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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转身,即是永远

爷爷去世的几个月后,奶奶搬到了爸爸的家里与朵拉一同生活。

由于长时间缺乏爸爸妈妈悉心的呵护,小小的朵拉性格上已经有了和同龄的孩子们不相称的生硬。她不会撒娇,不懂怎样与人相处,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哭着让人抱抱。她的性格倔强而又好强,内心孤独而又无助,言行胆怯儿而又自卑,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而又夹杂着不安,她渴望像别的孩子们一样也能被人疼爱和善待,但这个世界总是爱和人开玩笑,越是渴望得到的,往往越是让人失望。

算起来,朵拉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朵拉早已被动地习惯了“妈妈”这个角色在自己生命里的缺失。她不记得妈妈的相貌,她不记得妈妈的声音,更不记得曾被妈妈温柔地抱在怀里亲吻过的幸福。在时间的过滤下,朵拉的生活早已只剩下了孤单的苍白和日复一日不知为何而一定要苟活于世的迷惘。

时光的车轮波澜不惊地转动着,每一分每一秒地流逝,都无情地碾压着朵拉小小内心里本能的对爱的渴望。朵拉在奶奶的指导下开始学会了洗衣服。刚满六岁的朵拉常常在冬天里,蹲在结着冰碴的水盆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来回死劲儿地揉搓着自己的脏衣服,她学会了扫地,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看大人的脸色,还学会了用苞米粒儿从一数到一百。

有一天,朵拉正在院子的门口玩着泥巴。“你妈来了,快跑!别让你那个养汉妈追上你!”朵拉的奶奶一边厉声地呵斥着,一边高高地举起门前的扫把,敏捷地挪动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急速地向迎面而来的年轻女人扑了上去。

朵拉被奶奶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小心脏猛烈地上下蹿动着,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边惶恐地没有方向地胡乱跑着,一边又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瞧着:那个年轻的陌生女人,一边温柔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一边莫名其妙地追赶着自己,再看奶奶,气喘吁吁地紧追在年轻女人的身后,边愤怒地轮着扫把边扯着嗓门吼骂着:“你们都离婚了,你还来干什么?搞破鞋的母夜叉,你他妈的还有脸回来……”

朵拉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凶狠地咒骂这个陌生女人,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那个女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最终,年轻女人放弃了追赶,她停了下来,怯怯地半带哀求地说着:“我是来看朵拉的。”“看什么看,你们早就没有关系了,她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养汉妈,赶紧走!”奶奶挥动着扫把厉声地叫嚷着。朵拉呆呆地停在不远处诧异地观望着,那个年轻的美丽女人,失落地望着早已不认识自己的朵拉和眼前这个谩骂不止的老太太,痛哭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那个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朵拉小小的内心里竟然泛滥着些许的失落,那种感觉像一个重重的大石头猛然地压落在自己的胸口,让人闷得无法呼吸。刚刚还有人想要亲近自己,保护自己,而一转眼,大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

傍晚吃饭时,奶奶仍旧怒气未消,她再次警告朵拉:如果那个女人再来,一定要躲起来,离她远一点。

“嗯。”朵拉想问为什么,但她不敢说出口。

她记得刚上幼儿园时,老师教的第一首儿歌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学会了,盼着回家唱歌给奶奶和爸爸听:“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别唱了,你那死妈早就不要你了,唱什么唱?”奶奶一边厌恶地瞪着眼睛,一边大声地呵斥着。朵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奶奶生气了,她委屈地哽咽着,躲在墙角里小心翼翼地、压低声地一颗一颗地掉着眼泪。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朵拉听见了自己难过的声音。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心底深处:也渴望像别的小朋友们一样能够与妈妈朝夕相伴,她也想被妈妈捧在手心里当作宝贝儿,她也想躲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她也想……

之后的几天,朵拉的脑海里,总是不断地回放着那个年轻女人温柔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情景。朵拉似乎有些后悔,后悔听奶奶的话,后悔没有奔跑着扑进妈妈的怀抱!如果,她早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妈妈,该有多好啊!

