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普拉尔医生很容易回忆起第一次遇见查利·福特纳姆时的情景,那是在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到这个城市的几个星期之后。名誉领事喝得酩酊大醉,两腿不听使唤。普拉尔医生正沿着玻利瓦尔大街往北走,突然看见一位老先生从意大利俱乐部的一个窗口探出身来,喊他帮忙。“该死的招待员回家去了。”他用英语解释说。
普拉尔医生走进意大利俱乐部,看到一个人喝醉了酒,似乎喝得十分尽兴——唯一的麻烦是站不起来,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说坐在地板上挺舒服的,“比这更糟糕的地方我也坐过,”他说,“包括马背。”
“你抓住他一只胳膊,”老人说,“我抓住另一只。”
“他是谁?”
“你看到的坐在地板上不愿起来的这位老人是查尔斯·福特纳姆先生,我们的名誉领事。你是普拉尔医生,对吧?见到你很高兴。在下是汉弗莱斯博士,文学博士,不是医生。我们三人可以说是英国殖民地的三根支柱,可现在一根支柱倒下了。”
福特纳姆说:“分量不够。”接着,他又加了几句关于用错了玻璃杯的话。“你们得有分量准确的那种玻璃杯,不然就乱套了。”
“他是在庆祝什么吧?”普拉尔医生问。
“他的新卡迪拉克上星期已安全运到,今天他就找到了买主。”
“你们一直在这里吃饭?”
“他想带我去民族饭店,可你看他喝成这个样子,别说民族饭店,连我住的饭店也去不了。现在我们得送他回家,可他坚持要去桑切斯太太那里。”
“他的朋友?”
“半城男人的朋友。她开的妓院是这里唯一像样的妓院——他们都这么说,我对这方面不在行。”
“妓院肯定是不合法的。”普拉尔医生说。
“这个城市例外。这里是军事大本营——不要忘记这一点。这里的军人是不允许任何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对他们发号施令的。”
“为什么不让他走呢?”
“明摆着嘛——他站不起来。”
“妓院一定是一个能让人倒下的地方喽?”
“有一样东西得站起来。”没想到,汉弗莱斯博士会一脸厌恶的表情粗俗地说。
最后,两人架着查利·福特纳姆穿过大街,把他弄到了玻利瓦尔饭店汉弗莱斯博士租住的小房间里。那时候,房间里墙上的图画比现在要少得多,那是因为墙上还没那么多水渍痕迹,淋浴器也还没有开始滴水。
没有生命的东西比人变得快。如今的汉弗莱斯博士和福特纳姆跟那天晚上没有什么显著不同。而一所房子如果无人照管,墙壁灰泥上的裂缝会比人脸上的皱纹增大得快;油漆的颜色会比人头发的颜色变化得快。而且一个房间的衰变是持续不停的,它绝对不会像人一样,活到高龄阶段仿佛暂时停止了生长,相貌会多年没有明显变化。汉弗莱斯博士多年前已到高龄阶段。查利·福特纳姆虽然还处在向高龄阶段攀升的某个低矮的斜坡上,但他已找到了一种抗拒衰老的可靠武器——他把早年的一些高昂的活力与天真幼稚浸泡在酒精里腌渍。许多年过去了,普拉尔医生在两位老相识身上均未看出有什么变化——如果说有变化,那也许是汉弗莱斯在玻利瓦尔大街与意大利俱乐部之间来往时走得慢了些。有时候他甚至确信,他能够觉察出查利·福特纳姆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忧郁了,尽管表面看起来还是那样和蔼可亲。
普拉尔医生把福特纳姆留在玻利瓦尔饭店汉弗莱斯的住处,然后去取自己的车。他从那时候便已经住进了现在的这间公寓,在同一个街区的同一层公寓一直住到现在。港口的灯还亮着,工人们正在通夜干活。他们在巴拉那河里的一艘大型平底驳船上竖起一座铁塔,用一根铁棍从铁塔上连续撞击河底,嘭,嘭,嘭!响声犹如部落里的鼓声在夜空中回荡。从另一艘驳船上伸出一条长长的管子,连接水下的潜水泵,将河床上捣碎的泥沙吸上来,然后通过管子突突突地迅速从码头区排放到半英里外的一个水湾里。当年政变后上台的新总统任命的省长计划将港口挖深,以便能让从查科海岸驶来的吃水更深的大渡船以及来自首都的大客轮进港。然而,第二次军事政变之后——这一次是在科尔多瓦——省长被解职,这一计划也就随之流产。这倒使得普拉尔医生夜里得以睡个好觉。据说,查科省省长不准备花不必要的钱加深这一边的河道。从首都来的客轮太大了,旱季无法在这座城市靠岸,乘客只好换乘小船才能到达北面的巴拉圭共和国。很难判断这一错误最初是由谁造成的——如果说这是个错误的话。谁是受益者?没有特定的个人,因为所有工程承包人都得到了利益,而且无疑也都和别人分享了利益。这个港口工程在被放弃之前曾经给一些人带来过极大好处:有人因为它添置了一架大钢琴;有人因为它厨房里多了一台新电冰箱;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分包商的地窖里过去从没有存放过酒,而现在竟也存放有十几瓶甚至两整箱苏格兰国酒。
