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身去,对着监狱,对着从监狱朝四周蔓延开去的荒凉,大喊了一声:操你妈。
哭声稀落了。突然一声怪异的抽搐,我们看到连长哭起来。
连长说我也是强迫的,我也不愿意,你们跟我过不去,那就请你们马上走。
说着连长丢下我们朝监狱走去,在他消逝在门洞里的一瞬间,有人就像找不着娘的孩子那样颤颤地喊了一声:连长。
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大家默默地走了过去,走到连长身边,又跟着他走进监狱去了。
赵梦真扶我一把,神情黯然地说:老木,走吧。
不久我们就意识到,这座为我们腾空的监狱简直就是福地。劳改犯转移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粮食和脱水菜,留下了几匹马、十几头猪和一群羊,留下了足够的床铺和房间,我们最初的知青生活就靠着劳改犯的遗留简简单单过起来了。
又调来了三个复员兵,被指定为三个排的排长。然后又任命了班长。我的班长是大耳朵。
赵梦真成了连里的卫生员。
她说我一点卫生常识都不懂,连长非要让我干。
我说连长这是器重你。
别人都是五六个人一间房子,卫生员一个人一间房子。赵梦真晚上睡觉害怕,给连长说想让林香雨搬进来一起住。连长坚决不同意,说不能坏了连里的规定,又说你要是害怕我就每天晚上来给你站岗。
那时候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就隔三差五去她那里换药,也是让她实习包扎的意思。她说:
一天晚上,我听到门外有声音,就问谁?没有人回答。我就拉开门缝往外瞅,原来是连长,他果然在给我站岗,腰里还别着枪。
我说他对你是无微不至了。你知道他有多大年纪?
赵梦真说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问问了。
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劳动就开始了。连长带我们来到旷野里,把一丛丛的红柳挖起来。红柳高大茂密,一丛红柳足够一个班挖一上午。连长说清除掉这些长了几千年的东西,再把地整平,就可以荒野变良田,戈壁变江南了。
我说那还得有水。
连长一愣说:对,还得有水,我连水都想不到?水在天上。
劳动了一个星期,我就吃不消了,每天一瘸一拐的搬运红柳实在难受,搬几趟我就得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赵梦真作为卫生员,告诉连长,老木不能再出工了。连长说:
你倒是很心疼他,这个人能着呢,就让他好好表现吧。
终于伤腿因为用力过度,皮肉开裂了,血止不住地流着,接着就开始化脓,感染,发高烧。赵梦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对连长说:
我这里什么药也没有,有了也不懂,得找真正的医生了。
连长还是不同意,说战斗刚打响,不能减少战斗力。后来看我发烧发得迷糊了,才有点紧张,派大耳朵拉着一辆架子车送我去四十多公里外的团部,赵梦真也跟去。
连长说赵梦真你到了团部卫生所多领一些感冒拉稀的药和治疗外伤的药,大耳朵你送到就陪她回来,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好像大耳朵主要是护送赵梦真而不是我,我的死活根本不在连长的考虑之内。我躺在架子车上,想到了青岛的家,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团部在南边,往南只有一条路。我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就在这条寂寞的荒原路上无言地行进着。我在迷糊中听着架子车轱辘辗过荒原的声音,突然想起我们在火车上唱过的歌: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个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我满腔酸楚地默唱着,感觉比刚出发时有点力气了,就强挣着坐起来,对跟在后面的赵梦真说:你上来坐一会儿吧,我下去走走。
赵梦真说那哪儿成,我不累,你好好躺着。
我说可是你是女的。
大耳朵停下来说:赵梦真你也上去,我拉得动。
赵梦真死活不肯。大耳朵就把车拉得很快,等她跑得气喘吁吁了,又把车停下说:
你跟不上你还不上去,要是随了你,咱们什么时候能到?
赵梦真只好上去了。大耳朵还像刚才那样快快地拉着,拉了一段就慢了,越拉越慢,突然就大声唱起来,是《三套车》,唱得云彩都变乌了,似乎就要滴下雨来了。
到了团部卫生所,一个戴眼镜的女大夫看了我的腿,恼火地问道:你们谁是卫生员?
她眼睛瞪着大耳朵,大耳朵什么反应也没有。
女大夫说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伤口感染成这个样子了,你们不懂吗?再耽误下去腿就要锯掉。
我们都吓了一跳。赵梦真一把抓住女大夫的胳膊说:大夫,现在呢?现在还没到锯腿吧?