然而,有些人,来不及后悔,来不及挽留,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此后的见与不见,都是未知。

奶奶有七个孩子,七个孩子又相继拥有了自己的孩子。老姑常常抱着自己的女儿来看望奶奶,时常也会把年纪小朵拉三岁的妹妹留下来让奶奶帮忙照看。

妹妹有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无数美丽的衣裳,各种好玩的玩具,吃也吃不完的零食,还有所有人对她发自内心的喜爱。奶奶对妹妹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而妹妹对朵拉的要求,朵拉必须要一一满足才会避免奶奶的责骂。

朵拉羡慕妹妹,但朵拉不是妹妹。属于妹妹的呵护和温柔,从不属于朵拉。朵拉的爸爸也很喜欢妹妹,只要妹妹高兴,他还会默许妹妹对朵拉所有的命令。只要让妹妹高兴,短时间内朵拉就会处于自认为安全的位置。朵拉失落地感受到了自己仿佛是所有人生命里一个可有可无的陪衬,她每一天都会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地挨着日子过,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情会招来长辈的责罚和谩骂,原本该属于孩子的童真,离朵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妹妹有一种很好吃的各种动物形状的饼干,被奶奶放在了一个大圆铁盒里。朵拉知道那是属于妹妹的,可朵拉也喜欢饼干香香、甜甜、脆脆的味道。每次忍受不住馋嘴的欲望时,朵拉就会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打开盒子,拿起一块饼干迅速地藏在手心里,然后等待时机,悄悄地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一小块、一小块地吃掉它。

终于,有一次朵拉偷吃饼干的行为被奶奶发现了。奶奶愤怒地用力地掰开朵拉紧握饼干的小手,一边拿起那块沾着汗水的饼干用力地甩在了地上,一边大声地斥责着:“和你那养汉妈一样,嘴馋!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能干什么?”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朵拉被吓坏了,紧张地把头埋地低低的,她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那么喜欢吃零食,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奶奶原谅自己。朵拉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这并未减少奶奶的愤怒,也并未换来奶奶的一丝怜惜。她仍旧不停地责骂着,直到朵拉的眼角含着泪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才肯作罢。

不足两天,家里所有的亲戚都知道了朵拉是个馋嘴的小偷。

日子,就这样过着。

朵拉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幼儿园。因为幼儿园里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对朵拉格外地呵护。或许是心疼朵拉没有妈妈疼爱吧,她待朵拉比待其他幸福的孩子们还要温柔。朵拉很喜欢她。只要有人喜欢朵拉,朵拉就会欣喜地以加倍喜欢对方的方式来回赠对方,这是唯一的可以让朵拉感觉到些许温暖的方式。年轻的女老师喜欢吃西红柿,朵拉就会每天都去爸爸的菜园里摘下一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偷偷地放在自己的小布书包里带给老师,每次看到老师接过西红柿时开心的笑容,朵拉就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还要再摘一个大大的西红柿送给她。

谁待朵拉以温暖,朵拉就以为谁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谁待朵拉以微笑,朵拉心里冰封的角落,就会像见到太阳一般暖暖地融化着;谁待朵拉以拥抱,朵拉就恨不得以下跪的方式,来告诉对方自己内心里是多么的感激和欣喜!

这就是朵拉,一个不被人爱,但却渴望被人温柔以待的朵拉。

“朵拉,朵拉,快出来,你妈妈来看你了”一天下午老师焦急地唤着朵拉的名字。“妈妈?”朵拉的心里顿时有些紧张,有些好奇,有些期待,又有些疑惑地走出了教室,她看到了那个曾被奶奶拿着扫把赶走的女人。“是妈妈,我的妈妈”朵拉呆呆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她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妈妈,内心里既欣喜雀跃又有些许害怕。妈妈看到朵拉,小跑着跪到了朵拉的面前,紧紧地抱住朵拉小小的身体失声地痛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像一颗颗湿润的珍珠掉落在了朵拉的脸上、脖子上,还有衣服上。朵拉想喊“妈妈”,但这两个字却又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朵拉不知该如何从嘴里发出声来。妈妈边哽咽着,边抚摸着朵拉的脸庞,哭红了的眼睛不停地滚落着大颗大颗的泪滴,嘴里不停地小声说着:“朵拉,是妈妈啊,你不认识妈妈了吗?朵拉,我是妈妈啊!”这是爸爸妈妈离婚以后,朵拉第一次与妈妈如此近距离地相对。

