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突然猛一刹车,停在一条肮脏的小路边上。“我们就在这儿下车。”阿基诺说。普拉尔医生下车后,听到汽车又向后倒了几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让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后来,他终于能够借助星光看清了他们带他来的这个地方。那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棚户区的一部分,位于市区与巴拉那河的河湾之间。那条土路几乎跟城市里的街道一样宽阔。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座用干泥巴糊成的棚屋。鳄梨树的后面藏着几个旧汽油桶。随着视觉越来越清楚,他开始分辨出,还有几座草屋像伏兵一样隐藏在树林里。阿基诺领着他往前走。医生的两脚时不时地会陷进过踝深的稀泥里。即便是吉普车,在这里也得慢慢爬行。如果有警察来袭,他们有很多预警措施。别看是业余的,他们还是有些灵性的。
“他在这儿吗?”医生问阿基诺。
“谁?”
“啊,天哪!树林里可没有扩音器。我问的当然是大使了。”
“是的,他在这儿,可打了一针他还没有醒过来。”
他们在泥泞的路上尽快往前赶,途中经过了好几座黑暗的草屋。四周万籁俱寂,极不正常——连小孩子的哭声也没有。普拉尔医生停下来喘口气。“这些人,”他压低声音说,“他们肯定会听到你的汽车声。”
“他们不会说话的。他们会以为我们是走私的。反正你能想象出来——他们跟警察可不是朋友。”
迭戈领着他拐上一条岔路。那里的泥更深了。虽然已经有两天没有下雨了,但在这个穷人的聚居区,不到旱季地上就短不了泥巴,因为下雨后水没地方可排。普拉尔医生很清楚,居民们想找到一个提供饮用水的自来水龙头,须得跑一英里的路。孩子们——他为这里的许多孩子看过病——由于缺乏蛋白质而得了大肚子病。也许他曾经多次走过这条路——这条路跟其他路没有什么区别;他来这里出诊时,总需要有个向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沉默的心》又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为一个女人与他人拔刀相拼,以捍卫自己的荣誉,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是一个荒唐而又过时了的世界的事。只存在于萨韦德拉那样充满浪漫想象的作家的头脑里,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复存在。对于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荣誉什么也不是。属于他们的则是更加严酷的为生存而进行的战斗。
“是你吗,爱德华多?”一个声音问道。
“是的。你是莱昂吗?”
有人举着一支长长的蜡烛,一直把他送到门口。他一迈进门槛,门就在他身后迅速关上了。
烛光下,他看到了那个他们仍称之为里瓦斯神父的人。莱昂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就跟边界那边那个国家他所认识的一个男孩子一样瘦小而幼稚。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与他那张小脸极不相称;两只大耳朵几乎呈直角长在脑袋两边,活像一只在穷人集居区里乱窜的小杂种狗。他的目光里仍保留着原有的温柔与忠诚;两只招风耳也显得那么脆弱。虽说他年龄已不算很小,但仍可能会被人误认为是一个腼腆的神学院学生。
“你这么长时间才到,爱德华多?”他温和地抱怨说。
“问问你的司机迭戈就知道了。”
“大使仍在昏迷。我们只好又给他打了一针。他拼命挣扎。”
“我告诉过你,打第二针非常危险。”
“什么事都有危险。”里瓦斯神父轻声说,仿佛他是在听忏悔时告诫某人要提防亲近关系的诱惑。
就在普拉尔医生打开手提箱的时候,里瓦斯神父又接着说:“他呼吸很急促。”
“如果他完全停止了呼吸,你怎么办?”
“那我们就得改变策略。”
“怎么改变?”
“我们就得宣布他被处决了。为了革命的正义,”他又不高兴地咧着嘴加上一句,“求求你,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我当然会。”
“我们不想让他死,”里瓦斯神父说,“我们的工作是救人。”
他们走进唯一的另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是用一个长木箱子临时拼凑起来的——他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箱子——上面铺着几层毯子。普拉尔医生听到了那个被注射了麻醉剂的人急促而不稳定的呼吸声,仿佛一个人正挣扎着要从噩梦中醒来。他说:“把灯拿近点儿。”他俯下身来仔细观察那张通红的脸,很长时间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情景先是令他震惊,接着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哎呀,莱昂,”他说,“你选错了职业。”
“你什么意思?”
“你还是回教堂去吧,兴许能干得不错呢。你天生就不是搞绑架的料。”
“我不明白。他要死了吗?”
普拉尔医生说:“不必担心,莱昂,他死不了。可这个人不是美国大使。”
“不是……”
“这是查利·福特纳姆。”
“查利·福特纳姆是谁?”