女大夫说我又没说现在锯。
女大夫立刻给我处理伤口,我疼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处理完了又打针吃药,痛苦得我都不是我了。
赵梦真绕着我的床转来转去,想尽点卫生员的义务又不知道干什么。突然她说:
我得留下来守护他了,你回去给连长说一声。
大耳朵说我想你也该留下,我回去就说是团里的大夫让你留下的。
大耳朵去团部食堂吃了点东西,就告别我们拉车回去了。我突然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还有点人情味。我望着留下来守护我的赵梦真,眼睛渐渐模糊,渐渐昏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早晨,我当然并不知道我已经睡了这么久。我看看窗户和早晨的阳光,想起我是来到团部卫生所了。再看看床边,看到一堆黑亮的头发就像一汪流动的水陪伴着我。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弯腰趴伏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我想是谁呢?突然我差一点打我自己一个耳光。怎么连赵梦真也认不出来了?我顿时很感动,她在守着我呢。
腿又疼起来了,我忍着不出声,想让她多睡会儿。
这时大夫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另外两张床上的病人,盯着我问:醒啦?怎么样?
我还没反应过来该回答什么,床边那一堆黑亮的头发触电似的一晃,一张清秀而疲倦的脸倏地抬起来了。
老木。赵梦真就像久别重逢那样干干地叫了一声老木。
大夫说现在你放心了吧?隔壁病房有床,你睡一会儿去吧。
赵梦真捋捋头发说不累。
大夫说还不累?都两天两夜没睡了。
我听他们这么说就把头低了下去。我吃惊我居然会睡这么久,居然会让赵梦真两天两夜都守着我,这就跟爸爸妈妈姐姐冬妮娅一样了,这就是亲人了。一想到亲人我就要哭,赶紧用手捏住鼻子,把酸涩硬是朝肚子里逼去。
卫生所的护士端着白瓷盘进来了,大夫要给我换药,我疼得呲牙咧嘴的,但我一声不吭,我低着头感觉赵梦真在瞧着我就一声不吭。
又打了针吃了药。大夫和护士走了,赵梦真也走了。
一会儿赵梦真端来了一碗稀饭和一个馒头,馒头里夹着咸菜。我不想吃。她说不行,不吃饭就不长肉,不长肉伤口怎么能愈合呢?
我听话地吃了。完了我想下床,我说我要去走走。她要扶我,我说别,千万别。
她说我知道你要上厕所,我是护士我什么也不怕。
我说你不怕我怕。
但她还是扶住了我。她不让我的伤腿用力。
我们一起来到男厕所,等我解开裤带后她才离开。她说:
完了你喊我。
但我没有喊她,我想自己走出厕所去,结果我摔倒了。我哎哟了一声,这才喊道:梦真。
她跑进来,大呼小叫地扶起我,跺着脚训斥道:
你哑巴啦?你为什么不叫我?
我说我叫了。
她说那是后来。
我们回到病房。她几乎是抱着我让我躺了下去。我又想起亲人们了。我望着她,突然抓起她的手说:
谢谢你梦真。
她还在生气,甩开我的手,转身出去了。
大概是止痛针的作用,我的眼皮又沉重起来,没等她回来,我就睡过去了。
下午我醒来,一睁眼没看见她,心里就很着急。我说我这是怎么了?她或许已经回去了,连长让她送到我立刻就回,她硬是留下来陪了我这么几天,现在她真该回去了,再滞留下去,连长就要发火了。可是她走时为什么不给我打声招呼呢?
我愣着,面前晃来晃去的总是她的面影。面影越来越朦胧的时候,我发现我已是泪流满面了。
这时耳根里突然有了一个细细的声音:老木你怎么了?
我惊然抬头,愣了半晌说,你……没走?
她说你的病还没好,我怎么会走?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赶紧擦掉眼泪。
她说还疼吗?
我说又开始疼了。
她就要去叫大夫打止疼针。我拉住她说:
算了,打了针就要睡觉,我不想再睡觉了。
就这么忍着疼过了几天,烧渐渐退了,伤口慢慢好起来。每天梦真都扶着我出了卫生所在团部院子里走走。院子很大,一部分房子是新盖的,一部分跟我们连的一模一样,显然也是遗留下来的监狱。团部也住监狱,这在我和梦真的心里稍稍平衡了些。
有时候走着或坐着,我就给梦真说事,我说起爸爸妈妈姐姐冬妮娅,还说起路白。我发现她最关心的是路白。她问路白有多大,我说十二岁。她就喊起来:
才十二岁,她就跟你那么好?
我说其实正因为小我才成了她的大哥哥。
说完了我的事,我就问她的事。她说:
我没有妈妈,也没有姐姐和冬妮娅,我就一个爸爸。
我说为什么?
她突然急了,跺着脚说:我怎么知道?说完眼眶就红了。
我吓得半晌不吭声,眼看天就要黑了,就说回病房吧?
