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托沃索镇距马德里并不远,可“罗西纳特”步履蹒跚,再加上路上排成长队的货车,到了傍晚时分,吉诃德神父和镇长依然还在路上。
“我现在又饿又渴。”镇长抱怨道。
“‘罗西纳特’太累了。”吉诃德神父回应道。
“要是遇到个小旅馆就好了,不过这条主路上没什么好酒。”
“我们带了很多不错的马拉加葡萄酒。”
“可是没食物。我们必须吃点东西。”
“特丽莎执意在车后座放了个包袱,说是应急之用。她和修理工一样,信不过可怜的‘罗西纳特’。”
“现在正是紧急情况。”镇长说道。
吉诃德神父打开包袱。“感谢上帝,”他欣慰道,“包里有一大块马拉加奶酪,一些烟熏香肠,甚至还有两个玻璃杯和两把刀。”
“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上帝,但我必须感谢特丽莎。”
“哦,这也许是一回事,桑丘。所有的善举都是上帝的旨意,正如所有恶行都出自魔鬼之手一样。”
“如此说来,你要宽恕我们可怜的斯大林,”镇长说道,“因为要怪,也要怪魔鬼。”
两人驾车缓缓而行,想找一棵能为两人遮阴的树。夕阳正在西沉,拉长变细的树影已经容不下两个人。最终,他们找到了一个理想地点——一所废弃农场外屋的破墙。坍塌的墙上画着红色的锤子和镰刀。
“我更希望吃饭的地方,”吉诃德神父说道,“画着十字架。”
“这有什么关系?不管十字架还是锤子,都不会影响奶酪的味道。另外,这两者有区别吗?它们都反对不公平。”
“可结果略有不同。一个带来了独裁,另外一个则带来了仁慈。”
“独裁?仁慈?那宗教裁判所和我们伟大的爱国者托尔克马达[31]呢?”
“死在托尔克马达手里的人比斯大林的少。”
“瞧瞧斯大林时代苏联和托尔克马达时期西班牙的受害者占总人口的比例——你确定你说得对吗?”
“我不是统计学家,桑丘。打开酒——如果你有开瓶器的话。”
“那东西我从不离身。神父,你有刀,给我切片香肠。”
“至少托尔克马达认为,受害者因为他获得了永恒的快乐。”
“斯大林也一样。神父,我们最好别探讨动机。人脑袋里到底怎么想的谁也搞不清。这酒冰一下味道更佳。要是能有条小溪就好了。明天我们必须买个保温瓶,还有你的紫袜子。”
“如果仅凭行为评价一个人,桑丘,那就必须看其造成的后果。”
“只死了几百万人,共产主义就几乎占领了半个世界。这只是小小的代价,比任何一场战争死的人还少。”
“只死了几百人,西班牙依然还是天主教国家。这个代价更小。”
“所以托尔克马达之后是佛朗哥。”
“斯大林之后就是勃列日涅夫。”
“好吧,神父,至少有一点我们可以达成一致:大人物的后继者往往是小人物,也许小人物更好相处。”
“我很高兴,你承认托尔克马达的伟大了。”
两人放声大笑,坐在破墙下喝着酒。太阳继续西沉,影子越拉越长。两人渐渐被夜色吞噬,可谁也没察觉,因为他们依然感到身上发热,但那主要是因为肚中的酒。
“神父,你真的心怀希望,认为某天天主教可以令人们从此快乐吗?”
“哦,是的,当然,我心怀希望。”
“但只能是在死后。”
“你相信共产主义——我是说,你们的先知马克思所说的真正的共产主义——会来临吗,甚至是在俄罗斯?”
“是的,神父,我相信,我真的相信。但说实话,我也有感到绝望的时候。我之所以跟你说实话,是因为你是神父,会替我守口如瓶,我一喝酒就会口无遮拦。”
“哦,绝望,我明白。我也品尝过绝望的滋味,桑丘。当然,并不是彻底的绝望。”
“我也没彻底绝望,神父。否则此刻就不会坐在你身边了。”
“那你会在哪儿?”
“我会像其他人一样自我了断,然后被葬在不洁之地[32]。”
“让我们为希望干杯。”吉诃德神父边说边举起酒杯。两人继续喝着酒。
很奇怪,当两人没有心怀怨恨地争论时,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镇长将酒杯里最后几滴酒倒在地上。“敬诸神,”他说道,“注意,我说的是诸神,而非上帝。诸神是饮酒的,而你那位孤家寡人的上帝,我确定他是禁酒主义者。”
“桑丘,你在萨拉曼卡学过神学,清楚自己说的是错话。你很明白,至少我相信,你或许曾经也相信,上帝在每天早晨和晚上的弥撒时化为酒[33]。”
“那让我们再多喝些你的上帝允许的酒。至少,这马拉加葡萄酒好过圣酒。我的开瓶器放哪儿了?”
“你正坐着它呢。别讥讽圣酒。我不知道埃雷拉神父买的什么酒,但我用的可是极好的马拉加葡萄酒。当然,如果教皇允许领两种圣餐[34]的话,我只好买便宜酒了,我相信他会体谅一位神父囊中羞涩的苦衷的。镇子里那个面包师对酒垂涎欲滴。他可以将一整杯圣酒喝得一滴不剩。”
“让我们再举杯,神父。为再次心怀希望干杯。”
“为希望干杯,桑丘。”两人碰了杯。
夜渐渐由凉转冷,可酒依然让人感到身上发暖。吉诃德神父并不急着上路闻货车排出的尾气,急匆匆赶往他讨厌的那座城市。成队的货车开着大灯不断从路上开过。
“神父,你的杯子空了。”
“多谢,再来点。你是个好人,桑丘。我记得,我们的两位先人好像曾不止一个晚上躺在树下。这儿没有树,但有一座城堡的围墙。明天早上,我们就进城堡去,但现在……请再给我一些奶酪。”
“我很高兴躺在伟大的锤子和镰刀之下。”
“你不觉得镰刀很可怜吗?根本得不到俄罗斯人的重视,否则他们就不需要从美国购买那么多小麦了。”
“暂时性缺乏而已,神父。我们还无法控制天气的变化。”
“但上帝可以。”
“你真相信这事吗?”
