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往高处走,处处有水向低流。
农村人向往城市,城市人另有高求。
诸如此类、触类旁通,就是说认识了某一事物之后,就能以此类推了,就可以了解同类的其他事物了。马老总根据常姮强求挂招生牌子这件事上,就能得出她不是省油灯的结论。常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得从头说起。
常姮出身于一个偏僻的农村山区,祖辈几代都是农民,不上学,没有文化,除种地以外,什么技术也不会,生活比较艰苦。常姮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高中,父亲想叫她学习裁缝技术,将来为农民缝补衣服。他认为农民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穿衣服也会更讲究,学会做衣服肯定是个好手艺。但常姮坚决不同意学裁缝,她认为衣服做得再好也离不开穷山区,她的最终目标是走进城市,把自己由一个山区孩子变成一个城市姑娘,把自己的农业粮变成在城市的商品粮,自己的农业户口也就能自然而然地变成非农业户口,她的目的集中到一点,就是跳出农门。
她母亲刘瑶说:“要跳出农门,必须靠努力,不能靠说空话。那些考上大学的不就很快跳出农门了吗?你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学,还想脱离农村,这纯是幻想。”
常姮整天考虑的是如何找个工作,如何去到城里,如何尽快走出农村。一天,她的父亲常本对她说:“你有个表姐在城里工作,据说是开饭店,生意还不错,你可以去见见她,看能否在她那儿工作。如果不能,她可以给你想个办法,找个出路,咱城里没有别的熟人,只有去找她了。唉,对啦,你常娥姐也在城里工作,她的工作也不错,可能挣钱了,不断往家寄钱,不知道她干的什么工作。”
常姮:“管她什么工作呢,只要能赚钱就行。我还不如直接去找常娥姐呢,俺俩关系不错,她肯定会帮忙。”
常本:“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常姮:“去她家问问她妈不就行了?”
常本:“她妈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妈,她妈说不叫去找她,她的单位是保密单位,不让与外人接触,连亲爹亲娘也不让知道她的工作单位。那孩子有志气,不让去就不去,我真为这样的孩子高兴。”
常姮:“我很羡慕她的工作,因为能挣钱。”
常本:“你先去找你表姐,在那里也许能打听出常娥的消息,与她联系以后,是否能在她那里工作,到时候再定。”常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说道:“中哇。”
常本:“本来还有一个人可以找,不知她是否能帮忙?”
常姮:“谁呀?”
常本:“谁?你大姨呗。”
常姮:“嗨!对了。我大姨也在城里。”
常本:“你大姨是个大知识分子,在大学里教书呢。你妈与她关系不好,所以她从来不来咱们家。你妈也没去找过她,两人就像互不相识一样。平时不来往,现在用着人家了,才想起来去找人家,这样很不合适。”
常姮:“我妈也是,姊妹俩干吗要记仇啊,早该去找她了。现在用着人家了才想起人家,就是不合适。”
常本:“我看还是去找你表姐比较保险,在那儿安定住以后再打听其他人也不迟。”
常姮:“好,我先去找我表姐,说走就走,明天就走。”
常本:“盘缠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明天就动身,我去送你。”
常姮:“要去我自己去,你不用送我,我早就有自己闯荡社会的决心,我不叫你送我,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她的话这么坚决,又这么自信,没有商量的余地。常本心里悲喜交集。他高兴的是女儿很有志气,有独立自主的闯荡精神,这是女孩子少有的;他担心的是女儿还年轻,没有出过门,没有社会经验,社会上的事很复杂,她在社会上容易受骗。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有思想、有胆量,很好,但你毕竟是孩子,不知道社会有多深多浅,我最担心你上当受骗。”
常姮:“你别这么忧心忡忡了,请爹爹相信:你女儿不是窝囊废,我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完全有能力克服一切困难,解决一切难题。”对于女儿的自信,常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嘴里没有说一句话。他神情木然,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常姮,心想:“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襁褓里的婴儿不怕风。”
在公共汽车上,常姮的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三十来岁,风姿潇洒,在兴致勃勃地谈话。她不声不响地听着,毫无表情地、不时地向他们看一眼。他们好像不去注意她,旁若无人一样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男甲问男乙:“看来你父亲那个厂搞得还不错,效益挺好的,很多人都想去工作,现在还要人吗?”
男乙:“也要也不要。”
男甲:“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是也要也不要呢?”
