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这里有祖母、外婆的温暖,
是我认识生命的开始。
【少年的温暖】
我的少年时代,村里有个叫本言的孤老头,他三天两头给我们讲鬼的故事。每次我既好奇又害怕地听着,并迅速地与自家堂屋楼上那两具木棺联系在一起,这是祖父母早年为自己预置的。
“文革”开始,我命中有劫地生了一场脑膜炎。按当时的医疗条件,即便是能百里逃一幸存下来,也会落下个终身残疾。我却死而逃生,还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而且我以前是三天两头生病,自此也绝少生病了。这在我信佛的祖母看来,是因为我还有前世留下的缘孽未清,需这辈子来再续因果。
我住在同村的外婆家时,她跟祖母一样信佛。外婆总是一边念佛,一边为我做早餐。她生下小舅后外公就病故了,家庭条件自然没有祖父家好。给外婆作厨房加猪圈的泥屋是小舅自己垒起来的,极其简单。
早上,阳光从东边的小小的窗口照进来,外婆的身影轮廓影约,如雾如霭,显得格外扑朔迷离。我就坐在灰堂凳上烧火,松毛细一撮一撮地往锅灶里添时,身与心都是暖暖的。哪怕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会被火烧起来的美景所激动,仿佛是一部蛮好看的3D电影画面吸引我有滋有味地看着,我的心情是绝对的愉悦。偶尔,还会用火钳撩拨一下,若有所思。我喜欢久久地坐着,直到外婆叫我,我才像梦中醒来,原来该去上学了。
村囗有个同样极其简易的泥瓦房,据说以前这里有过一个佛殿,后来被破“四旧”了。我会自觉地站在门口朝里拜上几拜,嘴里“阿弥陀佛”地念上几句,然后,一路小跑地经过一段山路。我确定我此刻是没有了害怕,因为总觉得有一双慈祥的眼睛看着我,有一团燃烧的火在为我壮胆。
这是我最初的记忆。记忆里有祖母、外婆真心的温暖,也有启蒙后的召唤,这也恐怕是我认识生命的开始。
【回家过年】
人在冏途,颠簸的是命运。我年轻时,也有过几次回家过年的经历。
我最早工作的地方是在庆元,那时候它刚刚从龙泉分县,交通不很方便,在商业部门工作的伯母给我联系了一辆便车。车到我厂门囗时已经晚上九点多,我好不容易爬上去,却发现大篷车里面已经塞满了人。我是一只脚踏在里面,一只脚掛在外头,双手死抓住钢管情况下开始回家之旅。
那年我十七,车开了个把小时就已困得不行。天下着雨加雪有一些些打在脸上,全身冷得发抖。我告诫自己不能睡去了,一定要拉紧,尤其是转弯时。快天亮时,我总算有了一个容身的空间。
不想,我却再也不想睡了。我竟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感恩起祖父来,是他在故乡的门口塘边种上一棵枇杷树,让我自小爬上爬下练就了握树杆的能力,昨晚能把冰凉的钢管握出了温度。
三百六十行,火车押运算不算一行?我借父亲在铁路上的方便,也曾经有过几次押运经历。有一次,是从南宁到金华,一次可得95元押运费,算的上是美差。
车在广西大地疾驶,盆景一样的山峰,白白的桉树,成片的蔗林都是我爱看的。然后,时候久了我才知道,我实际上是被囚禁了,一个人需呆五六天。我必须蜷曲着,以装满白糖的麻袋包为墙、凳、床,特别像越战时的“猫儿洞”。父亲曾叫我带上几本书,提上一个热水瓶和几盒干食,一天下来就基本派不上用场。
车到编组站,我不敢离开,千篇一律的车厢和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都是担心的原因。有人却转悠过来了,手里拿着小刀在兜售,眼睛贼溜溜地扫瞄着车厢。深夜,车入湘界,父亲提醒过的“铁路游击队”真的上来了,一个影子正在前面的车上往下抛东西。我双手合十,不停地祈求阿弥陀佛的保佑,心里笃信佛能够逢凶化吉。影子折腾了几下后真的跳下去了,火车呼啸着通过了一个隧道口。
我认为这是上天在一个个关键点上赐予我们认识生命的机会啊,是上天给我们的灵魂在注入慈悲的种子。
【药方】
世上许多被我们奉之为秘密的东西,其实它们藏得并不神秘,只是我们没有机缘发觉而已。今天我偶翻书架,突然发现了父亲遗世的一个笔记本,里面记着一个药方——要知道,这是父亲病重时我们寻死寻活都没有找到,而且他也明确告诉我这药方已经丢掉的了。
怎么会这样呢?我陷入了迷茫。
