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向窗外,看到田野正在旋转,村庄和绿树迅速后退着,把一切熟悉的都退远了。
赵梦真又喊起来:安静,安静,别唱了,我现在给大家独唱一首。
立刻就有了掌声。
她唱起来,嗓子尖亮得能把人心穿透:
我走向急流的河畔,坐在峻峭的河岸上,瞭望我那亲爱的家乡,和那绿色可爱的牧场。
有人跟上了,她瞪着眼睛停下:讨厌,谁让你们伴唱了?
她希望这首她喜欢的歌完完全全由她一个人唱下来。但她止不住大家,唱到第二段,会唱的都跟上了,不会唱的也哼哼起来。
她说好啊,你们想超过我。于是就唱得更加尖亮。
我扭头扫了赵梦真一眼,看到她颀长的身影摇晃成风中的树了,看到她面色光亮,眼睛光亮,头发光亮,连纽扣都比别人光亮许多,看到她忘情于歌声里,突然又举起手打起拍子来,立刻就忘了她刚才是多么霸道地不让别人跟她唱。
我皱起眉头:烦,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出风头?她既然看见了别人的眼泪为什么还要如此高兴?
又换了一首歌。又换了一首歌。
赵梦真俨然又成报幕员了:下面是舞蹈《红梅赞》,表演者林香雨……
顿时林香雨喊起来:不行不行。
赵梦真蛮横地说,怎么不行?上前拉起林香雨就动作起来。
大家唱着: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我看到四条辫子飞舞,四条胳膊飞舞,四只澄澈的眼睛满车厢飞舞,心说什么呀,一点也不好看,就像一阵狂风把好看规整的东西吹乱了。
火车听到了我的话,猛然就减慢了速度,只听咣当一声,赵梦真和林香雨扑倒在座位上,几乎摞到一起。
掌声,笑声,火车的行驶马上又正常了,两个舞蹈家站起来,喘着,生动地呲牙咧嘴,满脸都是开心。
赵梦真继续报幕:下一个节目……
林香雨推她一把:可不能再是我了。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赵梦真扫视着车厢。
我反感地又去观望窗外:一条河流从远方走来,像飘带掠过头顶,忽地就不见了。我听到赵梦真居然点了我的名字,而且还说是男女声二重唱,跟她?
我心说不。当然她知道我是会唱的,她似乎觉得只有我迷人的男中音才配跟她同唱一首歌,但是我不。
老木,老木,过来呀。赵梦真在喊。
我不动。许多人都站起来看我,看了一会儿又鼓掌,经久不息。还没唱,掌声就已经经久不息了。我不好意思了,只能站起来了。
但我还是说着不,不跟她同唱一首歌,我要唱悲伤的,她不会唱的。
我没有过去跟赵梦真站到一起,就立在窗边抹了一把脸,一抹就把赵梦真抹出歌声之外了。我唱起来:
田野静悄悄,四周没有声响,只有忧郁的歌声在远处荡漾。牧人在歌唱,声音多悠扬,歌儿里回忆起心爱的姑娘。我是多么不幸,痛苦又悲伤,黑眼睛的姑娘她把我遗忘。
止不住的又是我的眼泪。
车厢里突然静了,连歌声已经停止都反应不过来了。赵梦真等待着,好像歌声还会来,忧伤还会来。
果然就来了。我刚坐下,有个粗闷的声音就从车厢另一头响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很多人唱起来:
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我也唱起来:
车夫挣扎起,拜托同路人,请你埋葬我,不必再记恨。
赵梦真也唱起来,她突然也需要忧伤,也不在乎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请把马带去,交给我爸爸,再向我妈妈,安慰几句话。
车厢里,眼泪闪闪的就像一片灯,就像一条溪,就像一河水。有了伴奏的哽咽:
转告我爱人,再不能相见。
好些人都是挥袖揩泪泪更流了:
这个定婚戒指,请你交还她。
赵梦真坐下了,手掌捂在眼睛上:
爱情我带走,请她莫伤怀,重找知心人,结婚永相爱。
有人泣不成声,非常响亮地泣不成声了。
我抬起头,吃惊地发现那竟是赵梦真。赵梦真竟是车厢里哭得最伤心最响亮的一个。
哎,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我对她的反感突然就没有了,好像忧伤就是同道,眼泪就是理解。
1965年10月8日,从青岛奔赴青海的第一批军垦战士就这样在滚滚向前的车轮之上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共同的情绪。
我已经不流泪了。我用木然的神情掩盖了一切,靠在座位上,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心里还是刚才的律动: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先到了北京,再转车到西宁。颠簸了六天六夜之后,我们住进了离火车站很近的西宁饭店。连长说这是西宁最好的饭店,你们住进了最好的饭店,看把你们当人的,要听话,要好好干哩。
西宁在十月份已经很冷了,我们都换上了棉衣,脸也冻紫了。我心说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该穿棉裤衩啦?