男乙:“一般人员我们不要,但厂里缺一个推销员。我们一直在寻找,一直没有找到,一直空着位。有很多人想干这个工作,都不够条件,我们都没有用。”
男甲:“你们要什么条件呀?”
男乙:“要样儿有样儿,要个儿有个儿的女青年,这是外表。还有看不见的条件。”
男甲:“什么看见的条件和看不见的条件,我从来没听说过工厂要人还这么个要法儿,什么是看不见的条件呀?”
男乙:“我们这个厂不是一般的工厂,虽然不是军工厂,但我们为军队加工衣服,是专做军服的。因此,我们的工厂大,用人多,产品容易销售,生产多少,直接送到军队,有多少他们要多少,所以我们工厂效益好。我们的工厂对质量要求很严格,要求每件衣服都得是过硬的、高质量的。高质量的产品,没有高质量的工人是不行的。我们要的工人首先得有学问,至少得初中毕业,再一个是精明能干、心灵手巧、干啥会啥,干啥都能干好。不过这种条件的工人已经满员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推销员条件更高,不是随便哪一个女子就能胜任的,除了以上那些条件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长得漂亮。这是难找的唯一原因。”
男甲:“你们给多少工资呀?”
男乙:“每月有固定工资,每月15号发,从不拖欠。年末还有奖金,有时奖金比原工资都多。”
男甲:“这个工作真叫人羡慕,可惜我是个男的,如果我是个女的,我一定干这个工作。那啥,叫我妹妹去吧。咱一言为定,我回去就叫她去上班。”
男乙:“你妹妹不行,她其他条件都不错,就是她个子太低,这是无法改变的。”
男甲:“那叫我姐姐去。”
男乙:“你姐姐现在正干什么?”
男甲:“她是个教师,在一所中学教语文。”
男乙:“她正教学怎么来呀?”
男甲:“我叫她不干教学,来干你厂的推销工作。”
男乙:“教学工作是最适宜女同志的工作,不要轻易抛弃。再者,教育上根本就不会放人,所以她来不了。”
男甲:“教学工作很辛苦,工资低,每年就那么点儿死工资,而且,死板得很,整天待在一个房子里,动弹不得,烦死人了。我不想让她干那个工作,想让她换换工作,轻松轻松,收入还能增加,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他们无拘无束地谈,常姮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他们在谈到诱人的地方比如工作轻松、待遇丰厚等关键词语时,就会故意提高嗓门,放慢速度,吐字清晰,增加感染力。他们表面上装着毫无觉察周围人员的存在,实际上他们时刻注意着这个坐在他们旁边的漂亮女子的表情。常姮虽然不说一句话,但她注意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他们的谈话,对于常姮来说,正如一个招聘广告,对于一个想找工作的人有无限吸引力。她心动了,恨不得冒昧要求自己想干这个工作,她试了几试,没敢说出口。这是两个陌生人,怎么对他们启齿呢?他们两人如同正找猎物的老鹰,而常姮像一只跑不快的兔子,她无论如何也跑不脱老鹰的魔爪。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情不自禁地翕动着嘴唇,这是无声的语言,是对他们谈话的反应。她的细微表现让两个年轻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很快他们觉察到这个女孩与他们有了共鸣。他们把两个人的谈话变成三个人的。男甲移动了一下坐姿,正面对着常姮,面带笑容,温煦的目光看看常姮,用温和的腔调说:“这位小妹妹是……”
常姮有些激动,正想着如何与他们拉上关系,然后再提出要求,看能否去当那个推销员。这个工作对她吸引太大了,工作轻松、工资高、出门露面、接触领导,这些对她都有很大的诱惑力。他们一对她说话,就等于向这个工作迈出了一大步。当男甲对她说话时,她本能地回答:“我是去城里……”她把话说了一半停住了,本来想说去城里找工作的,可是她想起爹爹的话:“你年轻,经验少,容易上当受骗。”她还想起一首诗:
生人面前要掂算,
不可全抛心一片。
留有余地好掌控,
可进可退不作难。她的话说了一半,没把“找工作”三个字说出来。男甲问她:“你去城里干什么呀?”
常姮:“去城里串亲戚。”
男甲:“我还以为你是去城里找工作的呢!”
男乙:“她找什么工作呀?她早就有工作了,而且还是相当好的工作。”
男甲:“你怎么知道哇?”