父亲离世时,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首先就发现了这个笔记本。我粗粗浏览了一下,还以为他平时在办公室没事看报纸时摘的,也就不当一回事了。事实上,这些笔墨是父亲留给我们仅有的“财富”。在我的观念中,父亲是该有什么文字留给我们,因为他命运非常坎坷,又恰逢几次重大政治运动。发现没有后,我想他是不是愤愤不平、不得志和失望呢?父亲这辈子与三个女人结过婚,离世时却孑然一身,有这种情绪应当是有理由支持的。
父亲是得肝硬化腹水而死,我记得姑妈在他死前的那个晚上说:“谁叫你年轻时得了这个病,现在又没有治得好的药。”言意之下,没药人生已绝。父亲却不吱声。
他在中年时确生过该病,生死之间是一个土郎中的一个祖传秘方救了他的命。他的这个事家人都知道,但旧病复发时,我们都想起这个药方时,父亲却坚定地说不见了。我是在这样绝望的情绪下看他合上了眼,他眼角流出的那一滴温热的泪,至今让我不能自己……
现在,这个药方却是明明白白地存在啊!
父亲是把一个秘密藏在笔记本里了,可是他这样做的代价是放弃生命啊!
我打开它,开始一页页地研读起来,我这才发现里面写的哪是报刊摘要,分明是他自己人生的感悟和注解,寥寥几段就能看岀他的心路历程:
我的灵魂,原不是为了挤进一个人的心灵里,爱,真诚的爱,这就够了。
我写这段话,也许可以叫做日记。
不久前,又一位朋友来试探我的口气,他说,有个人,37岁。我怎么回答?是的,怎么回答?我的心,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没有办法从她身上再收回来,难道用我的心的空壳去回答?!
父亲写这段话时,他己回到老家休养,并在一家镇办企业“发挥余热”。那时他刚六十,对于一些中年妇女来说,他的吸引力是明显存在的。我乐见他续弦,曾把意见告诉他,但他没有。现在我明白,他心中始终有个“她”,已容纳不了其她人了。
她是父亲在铁路局工作时的一个同事,她为父亲生下一个儿子后不久就病世了。在我伯母看来,她是唯一和他同一而终的人。我的一个堂伯父,也是像我父亲那样抛弃了结发妻子在北京续娶的,而且他们一直过的很好。可惜,父亲没有堂伯那样幸运。他把一个花瓶捧在心里时,一阵风从命运的深处吹来,他踉跄了一下——花瓶摔碎了。但是,谁都知道维纳斯之美在于缺憾,因之,父亲心中的那个她是她,不足为怪。
爱,给人力量,也给人痛苦。
谣言是可怕的,但它没有事实的力量大!但是,谣言有翅膀,事实却是蜗牛。
作为祖父,他满心欢喜地接受父亲邀请到千里之外的儿子工作地方去时,压根就没想到,他碰到了父亲人生最尴尬的时刻。祖父是眼睁睁地看见父亲被便衣带走,那让他碎心的一幕,祖父仅仅跟我讲过一次。
父亲知道他面对的一切都是因他的第三个女人而起。这个女人欲冲破权力的压制寻找幸福时,与一样为寻找幸福并在时代潮头呼三唤四的父亲交集了。不想,他们各自的背景太过厚重,他们的火车头刚刚出发时,一节失控的车厢撞了上来,父亲被撞入了黑暗。
我读大学时,曾随父亲出差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父亲说那个女人就在这里。我们在她居住的楼下站立许久后,像“作别西天的云彩”一样与之作了诀别。我相信,父亲还会想起她的,尤其是在漆黑一片的时候。
我的故乡是美丽的,我的家人和我爱过的人是可爱的。虽然我因爱而受到挫折,但我对故乡和以前的记忆是温馨的。
父亲从家乡那座著名的中学考上了铁路学院后,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最后回到家乡,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这段话应当是写在南方工作时,几句话却把我和母亲都包括进去了。
父母亲是同村,即使是他们婚姻挫败几十年后,母亲跟我谈及时语气都很坚定:“我们是有感情的,离婚了,也难说谁对谁错。”他回乡后,我撮合他们见到一面,母亲看父亲病体后的一声叹息,我至今都觉得出沉重。父亲正如他日记中写道:“我的灵魂,等待被召唤,死神的牙茅,正齿咬着”,母亲是看到了这一切。