连长说赵梦真你怎么还不换上棉衣?冻病了怎么办?说着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太太太薄了,赶快换上,不换上就别来参加学习。
赵梦真老大不情愿地跑回房间去换棉衣,她嫌棉衣臃肿,一穿就不漂亮了。
她回来时连长恰好站在通往停车场的甬道里。连长让她停下,又把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使劲攥了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说,这下厚实多了,好了现在学习吧。
我们坐在停车场的阳光下,听连长朗读报纸。连长是湖南人,他首先声明他读报纸的声音跟毛主席的声音一样,于是大家肃然起敬,使劲听起来,听着就开始琢磨那抑扬顿挫的调子,倒忽视了他在读什么。读到最后大家都学起来,一个比一个学得像。连长很快制止了这种行为,厉声说,要是大家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那还得了。
我心说那你也不能用毛主席的声音说话,你也得改口音了。
连长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人人都会想到的问题,又说我是湖南人,我生来就会毛主席的声音,不是故意学来的。
学习完了,连长宣布: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去柴达木,解散。
赵梦真绕着人影儿走过来说:老木咱们上街去。没等我回答,又朝别处喊道,林香雨咱们上街去。
连长的耳朵格外尖,凑过来说:赵梦真你要上街?我带你去,这个地方我很熟。
赵梦真说那好,一起去,咱们四个一起去。
我们来到饭店外面,刚走到大街上就刮起了风,第一股风很轻,第二股就重了,等刮到第三股第四股时,黄尘呼啦啦飞扬起来,天色看不清了,街景没有了,一行四人中另外三个人不见了。我想喊赵梦真,一张嘴沙土就像找窝一样往里钻,赶紧转向,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一声响,额头寒寒地疼起来,仔细一瞅,才知道撞在了饭店的玻璃门上。
我开门进去,再回头看时,仅隔着一道玻璃,里里外外就是两个世界了。外面的世界越来越混沌,黄尘忽忽地往上翻,又忽忽地往下沉。我想赵梦真他们该不会被风吹上了天吧?这比海上的台风还要可怕的风吹走几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想着我就不平静了,想去找找他们,当然主要是找找赵梦真。我又来到黄风里,缩紧了脖子,沿着大街往前走。走了大约有一百米,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一辆架子车被人推过来,掀翻了我又用瘪了轮胎的铁轱辘压过了我的腿后,若无其事地走了。黄风立即淹没了它。
我坐起来,揉着腿,一吸一口冷沙土。怎么这么疼啊,腿肯定断了。抹起裤筒一看,腿肚子翻到了前面,使劲一蹬,腿肚子又回去了,皮肤开裂的地方顿时渗出血来。
我看到血是红的,转眼就变成黄的了。我赶紧放下裤筒,站起来试着走了走,还好,还能走。
我回到饭店房间,抹起裤筒再看,血流得更多,把整条小腿都染红了。我找出妈妈给我的两条新手绢,把伤口扎起来,然后就躺着,不时地咬咬牙,怎么这么疼啊。
这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没喊进来,门就开了。进来的是赵梦真。她一瞪眼睛一喘气,然后软软地靠在了门上。
她说你回来了呀?我们都担心你失踪了。
她说一起风就不见人了,连长把我这么一抱,把林香雨这么一抱,我们才没有倒下去。
她用手比划着左抱一个右抱一个的样子,感觉连长真是临危不惧,气派非凡。
她说这时我们发现你不在了。我要去找,连长说别动,你去了连你也会失踪。连长就这样把我们抱着在风里站了好长时间。
她把两只胳膊撑起来,再把两只手往怀里拐着,坚持着这个姿势,好像连长抱了她们多久她就要坚持多久。
她说风真大,真害怕,咱青岛可没有这种风,青岛的风没有颜色,这里的风是黄色,金色,橘子色,军装色,还粗不拉几的,就像水里搅了苞米渣,那么大的颗粒也能吹起来,哗啦啦啦往脖子里灌,要不是连长用脸挡住我的领口,还不知道要灌进去多少。
说着她疲倦地把两只展翅高飞模样的胳膊放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就喊起来:
你怎么了你?你的腿怎么了?
