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瘸着,在风里,在阳光下,在团部外面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上午瘸去瘸来,下午又瘸去瘸来。天天揣测着她为什么不来看我的原因,也请两个病友帮我分析分析。
得胃病的说这不是明摆着嘛,她一个卫生员哪有自由,连长不准假她就寸步难行。
得肝病的说我一直担心你是在单相思。
我说绝对不可能。心里又打鼓:不会吧?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真来了。
醒来一想,梦真今天肯定会来,我都梦到她来了。吃了早饭我就去张望,一直到下午。
我寻思早晨吃了饭从连队出发,走得快一点,现在就该出现了。但她是女的呀,她不能像男的那样大踏步走路,她得不时地坐下来歇歇,加上她孤单,她害怕,她渐渐地没有力气了,她想老木啊,有老木在身边就好了。或者她饿了,她要吃馒头但是忘了带水,就那么干抗着,越来越走不动了。或者干脆就遇上了野兽,据说荒原上有狼,有熊,有豹子,有野牛,她会遇到什么呢?
我想既然这样,我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往前走去,走了一程,心说就在这里等她吧。又说不,她在前面等我呢。
我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黑了。
还是没有梦真的影子,我想我走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没走多远,我是个瘸子。我就要瘸不动了。
我坐下来,歇了很长时间,觉得梦真不来真是奇怪了,就又往连队的方向瘸去。
夜色无边地空旷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包括我的喘息,我的脚步声。
我想我怎么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呢?我难道成了一个幽灵?我咳嗽着,我拍拍手,我甚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我感觉我还知道自己,就放心了些。
又瘸了很长时间,瘸不动了就歇着。我想我反正是再也不能去医院等待梦真了,我得回连队了,今夜就回去,瘸不动了我就爬,反正是要回去了。
瘸着瘸着我真的爬下了,我得知道我是不是还走在路上,没错,是路。又走了一程,再趴下检查脚下时,脊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好像不是路了,地皮板结着,粗砺的砂子粘牢在上面,没有辙印,没有踏起的浮土,没有我的方向了。我吓得再也不敢走,坐在地上,野猫一样四下里看看。
好在我没想别的,就想着梦真。我没有害怕,只是感到不使劲往前赶路就会很冷,我把自己缩起来,抖抖索索的。
突然,好像是有一片云转移地方了,一轮那么大的月亮从遥远的星空里掉了下来,天地哗地亮了,我看到我的影子了。我站起来,四处走动着找那条路。
找到了,路突然就从脚下延伸而去,就是不知道往前是连队还是医院。
我走去,不管前面是什么地方,我都得一瘸一拐地走去。
后来有人说,你的胆子真是太大了,迷了路怎么办?狼吃了怎么办?那一年光二营就有三十九个人死亡,大部分都叫狼群吃了。
我说我没有遇到狼,大概荒原上的狼都去对付那三十九个人了。
第二天上午,我远远看到了地平线上监狱的剪影,我们的连队在白色的雾岚里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了。
炊事班的人对我说:大家都上工去了,你敲卫生员的门干什么?她也上工去了。你的伤好了?怎么还是瘸的?那你回来干什么?饿了吧?馒头正在蒸,你先喝碗汤吧。
我连不字都没说,抬腿就往工地瘸去。
平整土地的战友们远远地发现了我,不知谁喊了一声,就有几个人迎过来。
大耳朵和林香雨都说老木你伤好了?
我说好不好不知道,反正我跑回来了。
我的眼光掠过他们的头顶,扫着那些望着我不肯过来的人。梦真呢?我怎么看不见梦真,我要走过去,我差一点梦真梦真地喊起来。
林香雨说老木你还是瘸子你回来干什么?回来你就得干活,万一腿好不了了怎么办?
林香雨想拦住我,我躲开她,跟她擦肩而过。我看到连长了,又看到梦真了。
梦真正在铲土,连长拉车她铲土,她看见了我她还在铲土。这个叫我魂牵梦萦的梦真她为什么不过来?