她不回。我又说其实亲人多了未必就好,你得一个一个想,想得有时候整夜睡不着觉,要是只有一个亲人,想一想就过去了。
她说我一个也不想。
我又问为什么?问完了赶紧看她的脸。
她把脸扭向一边,正在眺望着渐渐黯淡下来的天幕。
她说已经有两颗星星了。
我说是吗?赶紧寻找星星,就听她唱起来:
深夜的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我说我知道你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我不会唱。
她立刻兴奋起来:我教你。
这种歌学起来很快,我们把天色完全唱黑了,星星也唱齐了。等我们不唱了的时候,她就把身子靠了过来,把头靠了过来。我突然就很害怕,也不知害怕什么。但是越害怕我就越希望她贴着。我先是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又笨拙地搂住了她的肩。后来我们就互相亲着,也不知谁先亲了谁。
老木,老木。她这样叫我。
我回应着她:梦真,梦真。
搂得更紧了。
很晚我们才回去。回去的时候谁也不说什么。只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帮助我躺下,就到隔壁病房休息去了。
一夜无眠。我相信梦真也是一夜无眠。
天亮了,同病房的两个病人出去散步以后我才睡着,一直睡到中午,感觉有人推我,猛地惊醒,叫了一声梦真,发现不是梦真是连长。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问连长梦真呢?
连长说我来了你不问我,倒问起了天天守着你的赵梦真?
我这才意识到我把话问坏了,赶紧说连长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连长不回答我,直戳戳地说:我是来团里开会的,顺便把赵梦真接走,连里又有新病号了,需要她,这里就靠你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着急,什么时候伤好了什么时候回,反正你在连队也干不了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把眼光投向门口,希望这时候梦真进来。
梦真没有进来。连长出去了。我看他穿着马靴,知道他是骑马来的。
我一直等着,等了一个多钟头,等来了大夫。她交给我一张纸条,是梦真留给我的。
梦真说老木我走了,连长不让我跟你告别,我也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不想让他对我们有什么警惕,这样我就还能来看你。等着吧,七八天以后我准来。
我把这张纸条看了几十遍,然后就像地下党藏匿密电码那样,贴胸装进了衬衣口袋。
七八天就像七八十年那样漫长,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数着过。我觉得梦真未必就会等到七八天以后,说不定三四天、四五天她就来了。这么估计着,从第三天开始我就来到团部门口,朝那条笔直向北的小路张望。
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张望到。
第二天我张望到风了,龙卷风,像巨大的金色柱子,飞奔着直插云空。我想梦真该不会遇到龙卷风吧?
第三天我张望到了一群野马,从远处跑来,消逝在更远的地方,那蹄音就像轰隆隆的打鼓声,叫我一阵阵地心跳。我想梦真该不会遇到野兽吧,野马不吃人,可是狼呢?
第四天我张望到了别人对我的关心,同病房的两个病友走过来,得胃病的说:
你望什么?你们连的卫生员?她人倒是不错,也漂亮,可就是盯着她的人肯定很多。这么给你说吧,我们连也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兵为了她都打起来了。连长说你们抓阄,谁抓到就是谁的对象。
我说那女的呢?她愿意?
得胃病的说我也这么想,可就是由不得她。
我心里咯噔一下,很难受。
得肝病的说我看你们连长不咋的,那天走的时候我看见他让女的上马,女的上不去,他就抱着往马背上翻。我寻思他要牵着走吧,没想到他也骑上去了。他两手把缰绳一拽,女的正好就在他怀里。
我心里一阵阵地疼痛,难受得晚饭都没有吃。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他们骑马的姿势。
第五天我张望到了人影,那人影渐渐就清晰成梦真了。我迎过去,迎了一段又发现不是梦真了,也不是人影了,而是一棵树,后来也不是树了,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我又回来,再次张望时,我居然看到了一片蓝盈盈的湖水。我挺害怕,回病房告诉两个病友,得胃病的说,那就是海市蜃楼,虚幻的,就跟你的姑娘一样。
我心说不,我的姑娘不是虚幻的,她叫梦真,即使做梦,也是真的。
第六天我张望到了以前张望到的全部景色,有巨大的风柱,有灰黄的野马,有梦真似的人影、梦真似的树影、梦真似的湖水。终于天黑了,我这才明白我其实什么也没张望到。我寻思今天是梦真走后的第八天,也就是她说她准来的最后一天,她不会是记错了日子吧?
以后的日子里我仍然天天去张望,有时我会往前走一段,只当是迎她一程。
大夫说对,你就这样每天走一走,要不然就是伤好了,肌肉也会萎缩。
我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大夫说等你不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