男乙:“像她这样的条件,如果没有工作才算亏呢,很多比她条件差得多的青年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如果她没有工作,就太不公平了。”
男甲把嘴凑到男乙的耳旁,小声说:“像她这样条件的人你们厂愿意要吗?”他们好像是窃窃私语,但他们有意让常姮听见。
男乙也小声回答:“当然要啰,但不知她是否愿意去。”
男甲:“咱们只管问问她,不愿意去拉倒。”
男乙:“好,只管问问她。”
男甲问常姮:“小妹妹,你在哪里工作呀?能让我们知道吗?”
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常姮听得清清楚楚,她知道问她在哪里工作是打算招聘她去他们厂里,这正中她的下怀,她不再掂量了,也不再隐瞒了,如实地说:“我还没有工作。”
男甲男乙装着很惊奇的样子,说道:“真的吗?你长得这么漂亮,气质这么好,怎么还没有工作呢?”
常姮总以为自己长得漂亮,也常为自己的漂亮而自豪,常为自己的漂亮而洋洋得意。当她在情绪低落时,只要听见有人夸她长得漂亮,她就会立即转愁为乐,心花怒放。如果需要她帮忙时,只要说她漂亮,她就不遗余力,鼎力相助。今天这两个陌生人说她漂亮,她那飘飘然的感觉油然而生,但她强忍住,不作任何表示,耐心听他们继续讲下去。
男甲赞扬她:“你不胖不瘦,不高不低,是当代典型的女性代表。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人感到温馨、舒畅,你的衣服搭配恰当,仪态落落大方,漂亮。”
男乙:“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脑子灵、手脚快,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庸俗之辈,而是一个超群的女中之杰。像她这样的人,哪个工厂都愿意要。如果她没有工作,我们很想要她到我们那里。”
男甲:“你不是说你们缺个推销员吗?这位小姐我看最合适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去。”
男乙:“你这是一厢情愿,人家不一定愿意干。”
男甲:“她要是不干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的话让常姮听得忘乎所以,她失去了矜持,突破了“不暴露真实情况”的底线,大声说:“我没有工作,我愿意去干。”
两个男的齐声说:“是吗?我们太高兴了。我们本来就是出来选聘人才的,可是我们出来几天也没有选住一个。今天回家的路上无意中碰见你,我们真的看上你了,而你也正好愿意去,这真是缘分呀!”
常姮在家时标榜自己不是小孩子,不是窝囊废,能自力更生,有水平克服一切困难,有能力解决任何难题。她不叫她爹去送她,她要独自闯荡世界,她不能说空话,如果她真的能闯出去,她得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是什么,要由实践来证实。
两个年轻人夸奖她并邀请她去当公关小姐使她心潮澎湃、心花怒放,她一点也不把他们当陌生人了,而把他们当成亲哥哥,她把自己出来的目的和想法一点儿不留地告诉了他们。
男乙:“你愿意去我们厂吗?”
常姮:“我愿意,我跟你们去。”
男甲:“别急。我们厂是国家的正式工厂,不想让你盲目答应去干,我们想让你先考察一下,你先看一下厂址、环境和工作条件,这些都没意见后再谈工作时间和工资待遇。这些都谈妥以后,再签订聘用合同。签罢合同后你才算我们厂的正式工人。你干得好了,过几年还可能转为干部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你考察完以后,最好回去与你父母商量一下,待家里同意后你再上班,咱按程序走,一步一步来。你也不用急,很快就办完了。”
常姮认为国家大厂的人办事就是稳妥,不骗不哄,扎扎实实,让你口服心服。因此,她对他们更加信任了。她服服帖帖地听从他们的安排,心甘情愿地叫干啥干啥。
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们要带她到工厂进行考察。
在一个小镇的郊区,他们三人下了汽车。他们对常姮说去他们工厂没有直达车,得在这里倒车,而且当天没车,必须等到第二天,因此,他们必须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常姮跟着他们下车后,心里有些犯怵,对他们的话产生了一些怀疑,但那个工作诱惑一直牢牢地牵挂着她的心,她想:如果不跟他们继续走吧,怕丢失了这份理想的工作;如果继续跟他们走吧,还怕……他们的甜言蜜语毁了她的一切防线和抗争能力。实际上,车上车下是两个天地,在车上,她是自由的常姮;在车下,她已被他们绑架,已失去了任何自由,只得跟他们继续走,没有任何别的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