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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名字我终生热爱,那就是冬妮娅。我是从一本书上看来的,觉得隐隐地有一种企盼自心头升起,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怀想就希望这个名字日夜陪伴着自己,于是就给赛虎改名字了。
赛虎也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的,是跟万马军中一小丫的白茹有关系的一只狗,但它怎么能和冬妮娅比呢?
爸爸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我家的狗起这么一个不合习惯的名字,就说它又不是外国狗怎么起个外国名字?
我不说。这是我内心深处的幽曲,想说也说不清楚。
冬妮娅毛发纷披,一身漆黑。
爸爸说刚抱来时拳头大一点,没想到两年就长得这么高大这么漂亮了。
我说我想到了,我当时就觉得它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它差不多就是按照我的想象长大的,不然它怎么会跟我这么亲呢?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冬妮娅听到了,就翘起前肢搭在我身上。我把手伸进它嘴里,逗它咬它不咬,它怎么能咬主人呢?不光主人不能咬,别的人也不能咬,追追可以,吓唬吓唬可以,就是不能咬,除非贼。可是冬妮娅从未遇到过贼,也就从未咬过人。
那时候,冬妮娅每天奔跑在青岛信号山下那条寂静的马路上,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我读高中的日子就在它每天接我回家的奔跑中过去了。我抱它,喂它,跟它睡在一间房子里,不上学的时候就带它出去玩,冬天玩雪,夏天玩水,人和狗的日子都过得非常快乐。
但是突然就有了不快乐:我的毕业证书找不见了。爸爸你见了没有?妈妈你见了没有?姐姐你见了没有?
找累了的我揪着狗的鬣毛说:冬妮娅我完了,没有毕业证书我就不能报考大学了。
爸爸说你快去学校,看能不能补办一张。
我说不能了,学校已经放假,我找谁去?可是大学报考就在下个星期,在街道办事处。冬妮娅,是不是我们丢在路上了?那天我们疯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路线你还记得吧?
我和冬妮娅跑到街上去寻找。
后来,居然是冬妮娅找到了我的毕业证书,但同时它也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它把那女孩吓坏了。
女孩将捡到的毕业证书揣在身上,两天了,不知道证书的主人在哪里,就有意无意来到捡证书的地方走走。走着走着就碰到冬妮娅了。
冬妮娅扑向女孩,一口咬住女孩装着毕业证书的口袋,咬住就不放。
女孩尖叫着,她哪儿知道这只矫健的大黑狗仅仅是为了毕业证书呢?她要逃跑,冬妮娅不可能让她逃跑,于是衣服就被撕烂了。女孩倒在地上,喊着救命。
救命的来了,是个派出所的警察,他举着一把铁锨就要打过来。冬妮娅掉头就走,它已经拿到毕业证书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来,看到冬妮娅嘴上衔着毕业证书,高兴地拥抱着它:万岁,冬妮娅。
警察举着铁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你为什么放狗咬人?
女孩爬起来了,嘤嘤而泣。
我赶紧走向女孩。冬妮娅跟过去了。女孩吓得浑身发抖,想跑但身子软软的跑不动。
我说它咬人了?咬你哪儿了?咬伤了没有?
女孩不回答。
我对女孩说,它不过是在找我的毕业证书,肯定是你捡了它。
女孩抹着眼泪抬起了头,说,证书是你的?
我点点头,对冬妮娅说,你把人家吓坏了,还不快赔礼道歉。
冬妮娅就低下头去,卧在了女孩面前,舔舔女孩的小皮鞋。
这时,警察过来了,大声说快,把狗带上,跟我去派出所。
我不想去,誓察就过来推搡我。冬妮娅跳起来,吼着。
我怕它为了我再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赶紧摆摆手说那就走吧。
冬妮娅一步不落地跟上了我。
一到派出所,冬妮娅就被关了起来。那是警察的一个骗局,他对我说,让狗在房子里待一会吧。我就让冬妮娅进去。一进去门就被他关死了,锁子啪达一声响,冬妮娅就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门板上。门板很结实,它不安地吼起来。
门外,警察告诉我:你的狗被没收了,你回去吧。
我急了,同志、叔叔地乱叫。我说狗是通人性的,怎么能随便没收呢?它是我们的家庭成员,它不懂事,它就像个孩子。
警察说又是通人性,又是不懂事,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回去吧。
我不回。我听着冬妮娅的吼叫,一再地哀求:同志,叔叔,放了它吧,它没咬人,你冤枉了它。
警察说冤枉人我是会的,但我不会冤枉狗,要不我还能干警察?回去吧。
我说就是冤枉了,就是冤枉了。
警察说你拿出冤枉的证据来,再胡说我连你一起扣下。
我说那就扣吧,反正我要和冬妮娅在一起。又寻思或许我可以拿出证据来。我想起那女孩了,那女孩要是证明自己没有被咬冬妮娅就会放出来了。
我扭身就跑,喊一声冬妮娅你等我。
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女孩已经不在了。我心说,真是该死,怎么没问她叫什么,住在哪里?彷徨了一阵,又奔跑着来到派出所。
派出所下班了,门锁着,所有的门都锁着,一个人也没有。我喊着冬妮娅,在关了它的那扇门上又踢又喊,可是没有反应,我心里一紧:冬妮娅已经被转移了。
我哭起来,喊着:冬妮娅,你在哪里冬妮娅?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听我说完,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很生气。我们同仇敌忾了一番,爸爸就出去了。
爸爸寻思派出所的警察吃了晚饭或许会有人去值班吧。但是没有,派出所漆黑一片,连萤火虫的光明都没有。他无奈地回来,冲着期待好消息的全家说了两个字:霸道!