“是的。”
“哈,你陷得太深了,神父,你中了极其危险的毒——就像你祖先堂吉诃德对骑士书入迷那么危险。”
“什么毒?”
“鸦片。”
“哦,我明白了……你们的先知马克思曾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但这是断章取义,桑丘,就像异教徒曲解上帝之言的真正含义一样。”
“教士,我不明白你这话什么意思。”
“在马德里学习时,教会鼓励我们读一读你们的圣书,知己知彼。你难道忘了马克思是如何为英国修道士辩护,谴责亨利八世的吗?”
“我真不记得了。”
“你应该再读读《资本论》。书里根本没提鸦片这个词。”
“那有什么关系,他讲过这话——虽然猛然间我记不起出处了。”
“没错,他确实说过这话,但是在十九世纪,桑丘。那时候,鸦片不是万恶不赦的毒品,鸦片是安定剂,是富人的安定剂,仅此而已,穷人根本买不起鸦片。宗教是穷人的安定剂——这才是马克思原话的本意。宗教的效果好于住豪华大酒店,甚至好于喝这瓶酒。人类的生活不能缺少安定剂。”
“那么我们最好再来一瓶?”
“要想安全抵达马德里,喝半瓶就好。过量的鸦片也很危险。”
“我们会让你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教士。”
“为了填满箱子,我在箱子角落里塞了几瓶只有半瓶的酒。”
镇长走到车边,回来时拿着半瓶酒。
“马克思是好人,这点我从不否认,”吉诃德神父说道,“他想帮助穷人,这个初衷最终会拯救他的。”
“把你的杯子给我,教士。”
“我说过,不要称呼我教士。”
“那你干脆叫我同志吧,相比桑丘,我更喜欢同志这个称呼。”
“我更愿意称你为朋友。”
“天主教神父和马克思主义者互称朋友,这会不会太过亲密了?”
“几小时前你说过,我们之间肯定有某些共同之处。”
“也许我们的共同之处就是这瓶马拉加葡萄酒,朋友。”
夜色渐深,两人相谈甚欢,互相拿对方开着玩笑。货车经过时,有一瞬间,大灯远远射在两个空酒瓶和剩下的半瓶酒上。
“朋友,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怎么会相信一个很多理论自相矛盾的信仰?比如三位一体,想搞清楚这个理论,比学高等数学还难。你能跟我解释下三位一体吗?萨拉曼卡那帮人从没给我讲清楚过。”
“我可以试试。”
“那好,你试试吧。”
“你看见这些酒瓶了吗?”
“当然。”
“这两个酒瓶大小和所装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而且产于同一时间。它们就好比圣父和圣子,而那半瓶酒就是圣灵。装的东西一样,生产日期也相同。它们不可分开。有其一就必有其三。”
“在萨拉曼卡,我从没搞懂圣灵,总觉得它有些多余。”
“这两瓶酒无法让我们满足,是不是?那半瓶酒则满足了我们剩下的需求。没有它,我们绝不会像现在这么快乐,说不定会丧失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若不是圣灵,我们也可能不会再是朋友了。”
“朋友,你真是个天才。至少你所说的三位一体我完全明白了。不过要小心,别信那一套。那绝对行不通。”
吉诃德神父一言不发,盯着那些瓶子发呆。镇长划燃火柴点烟,瞧见他的朋友低着头,一副被其所颂扬的圣灵抛弃了的样子。“你怎么了,神父?”镇长纳闷道。
“愿主宽恕我,”吉诃德神父答道,“我刚犯了罪过。”
“你刚才在开玩笑,神父,上帝肯定明白那只是个笑话。”
“我因为异端邪说而有罪,”吉诃德神父说道,“也许我不配做神父。”
“此话怎讲?”
“我刚做了错误的解释。圣灵和圣父圣子是平等的,我却将它比作半瓶酒。”
“这是很严重的错误吗,神父?”
“简直罪大恶极。某次大会上曾公开批评过这种思想,但我忘了是哪次会议了。非常早的会议。可能是尼西亚会议[35]。”
“别担心,神父。要纠正这个错误很容易。我们把这半瓶酒扔了,忘了它,我去车里再拿一整瓶酒。”
“我已经喝多了。要不是喝过头,我绝对、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再没有比贬低圣灵更深重的罪孽了。”
“忘了它吧,我们现在就纠正错误。”
于是,两人又喝掉了一整瓶酒。吉诃德神父抚平了心中的罪恶,并对同伴的善解人意心怀感激。虽然马拉加葡萄酒并非烈酒,可两人都认为,今晚躺在身下的草地上睡一觉是个不错的主意。待到太阳升起,吉诃德神父回想起昨晚的悲伤,脸上不禁泛起了微笑。毕竟,一点点健忘和粗心大意是可以被宽恕的。要怪就怪马拉加葡萄酒——这酒的酒劲竟然比想象中大多了。
两人正要动身,吉诃德神父说道:“我昨晚有点失态了,桑丘。”
“我觉得你讲得挺有道理的。”
“我多少让你理解三位一体了?”
“理解,是的。相信,绝不。”
“请忘了那半瓶酒吧!我真不该犯那种错误。”
“朋友,我只记得三整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