“我们的名誉领事。”普拉尔医生用汉弗莱斯博士惯用的讥笑语调说。
“这不可能!”里瓦斯神父惊叫道。
“查利·福特纳姆血管里流的是酒精,而不是血。我给你的吗啡用到大使身上作用不会这么猛烈。大使害怕酒精。所以今晚的晚餐会他们得提供可口可乐。这是查利对我说的。过一会儿他就没事了。让他睡一会儿就过去了。”然而,还没等他离开房间,木箱子上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他盯着普拉尔医生看,普拉尔医生盯着他看。不妨趁这个机会弄清楚他是不是被认出来了。
“送我回家,”福特纳姆说,“回家。”然后,他的身子歪向一侧,睡得更熟了。
“他认出你没有?”里瓦斯神父问。
“我怎么知道。”
“如果他认出了你,事情就麻烦了。”
有人在外间点起了第二支蜡烛,但没有人说话。下一步怎么办,似乎人人都在等待从别人的眼光里捕捉到某种建议。最后阿基诺说:“这样的话,‘老虎’是不会高兴的。”
“想起来,事情真有点滑稽可笑,”普拉尔医生说,“我听到的那架飞机肯定是大使的。他就在上面,在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没有翻译,不知道省长的晚餐会是如何进行的。”他环视周围的一张张面孔,没有一个人对他报之以微笑。
房间里有两个人他不认识。他还第一次注意到,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女人躺在地板上睡觉——他一直以为那是谁丢在那里的一件披风。那两个他不认识的人,有一个是黑人,一脸麻子;另一个是印第安人,此刻正在说话。他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不是西班牙语。“他说的什么,莱昂?”
“米格尔认为,我们应当把他丢在河里淹死。”
“你怎么说的?”
“我说如果警察在三百公里以外的一辆汽车里发现一具尸体,他们会很感兴趣的。”
“这种想法太荒唐了,”普拉尔医生说,“你们不能把查利·福特纳姆弄死。”
“我也在竭力不那么想,爱德华多。”
“难道杀人对你来说只是个语义学符号,莱昂?我记得你的语义学一直学得很好。过去你经常给我解释什么是三位一体。但你的解释比《教理问答》还复杂。”
“我们不想杀他,”里瓦斯神父说,“可不杀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已经看到你了。”
“他醒来后不会记得的。他一喝醉酒总是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普拉尔医生又补充说:“你们究竟是如何犯了这种错误的呢?”
“我一定会搞清楚的。”里瓦斯神父回答说。然后,他又开始讲起瓜拉尼语来。
普拉尔医生拿起一支蜡烛回到里间的门道里。查利·福特纳姆躺在木箱子上,看起来睡得非常平静,就像睡在自己家里那张大黄铜床上。他习惯于向右侧卧,靠近窗户。而爱挑剔的医生本人和福特纳姆的老婆克拉拉在那张床上睡觉时,总是选择向左侧卧,靠近房门。
自从他认识查利·福特纳姆以来,福特纳姆的脸总是有点发红。他患有高血压。而且又酷爱喝威士忌。他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他那稀疏的头发仍像小伙子的一样柔软而鲜亮。在外行人看来,他的脸色给人一种健康的假象,就像一个经常在户外活动的人,就像一个农夫。他的确有一个庄园,离城大约五十公里。他在那里种了些谷物和茶树。他喜欢开着自己称之为“福特纳姆的骄傲”的旧越野车在田间慢慢巡游。“飙车去,”他总爱这样说,边说边挂挡,“走了!”
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来挥了挥。他的眼睛闭着。他在做梦。也许他认为他是在向他的老婆和医生挥手告别,把他们留在游廊里,让他们去处理那些枯燥乏味的医疗问题吧。“女人的五脏六腑,”有一次查利·福特纳姆说,“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哪一天你得给我画一张图看看。”
普拉尔医生迅速回到外间。“他没事了,莱昂。你可以安全地把他扔到路边什么地方,让警察能找到他就行了。”
“我们不能那么做。他可能认出你了。”
“他睡得死死的。再怎么着他也不会说害我的话。我们是老朋友。”
“我想,我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里瓦斯神父说,“你给我们的情报——在一定程度上是准确的。大使坐汽车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在路上过了三夜,因为他想看看这个国家。他跟省长吃过晚餐后,大使馆又派飞机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接他。所有这些细节都准确无误。可你从未告诉我们说你们的领事会陪他一起去参观废墟。”
“我也不知道。他只告诉我要共进晚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