妈妈说就是嘛,凭什么他这么不讲理?
姐姐说妈妈爸爸你们别这么说,或许人家有什么规定呢。
爸爸说我的东西就是我的,随便没收是违背天理的,规定大还是天理大?
大家都知道爸爸说的不只是狗,就都沉默了。沉默的时候,一家人任凭冬妮娅的黑影一遍遍从心头跑过,越跑越难过。
我又哭了,揩着眼泪问姐姐认识不认识这样一个女孩:穿着一件黄格格的上衣,白裙子,两条辫子长得就要超过屁股了,冬妮娅吓着的就是她。
姐姐说你说的是路白吧?她是我们学校纪老师的女儿,特漂亮,我们不认识,但是我知道她在哪儿住。
我跳起来,拉起姐姐的手就往外面走。
但是路白又有什么能耐呢?我和姐姐找到她的时候她差不多就要睡了。她站在家门口的月光下,一再地摇头:我不认识那个警察。
我说那你明天可以作证吧?你就说冬妮娅没有咬你。
路白说可是它吓着我了呀,我都哭了呀。
姐姐说你就说跟狗玩呢,我赔你一件衣服。
路白摇头说,我不要,我也不作证,我要回去了,我妈妈在喊我。
姐姐生气了:咱们走。
我不想就这么轻易离开,又说冬妮娅也是个女的,你要是不可怜它,总有一天你也会被警察抓走关起来。
路白说我不会。说着进屋去了。关门的一刹那,我喊起来:
不走的路走三遍哩,你怎么这样绝情?
只能回去了。回去听爸爸说:李木别发愁,我明天去跟他们交涉,大不了我用自己把冬妮娅换回来。又说吃饭吧,都大半夜了,快吃成明天的早餐了。
我说不,我要绝食。
早晨,大家都还睡着,爸爸就去派出所了。他在门口坐下来,假装睡觉,一直睡到人家来上班,突然跳起来说:
哎哟妈呀,你们终于来了,我在这里等了你们整整一夜。
人家让他进屋,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拿人换狗。
派出所的所长出面了,详细一了解,知道是民警孔晓干的事,就大喊孔晓。有人说孔晓没有来。
所长说那你就等着,他一来我就让他把狗还给你,什么拿人换狗,以后少说这种话,社会主义不可能有人替狗坐牢的事。狗也不会坐牢,咱们这儿没有狗牢。不过我要告诉你,孔晓喜欢狗,见了好狗就想拿来自己养,你得耐着性子要。
爸爸说拿来可不好啊,别人的东西怎么好拿来,这是个道德品质问题。
他坐下来耐心等着孔晓。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脸都没洗就要往派出所跑。
妈妈说你要是再不回来就得我去了,我去了骂他们一顿。再不行就让他们咬我一口,一咬还一咬,这该行了吧?
我说妈妈你真糊涂,人家又不是狗怎么会咬你?再说了,冬妮娅根本就没咬人。
妈妈挥挥手:你跟我硬什么?有话对派出所说去。
我来到街上,一阵风似的走着,路过昨天冬妮娅找到毕业证书的地方,突然停下了。前面是那个叫路白的女孩。路白立着,一见我就朝我走来。
我不想理她,她害了冬妮娅,而且不肯出面作证,她太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别转脸去往前走,就要跟她擦肩而过了,却听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喂。
我心说她喂谁呢,别理她,双脚却不听话地停下了,眼睛也不听话地朝她望去了。我神情冷漠地说:干什么?
路白嗫嚅着:我认识孔晓,就是那个警察,他把狗拉到家里去了。
我瞧着她,发现她似乎比昨天高了,也更苗条了,脸很美,我从小学到中学还没遇到过这么漂亮的女生。大概就是因为她那让我突然有了感觉的漂亮,我一抹脸就不再冷漠了:
你说冬妮娅在他家?他家在哪里?你昨天晚上告诉我就好了。你能带我去么?