我曾经打趣地问过一个86岁的老人,他的人生回想起来那一段最美?老人说,他十三四岁时,村里一个女孩子一定要他睡到她上面去,然后紧紧地抱着。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只觉得这才叫美。
死亡的恐怖是短暂的,出世的欢乐却是无止境,它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
人爱幻想,因为幻想比其实更美。
上帝赋予人类有爱的权利和自由。如果说我有什么错的话,那不是我自己,而是上帝——你不应当给予这个权力。
这是父亲的最后几则日记。父亲离世时,眼角噙满泪水,他叫我“不要为我的死悲伤、自责”这句话,以前我不理解,今晚理解了。父亲什么都明白,药方只能治身,不能治心,他的心“已经向往那极乐世界了”。
父亲药方的发现,正是在我处在妻病的关键时期,这是不是一种暗示?这是父亲在我的生命里注入的最后一次坚强!
【三伯父】
与别人的经历有所不同,对我来说,三伯父更像是我父亲。他与我父一爹所生、一母所养,性情温顺,言语无妄,不时还会有点幽默。他势头正劲的时候正值戎装流行中华大地,加上有王心刚一样相貌,一直有很高的人气。祖父也因他而自豪。
我与他真正有接触是在我高中毕业那年,铁路局工作的父亲正受到禁锢,我在老家与几位老人居住,接到了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他让我到他那儿工作的电报。一抹暖阳照见了寒冬。我按电报所说辗转到他那儿,他居住的那幢楼不高却是当地的最好建筑,我一下车就已把我十七岁的幸福感显现了出来。
我去工作的单位是家国营饭店,经理信誓旦旦地对伯父说,我去后上商校、当厨师。不论我实际上是否适合,按我的体型,这应当是不错的安排。伯父带我去经理家礼节性地拜访时,显然他忽略了这位不露声色的生意人对他这位握有各种审批权的同行的期待——他让他失望了。最后让我做了一个黑漆作坊里,一个六十二岁老头的帮工。我没有失望,我却愧疚地看到不愿随波逐流主张清者自清的他脸上瞬间幻灭的自嘲。
这样的不愿经营利用关系,似乎伴随了他一生。不熟悉的人了解他的履历后至少会有一丝惋惜:军政大学毕业、抗美援朝、抗美援越……他的职务似乎应该更高些。这当然是最良好的愿望。事实上是,正像许多家长堂而皇之地教育孩子要做个淳朴友善的老实人,自己却有意无意地把这些美德往水里揿——直至浮不到水面上来那样,在一个政治动荡的年代里,善良、淳朴、友善总不被注意。因为美好的东西注定缺少伤害力,可以顺便搁置或晾在一边。幸好,吉人自有天相。他的幸运之处在于,他有一个从北京一路跟他走南闯北并最终回到老家的妻子。她似乎比他更清晰地听到上苍的圣音。她给了他颠簸中保持内心尊严的安定。因此,他得到了人的一生最宝贵的东西:幸福感。我工作不久高考就恢复了。有一天,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以后的社会,终归是需要文化的,只有文化能改变人的命运”,他支持我回乡参加高考。当然,潜台词是他会赞助。这似乎是他与他的妻子一贯与人为善的作派的一个缩影。他从来没有对人恶语的快感,总是把眼前人看成一幅图案优美的画,他是共同的作画者之一。
临近退休,他以照顾祖父的名义调回到老家工作。我也大学毕业分配到同一个城市里。我有了一次又一次的蹭饭机会。夫妻俩一人烧着刚刚劈得又短又细的正直的木棍火,一人上厨房烙着他们平凡最富智慧的“拿手好食”——大饼。生活在地球上的人无论多伟大都曾经对天上两个轮流出现的大饼发过呆,它们一热一冷给人类带来希望的时候,也造就了一次次梦想破灭的无奈。他们给我的大饼是实在的,有温度而且适当。我完全可以一口一口地以品尝的心情消化到肚子里。由于它的全部都可以有真切地属于我的感觉,从而大大地减轻了那几年生活里遭遇到的背叛、诬陷、失望给我带来的悲伤,以致有时我是一边吃一边流出泪来。我相信他们是以不表达在表达他们对我的理解与安慰。在那只脆香了几千年的大饼面前,我懂得什么叫做亘古有常。
后来我到省城工作,与他见面成了时令。断断续续的时间,是命运为遗憾和疏忽设计的过门。我喜欢看他微笑的神情,天真地认为只要看见他微笑,强壮、健康就会存在,却不知道微笑是一扇门。诀别那天,他笑着一句“满足,走了”,这扇门戛然关住,以致到了今天,我每每想起都还不能自己。十年后,很多当时难以释怀的瓶瓶罐罐已碎,他却从深处完整地显现了出来,这是不是就叫大掩埋?