妈妈是个美人,有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卷发,还有温暖的妈妈的气息。朵拉愣愣儿地看着妈妈,不会撒娇也不懂亲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的脸,生怕一眨眼儿之间,妈妈就又消失不见了。眼前这个有些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美丽女人,她是自己的妈妈。朵拉有些恍如隔世般的恍惚,仿佛没有妈妈的日子,是一场终于醒过来的梦魇。

看到朵拉已经不认识自己了,看到小小的朵拉不知所措的样子,妈妈似乎有些许的失落。她停止了哭泣,把一个包裹递给朵拉,又说了一些叮嘱的话,转身就离开了。

朵拉静默地站在原地望着妈妈离去的背影,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而下。用言语表达不清的不舍和难过,只能默默地留在了心里。不是她不想亲近妈妈,不是她不想甜甜地喊出“妈妈”这两个字,而是她不知道该怎样向妈妈表达自己内心深处对妈妈的渴望。

朵拉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里面装有几件漂亮的小衣服,每个衣服的兜里都塞满了糖果和零食。她吃着甜甜的糖果,回忆着刚刚妈妈抱着自己时的情景,眼睛里再一次涌满了泪水。

回到家里,奶奶看到了朵拉手里的包裹,逼问着这是从哪儿来的?“是妈妈给的,她今天来幼儿园看我了。”朵拉小声地答复着。这次奶奶没有训斥朵拉,但仍旧叮嘱着下次这个女人如果再来,离她远点!

妈妈再一次从朵拉的生活里消失了。就连梦里,也没有出现过。

两个月后,妈妈再一次出现在了幼儿园里。这一次,是朵拉期盼了已久的相逢。妈妈依旧紧紧地把朵拉抱在怀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小小的朵拉一边忍不住地哭泣,一边伸出小手擦拭着妈妈脸上的泪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其他的小朋友们一样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她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么爱自己的妈妈却不能陪着自己长大。朵拉小声地安慰着:“妈妈别哭了,妈妈别哭了。”

朵拉每次与妈妈都是十几分钟的相逢,然后是漫长的无尽地分离。那日日夜夜数不清的思念,那无数次受了委屈渴望有妈妈安慰的失落,都变成了朵拉心底深处说不出又无人愿意倾听的秘密。

从此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看望过朵拉。

对妈妈的思念过于浓烈而又无处释放时,朵拉学会了自我安慰。有的时候,朵拉想象着清晨妈妈亲吻着自己的额头,温柔地唤醒自己;有的时候,朵拉想象着妈妈拉着自己的右手迈着轻盈的步伐送自己上学;有的时候,朵拉想象着妈妈就坐在自己的身旁,微笑地注视着自己;有的时候,朵拉早早地就睡下,希望在梦里能够与妈妈见上一面;甚至有的时候,朵拉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幼儿园的门口,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不停地向远方眺望着,她是多么的希望,妈妈的身影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啊……

然而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生活就是这样吧,它总是一次又一次自作主张地为你排演人生,在漫长而又无尽的煎熬中,击碎你对生活所有的幻想,当你绝望时又给你希望,当你满怀希望时又给你失望,然后让你被迫地、没有选择地服从它的创意日日苟活。它鞭打着你的灵魂,刀割着你的心灵,冷酷地想看你如何学会痛着跌倒,如何学会哭着爬起,又如何学会笑着回眸。但生活又是公平的,它越给你痛,人生剧本的结局往往就越是精彩!

朵拉,难以预测未来的人生又会经历怎样的悲喜,上天又会安排怎样的剧情来锤炼她的心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量,能够独自一人穿越数不尽的荆棘与黑暗。

小小的朵拉,甚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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