路白点头,一点就笑了。
我的情绪蓦然就好起来,声音朗朗地喊了一声:冬妮娅。
冬妮娅听到了,我相信它即使在遥远的天边也会听到我的喊声。我跟着路白往前走,远远地就听到了它的回音。
那是一堵很高的石墙,石墙一侧有一道石阶,石阶被铁栅子拦住了。冬妮娅的声音就从石墙上面跌下来。
我想都没想就翻过铁栅子冲上了石阶。
路白在后面喊:我也要进去。
我又回来,扶着她往这边翻,落地的时候她扑到我怀里咯咯地笑着。我刷地红了脸,感觉她还没有长起来的身体就像冬妮娅一样又绵软又轻捷。
我们来到高墙里面,看到这是个六面都是房的很不规则的院子。冬妮娅就在一根柱子前,拴着它的铁链哗啦啦响。
我扑过去,抱住冬妮娅的一刹那,我哭了。我沉浸在绵软而轻捷的感觉中,心说冬妮娅,我好像跟你分别了十年八年,我真是离不开你了。
路白在一旁看着我们,小声说快走吧。
我松开冬妮娅,四下里瞧瞧,感觉自己又像贼又像偷袭日本鬼子的游击队。
我想从冬妮娅的脖子上解开铁链,但铁链锁得太死,我根本无能为力,只好从柱子上解下来。我仇恨这铁链,现在只能让冬妮娅带着它走了。
我们来到铁栅子前,我先翻了过去,冬妮娅一跃而过,铁链搭在栅子上拽了它一下,它回头叫着。轮到女孩了,我还像上次那样扶着她又抱住了她。她仍然笑着,我又一次红了脸。冬妮娅好奇地望着我们。
爸爸在派出所等来了孔晓,满脸立刻堆起了笑:你好。腰也哈成虾米了:你好。
孔晓一进大门就听人说了,绷着脸道:你还想把狗换回去?脑子里跑水了?我已经把狗送进了屠宰厂,你要是不走就留下,正好追查法律责任。
爸爸听着笑也没有了,腰身也直了:那麻烦你也把我送到屠宰厂去。
孔晓说你以为我不敢?
爸爸说你没有不敢的,工厂没收了,房子分掉了,就剩下一只狗也让你看上了,你怎么这么欣赏我的东西?还欣赏什么?说,欣赏不欣赏我?
孔晓愣着:你……你……你乱说什么?
爸爸又笑了,腰又哈下去了:求求你带我走吧。
孔晓说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去的。说着就出去了,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还是等着孔晓,一直等到中午,一只黑狗突然跑进来扑在了他身上。
爸爸推开黑狗,站起来夺门而出,一边惊慌失措地喊着救命哪。
黑狗追逐而去,转眼就超过了他,又扭身迎他过来,再一次扑到他身上。他喊着警察快来抓坏蛋,顿时就哭倒在地上,握住黑狗的前爪说:你好啊同志?你从屠宰厂回来了?
派出所的所长立在门口望着他,大声说,这个老神经。
这天下午,全家都很高兴。爸爸和我费了很多工夫才把冬妮娅脖子上的铁链取下来。
爸爸说人和狗一样,这一辈子,就是不能跟锁链打交道。
妈妈说这由得了你?
爸爸提议把在冬妮娅回归这件大事上立了大功的女孩请到家里来玩。
我跳起来。冬妮娅在摇尾巴。我们去了。
但是路白不能来。她本来想来,进去对妈妈一说就不能来了。
我说那好吧,明天我们到海边去玩。
她摇头,她说你是男生,妈妈不让我跟男生玩。
我说,那你跟冬妮娅玩,冬妮娅是女的。
冬妮娅正在亲她的裤角,还跳起来把前肢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路白本能地躲闪着。冬妮娅就乖乖地卧在了她脚前。
我说,你抱抱它,抱抱它它就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它。
路白就蹲下去抱住了冬妮娅。
我说,我走了,你们玩吧,玩够让冬妮娅回来。
这是一个开端,是冬妮娅和路白友谊的开端。从此冬妮娅就经常待在路白这儿,当然不会太久,玩一玩就回家去了。
报考大学的日子到了。我和冬妮娅兴冲冲赶往街道办事处。办事处和派出所在一条街上,路过派出所时,恰好碰到警察孔晓。我有点紧张,生怕他再次对冬妮娅下手,小声警告冬妮娅别乱跑。
冬妮娅远远地就闻到了孔晓的味道,嗓子里呼噜噜响起来,到了跟前就忍不住叫上了。
孔晓仇恨地望着我们,害怕冬妮娅扑过去,赶紧躲到门里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撒腿就跑,很快把冬妮娅带出了危险区域。
报名很顺利,回来的时候,我带着冬妮娅绕开了派出所。
以后的十几天里,我很用功地复习着功课,差不多是足不出户的。冬妮娅有时候跟着爸爸出去买菜买粮,有时候就去找路白玩,再不就卧在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那天冬妮娅出去了,它在街上走了走,去找路白,突然又不去了,赶紧拐回来。回来就扑上桌子叼走了我的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