我一歪一歪地过去。我说梦真你好。我说连长我回来了。
梦真淡淡一笑,还是没有停止铲土。
连长假装没看见我刚才还是一瘸一拐的,说你好利索了?好利索了就参加劳动。
我不理连长。我说梦真你过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梦真把半锨土铲到架子车上,又铲了半锨,举起来说:老木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行不?
我木了,真正是老木了,木得眼睛都花了,根本就没看见梦真已经随着装满土的架子车和连长离开了那里。
我立着,突然就一屁股坐下。我实在想不明白,赵梦真怎么说变就变了?
3
我失恋了。这么一个清晰的认识使我的脸色差一点由黄种人变成黑种人,使我一下子哑巴了。
林香雨说你有半年不说一句话,跟谁都不说,别人想跟你说你也不理。你也不好好劳动,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连长对谁都厉害,惟独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猜测,老木怎么了?最多的说法是你家出事了,你爷爷奶奶死了。有人说你爷爷奶奶早死了。那就是你妈妈或你爸爸死了。因为你那副神情就像后来革命大批判中所说的:如丧考妣。后来你就失踪了。大家着急啊,满荒原乱找。梦真说肯定是去团部卫生所了,你们没看到他一直在瘸,最近瘸得更厉害了吗?连长就派大耳朵和我去了团部。果然你就在那里。大耳朵对我说我知道老木哪儿出了问题,你就留下照顾他吧,赵梦真也是这个意思。我说连长不会同意的,他抓劳力抓得那么紧。大耳朵说这个你放心,连长让你来肯定就有这个意思。你记住,他的腿不好彻底就不要让他回去。
林香雨说你的腿好得那么慢,我都想连队了。我老问大夫什么时候能痊愈,一问大夫就发火:你们就想着耽搁,他的腿反复受伤,这次要是好不了,那就彻底废了。我想连队怎么不换我回去呢?我想老木整天板着脸,在这里一点快乐也没有。我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团里到处是标语到处是旗帜,天天都开会,又是批判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又是揭露三家村的丑恶罪行,连队不知怎么样了?
林香雨说那一天我终于待不住要回连队了。我向你告别,你突然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光望着我。你说你回啊?为什么你要回啊?我说待在这里多没意思。你就哭了,两个膀子还一抽一抽的。
林香雨说那一天你带我来到一个地方,你说这儿原来有星星现在没有了,这儿原来有月亮现在没有了,这儿你曾和赵梦真一起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现在歌声也没有了,你说也就是在这儿,你和赵梦真拥抱过,这是你平生第一次用爱情的意思拥抱人,但现在赵梦真已经把什么都忘了,已经是如烟往事了。我一看这儿也没什么好的,背后是团部,三面是戈壁,不远处有个浅坑,里面有狼粪也有人粪。我问你那人粪可是你的?你说不是,绝对不是,也不是梦真的,我们怎么会亵渎这个地方呢?
林香雨说我当时听着就觉得你很可笑,我说这儿敢情是革命遗址,需要后人瞻仰呢?怪不得赵梦真把什么都忘了,这儿连棵草都没有能叫人留恋?你们当时也不挑一个好点的地方,有点诗情有点画意的地方。
你又哭了。我说那你就好好哭吧,我反正要回连队看看了,兴许还能来,兴许不来了。你保重啊。
你说你回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赵梦真为什么不理我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连长对她好,只知道她很关心你,希望你好起来。我还知道她希望我多跟你接触,但我发现你这人不好接触,我也不想接触,所以我要走了。
林香雨说你当时的表情就像个傻子,半天不说话,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来,把我吓了一跳。你说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我的猜测没有错,我也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你停下来,好像十分艰难地呼吸着,又说,林香雨,你说我要是把连长杀了,梦真会不会跟我重归于好呢?
我当时吓得都出汗了。我说老木你听着,树上有两个鸟窝,你把树砍倒了,难道两个鸟窝会完好无损地悬在空中?
你愣着,突然喊一声:会。
我想你完了,你脑子肯定出毛病了。我想再试探一次,就又说:树上有六只麻雀,你打死了一只,还有几只?
