,老往有利于挣钱的思路上想,老往有利于挣钱的路子上走,啥办法有利于挣钱就用啥办法,啥门路有利于挣钱就采取啥门路,去掉过去的老一套,采取灵活办法,挣更多的钱,这就是改革开放。”
马自朋:“老兄,谢谢你给我解释,使我眀白了改革开放的意思,我将在生活中继续理解,争取早日实行改革开放,我也想富起来,而且想早日富起来。”
杨声:“我早就理解了,没有改革开放的思想,按你原来的脑筋,你不让别人挂牌子,为什么叫这个挂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马自朋:“你说我不一样看人啦?”
杨声:“对,你就是改变了做法,灵活了,也实惠了,先实惠,后灵活,得了实惠,办法就灵活了,过去不让做的现在就让做了。你这种办法我赞成,任何人做事都是为了得实惠,具体说就是钱。挣钱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国家没钱怎么发展、怎么强大?百姓没钱怎么富裕、怎么过好生活?不过,挣钱得付出,不付出就不会有收入。这个付出是各方面的,做个营生、出个主意、想个办法、出个点子、行个方便等等都是付出,都可以收取报酬。”
马自朋已经醒悟,他彻底明白了杨声的意思,他没做解释,只是很客气地对他说:“你对改革开放比较了解,但你对我还不够了解。”
杨声看着马自朋的情绪有些不高,脸色低沉了,言语少了,老低着头,眼皮耷拉着,眼珠子一动也不动。凭着多年的经验,杨声知道这是马自朋不高兴的反应。他说了声“我去散散步”,就离开了马自朋。
马自朋没有生杨声的气,但杨声含沙射影地说他受贿,他感到很冤屈。天已经大亮,他凝视了一下挂在大门左边的大牌子,白底红字,闪闪发光,瓦亮瓦亮,他不由自主地对挂牌人产生一种怨气:怎么不吭气就挂这里一个大牌子?破坏了“不在门前挂牌子”的规矩,打破了各个培训班的平静。他倏然脑子涨得像斗,心里乱得像麻,两眼发黑,模模糊糊看见一群人站在他周围,吵吵闹闹、指手画脚,有的高声叫喊,有的口喷唾沫,他隐隐约约听见对他的责怪和质问:“为什么你让别人挂牌子不让我们挂?你这个偏心眼的老头儿!你这个不平等待人的老头儿!我们也要挂,不让我们挂不行,咱们去法院说理去,平时都说你公正大方,不偏不向,我们平时高看你了,这回我们真是认清你了!……我们也得挂,你也得让我们挂……”马自朋窝了一肚子气,恼恨之下,唰啦把大牌子取了下来,一把把它放在自己住室的门口,等待着牌子主人的到来。
马自朋,60多岁,中等个子,稍微偏胖,花白头发没有几根,经常不戴帽子,脸上皱纹不多,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60多岁的人。他风度大方,气量豁达,与人交往坦坦荡荡,从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和日常琐事的恩恩怨怨。他的妻子已去世多年,两个女儿已出嫁,一个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儿子和儿媳待他都很好,都想好好伺候老人,让他过一个幸福的晚年。但他说啥也不愿意让他们养活,坚持另立火灶,自力更生。儿女们拗他不过,只得顺其自然,让他单独生活。
马自朋从小失去父母,是奶奶把他养大的。新中国成立后开始上学,初中毕业后应征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部队里立过二等功,当上了排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转业回到地方后,他被分配到市机械厂任总务处副主任,专抓各个车间的原料供应工作,对工作认真负责,任劳任怨,一丝不苟,领导和同事都很满意,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马自朋性格倔强,刚正不阿,不会见啥人说啥话,不会随机应变,不会随波逐流,不会见风使舵,更不会溜须拍马,也不会阿谀奉承。对待上级与下级一个样,对待当官的与平民百姓一个样,对待彪形大汉与弯腰瘸腿的一个样。这种人性格就像一把双刃剑。在领导层,那些以权谋私的人,都会对他否定,说他思想僵化,没有改革创新精神;对规章制度,他死搬硬套,不会灵活运用;对周围的人,他说话僵硬,不会团结群众。但是,那些不谋私利一心为公的领导却非常喜欢这种人。在群众方面,绝大多数都认为这种人是好人,他不为名、不为利、不为自己,一心为别人、一心为大家。只有那些好占小便宜的人,尤其是那些想通过他沾些光而没有得逞的人,却说这种人不讲面子,没有人情味,是一个六亲不认的人。有些好心人劝说他,让他改进方法,办事活道一些。他当面也答应改,但办起事来依然如故。大家都说这是他的禀性,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机械厂停办以后,恰逢东大街108号大院初具规模,他被大杂院老板秦三川聘请过来,主要工作是门卫,兼管一些空房钥匙保管和零星的收房租工作。
秦三川虽然学问不大,但很有脑子,很会想办法,有超前精神。改革开放以后,政策放宽了,办法变活了,他以办学的名义贷款,在城周围购买了五百多亩地,又通过改变土地使用性质的办法把土地变成生活用地。他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了二十栋商品房大楼,每栋楼十八层,每层六户,每户三室两厅,居住面积一百三十平方米。所有楼房全部出售完毕,他赚得盆满钵满,成为全城第一个暴发户。108号大院拍卖时,他首先出了当时来说极高的价格,其他欲购者谁也不再出价,这个大院很轻松地成了秦三川的私有财产。
秦三川思想比较超前,他意识到很快就会有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力涌进城里,他们亟须解决的是住房问题。他把大院里的几百套房间用作出租房,发传单,贴广告,大力宣传。不到一个月时间,绝大部分房间都租了出去,有的长年租用,一交就是几年的租金。
客户租的用途各有不同,有的办知识培训班,有的办技术培训班,有的开门店,有的开食堂,有的是家属房……不管你干什么用,只要出房费就可以住房。因此,大院里除了比较固定的长年客户外,还有不少流动客户,有的租用三两个月,有的租用半月四十天,还有的只租十天八天,也有今天来明天走的匆匆过客。
交往在讲理,事多在疏理,企业在管理,管理在用人,用人在知人,要想做到知人善任,必须有知人之明。秦三川虽然学历不高,但他在企业管理方面,还是有渊博的学识的。他非常清楚,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子,住房的又是这么复杂的人群,没有一个忠心耿耿的、有管理水平的、责任心很强的人做管理工作是不行的。他在所有停办企业里五十岁以上的退职人员中挑选,他查经历,查职业,询问责任心,询问群众反映。他反复考查,多方论证,认真比较,又进行面试,最后选住了马自朋。
马自朋在大院里什么都管,但很多实质性的问题他又不当家。因为他有强烈的责任心和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所以,不管什么事,也不管他能不能当家,他都要管,而且还要认真地管,一管到底。因此,他是大杂院的总管家,人们习惯称他“大老总”或“马老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