普拉尔医生返回玻利瓦尔饭店时,发现查利·福特纳姆正在喝浓黑咖啡。咖啡是他用安装在大理石面脸盆架上的酒精炉煮的。酒精炉旁边是肥皂盘和汉弗莱斯博士的漱口杯。福特纳姆现在正常多了,但要说服他不去找桑切斯太太却更困难了。“那里有一个姑娘,”他说,“一个真正的姑娘。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姑娘。我得再去看看她。上一次去时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好。”汉弗莱斯说。
“你们根本不理解我,对不对?我只想跟她说说话。我们并不都是令人讨厌的好色之徒,汉弗莱斯。玛利亚很有品位。她不属于那种……”
“她是个妓女。我想,应该跟别的妓女差不多。”汉弗莱斯博士清了清嗓子说。普拉尔医生很快就发现,汉弗莱斯只要不赞成什么意见,他的嗓子眼儿就会被痰堵塞。
“在这一点上你们俩可就大错特错了,”查利·福特纳姆说,尽管普拉尔医生并未发表意见,“她跟其他所有妓女都不一样。她举止优雅,祖籍科尔多瓦,血统高贵。说假话我就不是查利·福特纳姆。我知道,你们认为我是个傻瓜,但有些事情……那姑娘几乎就跟处女一样。”
“不管是不是名誉领事,你总是这里的领事,让人看见你出入那种下流的地方有失身份。”
“我敬重那个姑娘,”查利·福特纳姆说,“就连跟她睡觉的时候,我也敬重她。”
“今天夜里你也只能有敬重的份儿了。”
在经过一番艰难的劝说之后,福特纳姆终于同意让两个人扶他上了普拉尔医生的汽车。
在车上,他不满意地沉默了一会儿,下巴随着发动机的震动而晃动着。“我想,人会变老的,”他突然说,“你还年轻,没有多少往事可供回忆,也没有留下过多少遗憾。这些都不会给你带来痛苦……你结婚没有?”在汽车沿着圣马丁大街向北行驶时,他突然问道。
“没有。”
“我结过一次婚,”福特纳姆说,“二十五年前——现在想起来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那次婚姻不成功。她是个知识分子,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她不通人性。”说到这里,他把话题转到目前的状况上——这一转换令普拉尔医生的思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趟。“我总感觉,”他说,“我喝了半瓶酒之后更富人情味。半瓶少一点也不行。要是多一点……当然,这种作用不会长久,但有半个小时感觉特别痛快,过后有些悲伤也是值得的。”
“你说的是葡萄酒吧?”普拉尔医生疑惑地问。他无法相信福特纳姆会那么节制。
“葡萄酒、威士忌、杜松子酒都一样。关键是分量。分量关乎某种心理问题。要是喝不了半瓶,我查利·福特纳姆就是个孬种、孤独的可怜虫,只配开‘福特纳姆的骄傲’。”
“福特纳姆的骄傲?”
“那是我引以为自豪的,精心照料的坐骑。但是,半瓶再多一杯——任何杯子,哪怕是甜酒杯,那就正好适量——查利·福特纳姆很快就又正常了。正常到可以陪皇室成员。你知道,我曾经在参观废墟时同一些皇室成员一起吃过野餐。我们三个人喝了两瓶酒。我可以告诉你,那天玩得很开心。不过,那是另一回事了。就像伊斯基耶多上尉一样。哪天我给你们讲讲伊斯基耶多上尉的事。记住提醒我。”对于一个陌生人来说,要想跟上查利·福特纳姆说话时的思路是困难的。
“领事馆在哪里?下一个路口向左拐吗?”
“是的。不过我们也可以到第二个或第三个路口再拐,稍微多绕一点儿路。很高兴和你在一起,医生。你说你的名字叫什么?”
“普拉尔。”
“你知道我叫什么?”
“知道。”
“梅森。”
“我以为……”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都这么叫我。梅森。福特纳姆和梅森,像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那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好的英语学校。尽管我的职业也谈不上高贵,离高贵差一个词……但对于我来说非常恰当。你看,分量正好,既不算多,也不算少。我从来没当过年级长。我唯一组建过的就是一个弹子游戏队,还没有得到正式承认。我们学校很势利,随便换哪个校长都一样,但我认识的那个校长不同。那人名叫阿登——我们都管他叫斯梅尔斯——我当上名誉领事之后,这位新任校长还给我写过一封祝贺信,当然了,是我先写信向他报喜的。所以我想,他不可能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领事馆?”
