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出去,它跑起来。我跟着它,心里奇奇怪怪的。突然不跑了,我看到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字。冬妮娅扬起头,煞有介事地看着。我凑近了看,原来是参加大学考试的通知。我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汗出来了,怎么没有我的名字?再看,还是没有。
漏了,他们居然把我的名字漏了。我转身就朝办事处跑去。冬妮娅跟上了我,我没有理它。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爸爸妈妈姐姐说:
他们说我养狗增威,剥削阶级的本性没有变。他们说我是贼,偷东西都偷到警察家里去了。他们说爸爸阴阳怪气,是没有改造好的资本家。他们说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儿子怎么能上社会主义大学?他们说我的名字在另一个册子上,册子我看了,是青海建设兵团的招人名单。他们说青海是个大地方,野地方,去那里,别说养狗,养狼也没人管。
爸爸点着头说,孩子,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人了?是肯尼迪,是大坏蛋,人家要整你。
爸爸说他们一改造就把资本家改造没了,哪里谈得上好与坏?
爸爸说建设兵团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军队?孩子,你要去当兵了。
妈妈说那不行,我去找他们,我们的孩子就得上大学。
姐姐不说话,她不相信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更不相信弟弟会当兵,那样倒好了,比上大学还要光荣了。
冬妮娅把头埋进前肢,匍匐着一言不发。
大家说了很多话,很快就半夜了。最后爸爸决定:儿子哪儿也不去,就待在青岛,准备考大学,今年不让考明年考,明年不让考后年考,总不能一辈子不让考吧?
大家都说好,都睡去了,都知道爸爸的决定其实是不算数的。
第二天,爸爸和妈妈去了街道办事处,跟他们预料的一样,果然就碰了两鼻子灰。
办事处的张主任说我们已经请示过上面了,上面说我们的大学不培养这样的人。
爸爸说哪样的人,你们说清楚。
张主任说哪样的人你们自己不知道?
爸爸说好好,不让上大学,太好了,你们会后悔的,我儿子是牛顿,是大科学家,国家失去了什么,人民失去了什么?你们负得起责任么?他是哪样的人,我当然知道。
张主任从鼻孔里嗤地一笑,挥挥手说,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走吧走吧。
爸爸和妈妈出来,又不甘心地回头看看,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把一些标语一条条刷在办事处的墙上:
听毛主席的话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建设边疆 保卫边疆 青海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爸爸让妈妈等着,自己又到办事处里头去了。面对着威严的张主任,他半是豪迈半是激愤地说:
要去我去,我去青海。
张主任说你?你去干什么?
爸爸说我去替儿子当兵。
张主任拍案而起:你敢嘲笑我们!
爸爸出来了,脸上红堂堂的,像喝了酒。
妈妈问你又去说什么了?
爸爸说我告诉他们有理走遍天下,别说青海,就是黑海我们也敢去。
回到家里,爸爸向我们宣布: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得离开一段时间,去黑海看看风景。
于是,大家都知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姐姐迁怒于冬妮娅,嫌它舔了她的手,卧的也不是地方。我受不了她对冬妮娅的这种态度,就带着它出去了。
胡乱在街上走着。猛地一抬头,看到路白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起,立刻就猜到那是路白的妈妈纪老师。
冬妮娅高兴地疯跑过去,吓得纪老师惨白了面孔。路白说妈妈没事。张臂就抱住了冬妮娅。
路白和冬妮娅亲热着。路白的妈妈惊呆了,她第一次发现女儿竟然跟一只狗这么好。
我赶紧走过去,庄重地鞠着躬说:纪老师好。
路白的妈妈瞧着我,苍白的面孔微微一笑说:狗是你的?这狗真好。
路白说妈妈它常去找我,我怕你不高兴,就没让你发现。
路白说妈妈你先回吧,我跟它玩一会。说着就叫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对我说,冬妮娅?那你就是保尔了?
