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事万物皆彼此交融。里瓦斯在狭窄的小屋里主持的最后一次弥撒的最重要部分,就是基督变成了与圣父在一起的榜样。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名誉领事》中,其他儿子们则接二连三地化作了他们的父亲。像受难耶稣一样吊在秘密计划上方的是爱德华多·普拉尔医生的父亲,一个关心穷人的“十足的英国”理想主义者。因为他已准备好为自己的事业献身,便挥手送别十四岁的儿子普拉尔,让他去河下游安全的地方。普拉尔——“一个没有父亲的人”——相信科连特斯“离父亲最近”,于是便返回到那里。“难道我们决不打算同父亲断绝关系吗?”他问自己。后来,他对里瓦斯说:“我们大家似乎都没了父亲,对吧?”在学校的时候,普拉尔所敬重的不是别人,而是里瓦斯,认为他是一个接受了父亲遗传的人物。然而,福特纳姆被绑架之后,普拉尔一想到父亲,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名誉领事的那张脸。到了小说的最后一页,当福特纳姆决定给他的儿子——普拉尔的孩子——取名为爱德华多时,这一轮回终于完成。“你知道,从某一方面说,我是爱爱德华多的,”福特纳姆对克拉拉说起那个背叛他的人时说。“他那么年轻,足可以做我的儿子。”
格林一向认为,爱情是最重要的东西,而普拉尔与福特纳姆则是受爱情的影响最大的两个人物。面庞像律师一样消瘦的普拉尔简直就是《问题的核心》中所引用的那首叙利亚诗里面的活原型:“冷酷的心比钻石还要珍贵。”在普拉尔看来,“在乎是唯一一件危险的事”——这就是他怒斥里瓦斯的原因:“你们答应不把我牵扯进去的。”他选择在边境地区生活,但同时又像走钢丝一样不愿多走一步,生怕掉进“被牵连进去或直接犯罪的黑暗之中”。当然,他也不想坠入爱河——“我拿不准‘爱情’一词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怎样搞女人——但我不知道怎样爱女人。”但这一切在他遇见福特纳姆太太的时候全都变了。他认出那个身材瘦小、相貌平平的姑娘是从妓院出来的。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冷酷无情。“他为她的冷漠,甚至敌意所吸引。”他试图无情地踩灭她在他胸中燃起的爱火。但每踩一脚,他都会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对于查利·福特纳姆,“我是妒忌,”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我妒忌他爱她。”
福特纳姆的爱十分奇特。在小说中,他对克拉拉和她未出生的孩子意想不到的关心乃是真正的绑架,也使得福特纳姆平生第一次生活在“真实地区”。爱把他从一个健忘、忧郁、多愁善感、惧马如虎、自怜自哀,代表着一个他本人一无所知的国家的“威士忌领事”,变成了一个目光锐利、对人礼貌、待人宽厚的圣徒般的人物,绝无羞怯哀怜之态,而是一个清白、善良、比牧师更熟悉圣约书的堂堂男子汉。“名誉领事也是人。”普拉尔对那位将福特纳姆视为“可怜的一小份啤酒”的英国大使说。正因为有高尚的人格,福特纳姆才赢得了那场游戏。
格林对福特纳姆的喜欢程度在他对玛丽·弗朗索瓦·阿兰说过的一番话中表露得非常清楚。当时他正谈论自己作为小说家的工作,突然间化作他小说中的人物。“作家是在自己缺点的基础上搞建筑的:一个缺点常常就是一种福分。名誉领事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他在爱的方面是成功的。他的成功归功于他的失败。”
小说的结尾就是他最乐观的结局。
格林说,《名誉领事》是“我写得最辛苦的小说之一”。据他三十二年的伙伴伊冯娜·克洛埃塔回忆,有一段时间,他的思路突然中断了。“当时他已经写了三分之二。他真想过要放弃。他被弄得十分绝望。他说:‘我能理解海明威怎么会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那是唯一的出路。’”她看着他坐在绝望的边缘,瘫在扶手椅里。“突然,他站起身来,说出了一句神秘的话:‘孤注一掷,格林。’”写那本书他花了三年多的时间,遵循着他给自负的小说家萨韦德拉博士提出的原则工作:“我早餐后每天只写五百词。不多也不少。”小说的结构复杂,雄心勃勃,像格林的散文一样容易让人信以为真。安东尼·伯吉斯认为,格林在写作时追求“一种言语透明”,不允许语言凭自身的权利变成一个人物。他的句子简洁易懂,没有令人讨厌的副词修饰,也没有作者的评论和道德评判。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想法全都体现在对话里;更可取的是,有些还体现在行动中。他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抓住他们的特点:普拉尔头发花白的父亲夜间在自己家里锁房门;克拉拉每逢激动的时候总要跳一下;里瓦斯神父打鸡蛋的时候就会暴露出自己的牧师身份。很少有小说家会对笔下的人物接触自然环境的方式如此敏感。格林相信:“世上万物几乎都是淫荡的。有时候,一个人端茶杯的方式比他做爱的方式更具有暴露欲。”
格林从哈格德和斯蒂文森那里了解到了冒险的价值和讲故事的重要性。他从头开始叙述——从现时开始——一个原因也许是这能使他显得很现代——然后以最少的倒叙继续写下去,一直到故事结尾。他对任何令人讨厌的哲学都不感兴趣,但是——正如他在为《旁观者》写的一篇电影述评中所说——他“相信如实报道的人类活动的重要性”。