“已经走过了,老伙计。不过不要紧。我头脑很清楚。你只需要再转个弯就行了。先向右转,再向左转。我要是能开车,凭现在的心情,我可以像这样开一整夜,因为有你这样富有同情心的伙伴陪着。不需要管那些单行道标志,我们有外交特权。车上挂着CC牌照。对你,我可以这样说,对这个城市里其他人可不行。西班牙人是一个傲慢的民族,缺少感情。他们没有我们英国人所熟知的那种感情,没有家庭观念,穿着软拖鞋,脚伸到桌子上,爱邀朋友喝酒,大门始终敞开着。汉弗莱斯这人不错——像你我一样富有英国人味。莫非他是苏格兰人?——但他骨子里却是个爱卖弄学问的学究。我这么说他还是好听的。他总是试图纠正我的道德观念,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呀,真的没有错。如果说今天夜里我的话有点多,那也是酒的错。你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医生?”
“爱德华多。”
“可我认为你是英国人,对吧?”
“我母亲是巴拉圭人。”
“就叫我查利吧。我叫你特德你介意吗?”
“随你怎么叫。看在上帝分上,告诉我领事馆在哪里。”
“下一个拐角处就是。但你的期望值可不要太高哟。我那里可没有大理石大厅,没有枝形吊灯,没有盆栽棕榈树。那只是一个单身汉的窝——一个办公室,一个宿舍。当然,办公室也很一般。要是在国内,再无能的人也是什么都不愁。这里没有民族自豪感。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你一定得去我的庄园看看——那才是我真正的家。几乎一千公顷,怎么说也有八百公顷。那里有全国最好的茶树。我们现在就可以开车过去。离这里只有三刻钟的路程——到那里睡个好觉——一点都不麻烦。我能让你喝上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
“今天夜里不行,明天一早我还要去看病人呢。”
他们在一座楼房外面停了下来。那是一座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带有科林斯式石柱。白色的灰泥外墙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大楼的第一层竖着一根旗杆,并且悬挂着一个带有皇家纹章的盾牌。查利·福特纳姆在人行道上晃悠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凝望着问:“这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吗?”
“那旗杆,是不有点太歪了?”
“我看着挺好的。”
“我希望英国国旗能简单一点。有一年女王寿诞日我把国旗挂颠倒了。我认为这鬼东西怎么挂都不错,可汉弗莱斯生气了——还扬言要给大使写信告我。上来喝一杯吧。”
“我必须回家了——如果你自己能行的话。”
“我向你保证,是正宗的苏格兰威士忌。我能从大使馆弄到龙津威[1]。但这里的人都喜欢喝海格。但每买一瓶龙津威免费赠送一个酒杯——带有刻度的杯子,非常漂亮。女人、男人、船长。我当然认为自己是船长。我的庄园里有几十个龙津威酒杯。我喜欢‘船长’这个名字,比‘上尉’好。‘上尉’只是一个军事名词[2]。”
他用钥匙开门老是不顺当,但试了三次总算把门打开了。他站在门口台阶上晃悠一会儿,在科林斯式石柱下发表了一通演讲。普拉尔医生站在人行道上,不耐烦地等着他讲完。
“这个夜晚非常惬意,特德,尽管红烩牛肉极其糟糕。偶尔讲讲家乡话真好——长期不用就锈坏了——那可是莎士比亚讲过的语言。你绝不要认为我天天都是这么高兴,重要的还是酒的分量。和朋友在一起有高兴的时候,也有郁闷的时候。记住,什么时候有用到我领事的地方,查利·福特纳姆都会乐于为你效劳的。英国人、苏格兰人、威尔士人都一样。我们都有共同点,都曾经属于那个混账联合王国。国籍浓于水,尽管那个词很肮脏,想起来叫人恶心。它能让你想起来最好忘记或者原谅的东西。小时候他们给你喝无花果糖浆了吗?一直往北走。一层中门,但你可不能错过那个大铜牌。太需要擦洗了。你无法想象擦那个铜牌需要多少个钟头。保养‘福特纳姆的骄傲’所花费的时间简直无法与它相提并论。”说完,他走进黑暗的大厅,消失在视野里。
普拉尔医生开车回到那座新黄色大楼的家里,周围又响起了泥沙通过管子的沙沙声以及锈蚀的吊车发出的嘎嘎声。他躺在床上试着入睡时突然想到,在以后的几年里,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与这位名誉领事有什么共同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