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蓦然想到,或许路白也是冬妮娅。
路白的妈妈没再说什么,走了。路白兴奋地带着冬妮娅跑来跑去,因为她知道从此她就可以公开和我们玩了。
我们去海边,去海里,玩得满海都是白浪,鱼虾也来凑热闹,差不多就是哪吒闹海了。
玩够了我说:明天咱们还来疯,反正也疯不了几天了。
路白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冬妮娅却汪汪汪地叫起来。
我说得没错,玩不了几天了。办事处的张主任带着六个人,包括一个来自青海的现役军人,来家里动员我去青海。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妈妈紧着倒茶,姐姐说我来。
姐姐把茶先端给了远方的军人。
军人说一年转干,两年探亲,三年就可以结婚,我保证,我是革命军人,决不说假话。
张主任说我把话往透里给你们说吧,他去了建设兵团,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垦战士,要是留在青岛,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个在派出所里挂了号的坏青年,掂量掂量,哪个划算?还是去吧,听我的话。
爸爸要说什么,张主任用手制止了:我的话可以不听,毛主席的话总得听吧,城市青年,或到农村去,或到边疆……
张主任长得像女人,说话像男人,动作像女人,表情像男人,正面看是女人,侧面看是男人,不知道他是女人还是男人,我们都愣着。
他说完了别的人说,也就是那些车轱辘话,一边是威胁,一边是诱惑,来回搅,搅得他们口干舌燥,搅得我们哈欠连天。冬妮娅不耐烦了,进进出出跑着,想让我带它出去玩。我不想去,就让它自己去找路白了。
沉默。
妈妈做着针钱活儿,突然哎哟一声,针把手指扎破了。姐姐不停地续着茶水。爸爸睡着了。我去上厕所,大屁叮当响。
张主任站起来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认真考虑,明天我们还来。
以后的一个星期里,张主任带着人天天来我家,一来就把头一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说得连冬妮娅也能背诵了。
一天,张主任一行走后,我带着冬妮娅,又叫上路白去海里玩,玩累了我说:
我要走了,要去青海了。
回到家里,我又对家里人说了同样的话。
爸爸说你姓李名木,现在要加一个老字。叫老木,就是结结实实的意思。外面有风有雨,结实一点好啊。
妈妈说那你就去吧,他们答应给你姐姐找个工作。
姐姐去年高中毕业,她功课不好,不能考大学,工作对她太重要了。但她不忍心用我的走交换一份工作,呜呜地哭起来。
我笑了。我想起爸爸在困难发愁的时候总是笑的。
爸爸说好,老木,笑得好,你笑在了爸爸前面,说明你比爸爸伟大,现在看来,你不能做牛顿,你得做个文学家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学家都是你这样的。你小时候写过诗,看来你是有天赋的。你的大诗我还记得:中国有飞机,美国有个屁,我们吃着豆腐素鸡,帝国主义正拉稀。你发表在什么地方了?墙报上是吧?以后你就是苏东坡了,苏东坡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查了一下地图,说是黄河长江的源头都在青海。那就太好了,你站在源头,撒一泡尿,下游的人全喝了,你说你气派不气派?
爸爸说着就笑得前仰后合,又说我跟你妈都不能喝水了,我们喝的也是河水,不过自家人,可以不计较。但是张主任也得喝,派出所的警察也得喝,我得给他们打声招呼,喝的时候想一些幸福的事儿,也就没什么了,哈哈哈哈。
妈妈也笑了,说你打了招呼人家能喝吗?还是保密吧。
姐姐抹着眼泪说,要是说出去,人家会恨死咱们的。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关于我将去黄河长江源头撒一泡尿这件事,坚决保密。
就要走了。我去区里开了一次会,领到了一套军装。妈妈给我准备好了吃的穿的用的。姐姐说我爱吃蒜,装了一布兜塞到我的箱子里。爸爸去海边挖了一块干净的土让我带上,说到了青海喝水时放一点,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冬妮娅跟我形影不离。我把它托付给了全家,也托付给了路白。路白搂着它说,他走了你跟我睡吧?冬妮娅未置可否。
临走的头天晚上,我睡着之后,爸爸整夜坐在我的床前,等我一醒来他就离开了。
妈妈进来说,多睡会吧,听说火车要坐几天几夜呢。
我说这么大的喜事,我能睡得着么?
姐姐拿来一些邮票放在我面前。
我说要邮票干什么?还想让我给你们写信?我才不会呢,我根本就不会想到你们。
妈妈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也是,你一走我们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连你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了。爸爸在外面说,男子汉大丈夫,想家最没出息。
我说我可能会想冬妮娅。
大家就不再说什么,都望着冬妮娅。
按规定,我得一大早出发,先去街道办事处集中,再去区里集中,然后整队前往火车站。但是我讨厌规定,讨厌他们让我走在大街上让别人看,我在家待到中午,打算直接上火车。
这时候张主任赶来了,带着两个大块头的军垦战士和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一进门就责问我为什么不去集中?是不是想开小差了?