【松塔】
我拣了许多松果(别名松塔),装在一个原木篮子里,当客厅摆设,清供。
——摘自厉自强《那些花儿》
(1)
不可否认,我是从内心欢喜松塔。
我现在生活的城市,仿佛与塔特别有缘。保俶塔、雷峰塔、六和塔……一座座都是名闻遐迩。奇怪的是,我每次看到它们,总会联想到那一个个松塔。我想,它们不仅形似,本质上也该有响应。
溯一路风光旖旎的钱塘江、富春江、婺江而上,就是我跟自强先生的家乡,不高的山上长得最多的树种是松树。松塔,是它结出的最富理想和智慧的果实。
松树这种树种本质上就有点与众不同,它的梢尖长得像马尾,又叫马尾松。寒冬来临,百树落叶,唯它却还翠绿着生命原色。松树树冠算不上繁茂,树干粗疏,形象不是很好。
我家乡的土地,却是不离不弃地选择了它,任由它无拘无束地生长在世世代代人的眼里,梦里,也许还有与人一起生长的牛、羊的眼里——他们心甘情愿地让命运的绳索与松树系在一起。
有一个人是宿命般地让我比人家更关注松树,他就是我祖父。祖父用了他生命最为强健的十五年时光生下了五个儿子,以他当时属于村里最有文化的人的本性创意,他没有把儿子取名“牛”、“狗”呀一类,而是顺着牛头上那条惯常用的苧蔴——本地人心目中最韧、最牢固的纤维材料搓成的绳,首先看到了梅树,梅树旁则是一簇兰花,忽而睁眼审视了许久菊花,再到院子转一个圈后看见了竹子,最后才看清牛绳原来系在松树上。我的父亲排行最小,松成了他的名号。
只是,我自小不喜欢嗅闻青松毛的气味,尤其是用手摸它时还会留下一层粘粘的绿色的泡沫。总之,它没能像梅兰竹菊那样一见就让我喜欢、懂得珍惜。因之,也总觉得祖父不该为父亲起这么个名,多少有些别扭。我还逐渐发现,松树事实上也没能像梅兰竹菊那样广种于屋前屋后,更不用说盆景于内院——它多则多矣,却跟人的生存空间隔了一段距离——冥冥之中,似乎透出了点什么。
上大学时,有回读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时,陡峭的心理坡度才缓和了许多,才知道人与松树压根儿就没有陌生过。尤其是后来观摩了朱宣威的《劲松图》,仰望了黄山的迎客松后,确信同样是松树一类,在普天之下,在一些地方确是得到一些很好的供养。
祖父的思想存在着正道。
(2)
象征着黎明的光线是从村子东面山头上的那几棵松树杈间射进来的。瞬间,村庄、池塘、大樟树大梦初醒。一会儿,白色泛起了红光,一面面砖墙上的温度在升高。那几棵松树像一匹匹勒着缰绳的马,证明它在这个早晨的存在。它要以寂静中呈现出的气势把复归的一切带到一个生机活泼的时光里。
我总要随祖父往东山脚下走一走,感觉有一股力量催我们不知疲倦地走下去,次数多了,成了习惯。偶尔,我们也要在路边大石块上歇上一会儿,看满山的松树已经锃亮,那一刻,我的心是动的。
我想我是忽略了松树上果穗的存在,无视这唯美须十五至二十年才能真正结果的事实。这常常始于春末夏初的盛事,总被一天比一天更具色彩、更具诱惑的桃红柳绿所遮盖。我也就没有了从晨曦领悟到真谛的机会。于是,在那个早晨离开家乡后就居无定所,快乐得到不多,一生时光却已过去了许多。
(3)
在我心神恍惚的那个傍晚,我到了到处是风马旗的九寨沟口。寒冷的空气里,一段段带着松香的松树燃烧出的温暖,令我很愿意去接近它,没有半点排斥。那洁白的哈达披上我双肩的时候,我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和见闻确信,松树燃烧出的光亮照亮了我的内心。