她并没有得到我的回答,迅速做了一个俯身下看,仰身就跑的动作,消逝在门外。
满走廊响起她大惊小怪的声音:连长,连长,老木出事了。
好在我出的还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还能躺在床上想想事,写写信。我靠在被子上,把信写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
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我说我们已经到达西宁了。到了西宁我才知道我们过去都错了。我们过去总以为只有家乡青岛这个海滨城市好,现在看来没海的西宁比它还要好。西宁有伊斯兰风格的建筑,有藏族风格的建筑,也有汉族风格的建筑,它们比起青岛德国风格的建筑来一点也不逊色。西宁的气候也不错,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都十月了,比青岛还暖和,棉衣根本用不上,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和郁郁葱葱的树木。这么美好的城市,你们是享受不上了。你们享受不上就肯定会嫉妒我,所以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就不说了。
我说我有个同学叫赵梦真的,跟我在一个连队里,她整天嘻嘻哈哈、蹦蹦跳跳、歌歌舞舞的。她传染着别人,别人也跟她学,连队里就一片欢声笑语。我们的连长和蔼可亲,他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着我们。惟一不好的是连长在跳舞时把腿碰伤了,流了很多血,好在没伤着骨头,能走路,就是有点瘸,瘸就瘸吧,连长说不能在西宁养病,瘸也要瘸到柴达木。其实哪里用得着瘸呢,去柴达木是要坐汽车的。
我说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柴达木。连长说那里有辽阔的牧场,满坡的牛羊,宽敞的住房,可爱的姑娘,温暖的太阳,党的光芒。
我本来还想把清澈的河流、美丽的湖泊什么的也写进去,考虑到不押韵就算了。
我说爸爸你听我说,你年轻时没有像我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青海真是天大的遗憾。妈妈你听我说,你嫁给了一个一辈子守在青岛的人真是选错了对象,你要是还能选择你就选我这样的人。姐姐你听我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如花似玉,打扮得就像外国女郎,整天高高兴兴的,你应该向她们学习,要不然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美丽和你的城市呢?你的工作他们给安排了没有?我准备到柴达木后再养一条狗,以便代替冬妮娅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好了,就写这些吧,马上就要会餐了,我们天天会餐,大鱼大肉吃得都腻了。请你们把我的情况转告路白,我就不给她另写信了。
我把信从日记本上撕下来,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的时候,眼泪禁不住冒了出来,心里又写着另一封信: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路白,我想你们哪……
腿疼,我是走不到邮局去了。可是连长说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瘸也要瘸到柴达木去。又对别人说不要以为搞伤了自己就可以留在西宁,趁早别做这个梦,我过去是看守犯人的,有些犯人就想通过自残逃避改造,你们说可能么?
我瘸着来到赵梦真房间的门口,喊她出来,出来的却是林香雨。
林香雨说赵梦真被连长叫去谈心了,你有什么事?
我举举手里的信。
她说发信哪?我帮你去发。她拿了信又迟疑着说:连长说等一会,还要找我谈心,不管他了,我先去给你把信发了,再不去邮局要下班了。
我们颠簸了两天一夜,就要把肠子颠断的时候,三辆卡车按顺序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黄昏,阳光斜洒着,稠稠密密地涌过来,把什么都盖住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没有阴影的阳光和原野,吃惊地张大了嘴。
连长从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钻出来,用不大的声音说,都下来,到了。
赵梦真尖尖地喊道:什么?到了?
于是大家都说到了,到了。纷纷下车。
这时我们才看到,不远处有一堵高墙,墙上有门,有土坯垒起来的岗楼,门口立着几个人,看着我们却不过来。连长快步上前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招手让我们过去。
我们带着行李往那里走,突然有人极度惊恐地叫起来:
监狱,这是监狱。
大家停下了:是啊,怎么是监狱?我们怎么能进监狱?
连长生气了,走过来吼着:到了这种地方你们不住监狱住什么?住在野地里?冻死饿死?喂狼喂鹰?你们给我听着,愿意活的,就往监狱里走,愿意死的,就在这里待着。他这么一说大家更惶恐了。
赵梦真说怎么这么荒凉啊?
林香雨哇的一声哭了。
接着就哭声一片。
我愣着,只觉得到了这么一个地方,哭也不能表达内心的绝望了,我们哪里是什么志在四方的军垦战士,不过是骗来荒原的配军囚犯罢了,不然怎么会在一个荒凉得叫人害怕的地方,住进阴森森的监狱呢?
我一瘸一拐地往回走,我知道汽车不会按照我的意志往回开就路过了汽车。我要回去了,走出去很远就听到身后有了急骤的脚步声——连长亲自追来了,揪住我就往监狱拖去。
我一声不吭,被他拖到监狱门口后就一屁股坐下了。
我喘了几口粗气,站起来又瘸着往回走。连长一把拽歪了我的身子,又让我坐在地上。
我说操你妈。
连长吼道:你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