他说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军人了,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去就是逃兵,那是要军法制裁的。
爸爸说听谁的指挥?听你的?你不是军人他是军人他怎么能听你的?但是他无论是什么都得听我的,我是他爸爸,我让他直接去火车站。
张主任一听没有不去的意思就松了一口气。跟他来绑架我的四条汉子也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个耳朵奇大的军垦战士很有眼色地提起了我的行李。
张主任用很夸张的动作看看手表说:现在也只能去火车站了。
我说正好,有人帮我提行李,不用爸爸去送我了。
爸爸笑道:这说明咱老木有福气啊。
妈妈骄傲地说:我们不生没有福气的儿子。
姐姐躲起来了。
我对这个家不屑一顾地往外走,走出去十步远,回头看时,只有爸爸呵呵笑着立在门口。
我也笑着,举起了手,摇摇:我要远行了。
爸爸也想招手,拍起胳膊的刹那,突然冒出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老木,多来信啊,好自为之。
我立住了。我说爸爸,你没事吧?
爸爸说能有什么事?我已经是过来人了,要没收我的工厂,我笑着拱手相让,要没收我的房子,我笑着拱手相让,要弄走我的儿子,我笑着拱手相让。伤心是你妈妈你姐姐的事,他们女人最没出息了。
说罢,转身关上了家门。
寂静。远远的海风悄悄地吹来。
突然就哭声雷动了,我的身后,我们家的房子嗡嗡地响起来,嘎嘎地摇起来。
我愣着。我相信这是我们家自从有了爸爸妈妈,自从有了灾难以来,最隆重的一次恸哭。
我想回家了,还没有离开就想去看看爸爸妈妈了。
张主任催着我:走吧走吧走吧。
帮我拿行李的人生怕我有什么变故,赶紧往前跑。
派出所的警察推了我一把。
我只好走了。我差不多就是被人押解着,离开了家,要去做一名志在四方的军垦战士了。
以后,我们这种人又会被称做知识青年,那更是一个风靡一时的称呼,也是残酷而浪漫的称呼。
我坐在火车上,等待着开动。
车里车外人很多,几乎能挤出油来。但我谁也看不见,只看见一只狗和一个女孩立在月台上,她们终于还是来了。我忍着,我知道我不能让她们发现。我知道,只要我不出动,她们就发现不了,这么多人都穿着黄军装,谁是谁啊?
我趴在桌子上,不看人,也不让人看我。
火车缓缓开动了。
我悄悄看了一眼窗外,路白和冬妮娅全都在引颈张望着。我长喘了一口气,胸腔里闷闷的。
火车开走了很长时间路白才哭。一哭眼泪就很多,就像一朵蓄积了很久的雨做的云,不把自己下没了不甘心似的。她看到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怎么会空无一人呢?刚才还是锣鼓喧天、熙熙攘攘的,眨眼就空无一人了。除了不想离去的她。
路白牵着冬妮娅,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慢慢走着,发现有人把日历撕了,纸片洒满了月台,那是今年的日历,今年的日历碎了。她站在那里,用眼光拼凑着,好不容易拼出了一个1965年,是残损了的,在几乎是黑色的砖地上平躺着,就像树上的毛毛虫。
她想他为什么要去青海呢?青海有多远?不知道,她一想就觉得比天边还要远。可是他居然撇下她和冬妮娅走了。
那么多人带着行李,穿着军装,脸上写着军垦战士莫名其妙的庄严,挥挥手就走了。军垦战士?路白想,这样的战土到底是什么战士呢?
2
我后悔了。在车厢的一角,我如同窗户上那只苍蝇似的沉默着。我想要是不走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要是今天躲出去,等火车一走再回到家里张主任他们会怎么样呢?我想我真是太老实了,我为什么不能让火车停一下,我下去呢?
火车走得更快更威猛了,呜的一声长鸣就是给我的回答:不可能了,你已经是军垦战士就不可能随便脱队了。
眼泪,一想到爸爸居然也哭了,想到妈妈和姐姐,想到冬妮娅和路白远逝的身影,我泪如泉涌。
李木你哭了?你居然哭了。
赵梦真喊起来。她是我的同学,又在一个办事处,到区里领军装那天,我跟她坐在一起。她说:
李木你也去?我还以为我没有同学呢。你也是自愿的?
我说谁自愿啦?
她说那你爸肯定是资本家?是地主?你不得不去?
我说不知道,我养了一只狗,他们要霸占,我不给,他们就让我走。我本来要考大学,我肯定能考上。
她说太好了,要不然我多孤单。
那时候我仇恨地瞪了她一眼,就像现在这样。现在我想,她凭什么要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哭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李木你哭什么,小资产阶级情调。
我说请你叫我老木,这是我爸给我起的。
她说好,老木,别伤心了,跟着大家唱歌。
我这才意识到满车厢都是歌声了。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跨山过水到边疆,伟大的祖国天高地广,中华儿女志在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