一个长着浅褐色鳞片的松果正值此时落到了我的头顶,然后,飘然滑落在已经枯黄的草地上。这一没有丝毫俗常打扰的缘起,令我想到了故乡阵阵松涛中的松果穗。此刻,它成了我眼前的这一枚松果身躯轻轻地停留在枯叶上,风一吹、一滚;一吹,又一滚,直至被一簇藤蔓所簇拥。有些寒意的我,首先想到它一旦燃烧就会有温度,会成为近旁燃烧的最好、最动情的燃料。这是我少童时的思幻。
现在,关心松果鳞片之间夹着的那一粒粒同样是浅褐色的松子,我至今没能看到松子脱落时的情景。作为“长寿果”、被英国皇室成员每日必餐的佳闻,却已烂熟于心。我在内心已数百次地向第一次叫松果为塔的人致以崇高的敬礼。这是一次精神的升华,直至升华到可以放到客厅里迎迓,可以作为膜拜的真塔。
我平静地设想松树那样与天地风云融为一体,呼吸慢慢变得顺畅而生生不息。我以开放的心态去了解、理解,世界一切事物的花开花落,包括人生中各种各样的痛苦和烦恼,产生的原因,止息的方法。我相信,我与眼前这些面目魆黑的人们并无多大区别,我们都希望过安定富足的生活。然而,通过点燃松树来启示无常和因果的方式,却给了我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哪怕是目不识丁也会深信信仰的力量而能无惧地接受无常,这恰恰是我难以达到的见地和胸襟。
(4)
我突然觉得祖父说松树“并不希冀顶礼膜拜,它是真正舍己、真真切切地给众生带来利益,不留一点于己”这话的高妙:年轻时,在一场司空见惯的砍伐中,成片的松树不见了,他硬是把属于自家的几棵果树换给生产队,而把村后山上几棵松树留了下来。他死时留下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坟埋在松树林里。那几棵果树后来不是死了就是被砍了,最后,一棵都没有留下来,松树倒是成了林,让村里人当作一处不能随便碰触的风景。
我常常从松林边路过,听到松涛呜呜,仿佛是低沉雄浑的歌唱。我总要俯下身来,一边听,一边用手耙些黄黄的松针毛细,拿回家一小把、一小把地用它烧一锅白粥——那具有缓慢个性、养脾沁胃的传统流体;烧火旺时,还不忘放一两个松塔,看它红红地有形有状地傲立火中,直至湮灭。
一条小溪小声地从松林边流过,谁也没有想到,它成了一条大河的源流。
【命街】
想起故乡,首先让我想到的是镇上那条古街。
每当我的脑海和眼睛被都市的钢筋水泥的坚硬所充斥、填塞,这条弯弯曲曲的古长街总会从远而近舒缓地奔来,许多熟悉的景象像卡通呼啦呼啦占领脑屏。心静下来后,眼睛连环画似地从一个店门流连到另一个店门,忽而转弯、忽而逗留,直至整个人被乡音乡味浸透。
古街在离我村六七里地的镇上,因镇边有一条美丽至极的河,因而叫画水镇。
一袭两层木结构楼房,鹅卵石地面、青石板基础、雕花屋檐、桐漆排门、青石古井和邻里之间紧挨在一起的马头墙,这些元素构成了古街特有的一种秩序。
在村里散落居住惯了的我们还是比较喜欢街上有限的拥挤所呈现出的热闹,在我祖我兄眼里这古街规定的空间里人头攒动本身就是好景致。在缓缓流动的人群中身材矮点的看到的是人头、后背,迎面而来的女性的胸脯和街两旁挤在一起的店铺;高个子则多了一份张望,这有限的空间里最奢侈的舒畅。这乱而有序的聚集一旦形成传统就成了令人津津乐道的文化。
我因为有个堂兄在古街上的供销社工作且每次都能得到他一颗糖、一顿便饭的款待而常常到街上去。赶集这天的早晨似乎来的比通常早,无关晴雨都可感受到心里的那份激动和尊重。古街与我有一份牵挂。
我特别喜欢与我腰一样高的青石板围着的一眼古井,像是古街已流承千百年的印镜。多少次,我在住在街上的同学家里,分享了它的甘甜、清澈,也看到了承认它对秩序建立起到作用时候,马头墙下相邻邻里相依安和的历史。而一旦它的作用散失,它会同屋檐、石磨一起沦为诉讼介质继而产生巨大的拉力把街弯成一把弓。
谁会在历史深处受伤?谁都说不清!