然而,没有一部电影能使他感到神秘,也没有一部电影能使他的感官觉得乏味。格林兰可能存在于本身虚幻的细节里——“我不能胡编乱造”——但艺术氛围是他自己创造的。他承认,他从康拉德[17]那里捕捉到了拿抽象事物对比具体事物的技巧(“像细雨一样的沉寂”;妓院老鸨的仁慈就像一副眼镜放错了地方)。如果我们记得他的散文,很可能就能从中发现类似的形象。看看他是如何利用这种惯用手法描写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的吧,比如阿基诺缺失的手指:“缺了指头的手看起来就像是用渔网从鳗鱼出没的河里捞上来的什么东西。”
《名誉领事》是在格林六十九岁那年出版的。他从一开始就对他的这一成果抱有信心。“我本人确实认为这本书相当好……”他在信中对朋友说。评论家保罗·奥普雷认为这是他“最精妙,最复杂,最出色的一部小说”。格林本人也有同感。他去世的十年前曾对玛丽-弗朗索瓦·阿兰说过:“我最喜欢,最不担心的书就是《名誉领事》,其次无疑是《权力与荣耀》。”
“为什么?”
“因为我成功地描述了书中的人物是如何演变,如何进化的。而《权力与荣耀》则更像一出十七世纪的戏剧,其中的演员们象征着美德或邪恶、傲慢、怜悯,等等。牧师与中尉始终没有什么变化……”
“但在《名誉领事》中,医生进化了,牧师也进化了,一直进化到某一个点。到小说结尾的时候,他们都变成了与以往不同的人。作家能做到这一点挺不容易,但我认为在这本书里我成功了。”
尼古拉斯·莎士比亚,2004年
注释:
[1]又称“茅茅叛乱”,20世纪50年代(1952—1960)在肯尼亚发生的当地吉库尤人,即茅茅人,反抗英国殖民统治的武装斗争。起义遭到了英国军队的残酷镇压,但英国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代价。——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全名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后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主要作品有《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等,其作品的“意识流”思想对世界文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3]全名阿瑟·柯南·道尔(1859—1930),英国著名侦探小说家,代表作品是《福尔摩斯探案集》。
[4]全名吉尔伯特·基斯·切斯特顿(1874—1936),英国作家,新闻工作者,代表作是布朗神父的探案系列小说。
[5]全名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1850—1894),英国作家,19世纪末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主要作品有《金银岛》《化身博士》等。
[6]全名亨利·赖德·哈格德(1856—1925),英国小说家,曾在南非生活,代表作是非洲冒险小说《所罗门王的宝藏》。
[7]全名乔治·艾尔弗雷德·亨蒂(1832—1902),英国儿童冒险故事作家,作品表现英勇、刚毅的大男子气概,作品有《小号手》《印第安人鱼牛仔》等。
[8]与“格陵兰”谐音,字面意思是“格林的领土”,人们常用以指格林作品中典型的沉闷气氛。
[9]即“10月8日革命运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巴西共产党领导的从事秘密武装斗争、反对军事独裁的激进革命组织。该组织以阿根廷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切·格瓦拉被俘的日子(10月8日)命名。
[10]乌拉圭极左翼游击组织。
[11]即“人民革命军”(Ejército Revolucionario del Pueblo),分布于南美数个国家的游击组织。
[12]巴拉圭社会革命党(1951年12月11日成立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外围激进组织。
[13]指地中海东部诸国及岛屿,即包括叙利亚、黎巴嫩在内的自希腊至埃及的地区。
[14]彼拉多(?—36?),曾任罗马犹太巡抚,主持过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将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
[15]即“民族解放军”(Ejercito Liberal Nacional),哥伦比亚最大的两支游击武装之一。
[16]托马斯·哈代(1840—1928),英国小说家、诗人,代表作有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
[17]全名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英国小说家,当过水手、船长,作品大多描写其航海生活经历,代表作有《水仙号上的黑家伙》《黑暗的中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