所谓的街,本质上说其实是被两旁建筑挤压出的一条路,留给自己也留给别人的一个进退空间。它本没有什么生命力,是一间间鳞次栉比的门店,令其充满了活力。一种含蓄、吐露一旦学会用心经营,街的存在就有了意义。
事实上,街的许多转折皆因霸道的思想设计而起,街的理性之处在于它不是猪一头撞上去——它没有那么笨。它无论艰难、无论潇洒始终都能找到延伸之处。
许多道路是从此看到了希望,从不同方向延伸过来把自己的命运与古长街连在一起。这些道路的那一端连着田野、江河、山峦,有大量街所缺少的阳光、谷香、畜鸣,通过不同方式的道路传导到街上来时,已成为街的特质风格:色彩、声音、香味、故事。
我因为有一首诗歌在古街的黑板报上刊出,得到了一个重要读者——上集市的祖父的表扬。只是,他一边在街一侧的“水阁塘”茶室喝茶,一边摸摸早已花白的胡须,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这首诗不是以大批判的形式而是像唐诗宋词那样表达该有多好。当时,在座的人都一笑了之。
后来,当祖父受到了冲击,堂兄遭到辞退,我才领悟,有时候街两旁的墙已不是墙,而就是一页页薄薄的纸。只是这纸一旦像秩序一样被撕破撒下来时就会成为时代牺牲者——“畏罪自杀”者脖子上的白绢。
古街这把弓最终还是把人射杀了。
我突然觉得,古街通往东边那个深宅大院的硬路本身就是一支再形象不过的弓箭,而大院是古街一切风云变化的遥控器。它的墙比街两边的任何墙更高更牢固,那里传出来的声音很粗糙,但我必须竖起耳朵听,不寒而栗只能在心里,因为这声音更有力量更具诡异更能让古街改变秩序的方向。无名恐惧自此总伴随着我,我觉得街上晃动的头颅就是一个个鸡蛋。
幸好,我母亲作为村干部每次开会都要到这大院内去。她总要带我看了这个房间又看了那个房间,便多次在一个二层的有窗户的房间内小憩。这让我减少了不少恐惧,让我看到了在这个另外一个群体居住的大院里有一棵至少已成活了千百年的大樟树。它的周围散发着甜腻的腐败和幽深的药香,它的枝干旁盘绕着无数巨蟒般纠缠的藤蔓,四处延生。这棵大樟树是本镇得以留下来的并有资格接受膜拜的最大的树种,达到了它这种植物生长的极致,从而造就成、编织成一座自己的宫殿。
那时候,一座横跨画水溪的公路桥正在我母亲吆三呼四地参与中慢慢合拢。桥建成后,从学校到我村我完全可以忽略古街一样忽略许多存在。轻松的乘汽车回家,不必要情愿不情愿地像以前那样都要一步一步从古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一边想着那块白绢一边心有余悸地从大宅院的墙根边走过。
这是母亲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也是她在我心里种下的最大的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