你斩钉截铁地说:还有五只。
林香雨说这时候我犹豫了,走不走呢?走了你出事怎么办?我当然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但我不忍心,总觉得咱们是一起来的战友,得互相同情互相关照,有病不管算什么?见死不救算什么?但要是不走我出了事怎么办?你已经病的不轻,你要是杀了我怎么办?又一想,不至于吧,我又不是连长,我又没有破坏你和梦真的好事。
我决定不马上走了,再陪你几天。可是我没想到,一陪就陪到你的腿伤完全好了,就陪成你的人了。
林香雨说我怎么走?你都那样了我怎么走?人是感情动物,尤其是在荒原上,个个都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更加看重彼此的感情了。
说真的,那会儿我害怕得魂都没了。我以为你要杀我了,当你把我压倒的时候我感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脖子,因为你没有拿刀,你肯定要掐死我。我反抗着,喊着。你说别啊,别啊,别这样,就把我的脖子掐住了。奇怪的是脖子并不难受,反而很舒服,冷静下来一感觉,才发现我的脖子上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嘴。我想老木变狼了,狼想咬死我了。可等了一会儿你又没咬。我想你到底要怎样害我呢?
林香雨说你的嘴滑过了我的脖子,在脸上缓慢而犹豫地移动着,最后停在嘴上了。我到这时候还没有明白你要干什么,我想你怕我喊叫,你要堵住我的嘴了。你说我傻不傻?我几乎是哭着说,这么个天荒地老的地方,我喊破了嗓子又有什么用呢?
你说香雨啊,你怎么就不能安静一点儿。
这时候你的手起作用了,它突然告诉我你要干什么。你的手捂住了我的胸脯,你的手解开了我的衣扣,你的手变得轻柔起来,抒情起来,一瞬间,我的心脏跳进了你的胸脯。
你叫着香雨,香雨。
我不说话,我已经很安静,我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了。但我好像不怕,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怕。后来想起来,我真是吃惊我的勇气,我一个纯洁无瑕的姑娘,居然在贞操面临危险的时候,十二分地不怕。
林香雨说是你骗我出来的,你说太闷了,咱们去转转吧。于是我就跟着你转到这里了。这里离团部已经很远,谁也看不见,能看见的就是天上的鹰,地上的骆驼刺。看就看吧,你已经顾不得了。
你脱去了我的衣服,你吮吸我的乳房。
我抖着,我哭了。
你脱去了我的裤子,把手放在最敏感的地方。
我不哭了。我右手搂着你,左手推着你,但右手比左手力气大,所以最后的姿势仍然是搂着你。
我叫着老木,老木。
我寻思最危险的原来不是脖子而是女人羞耻的门户。我感觉门户里已经有东西了,像一只进洞的老虎。我说哎哟,疼。
你当时根本就不顾我的反应,疯了一样往里进。
我说老木你想干什么?
你立刻用嘴堵住了我的嘴,亲着亲着,我就软了。
后来你从我身上下来,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一遍遍地抽搐,一次次地流泪。
你说我相信我们也是爱情,我们的爱情,一次成功,一步到位了。
我吼着:你乱搞男女关系。
你说树上有两个鸟窝,你把树砍倒了,两个鸟窝里的鸟就抱到一起躺到一起了。
我说我不是赵梦真,我是林香雨,你别搞错了,你赔我。
你说树上有三只麻雀,你打死了一只,还有几只?还有两只,只不过它们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我说你油嘴滑舌。
你说起来吧,咱们走。
我不起来你又说:那边来人了。
我赶紧起来,看看没人就打你。你让我打,打着打着,你就把我抱住了。
林香雨说从此我们就天天往荒野里跑,荒原很少有雨雪,一味地干燥着。你说幸亏是这样的,不然就不好约会了。有时候风很大,你就带着我到处找背风的地方。我们乐不思蜀,我们都把连队忘掉了。
大夫说老木你的腿好了,你该回去了。
你答应着,但是你又对我说回去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了,能拖就拖吧。
我当然得听你的,你是我的爱人了,我不听你的听谁的?
林香雨说你记得我们是怎么回连队的吗?卫生所有一天突然被一帮戴红袖章的人宣布为红垦兵战斗队的总部,清除病人时有人厉声问道:你是什么观点?你说我就是你们的观点。这样你和我立刻也成了红垦兵。
总部的头动员我们回连队去,煽革命风,点革命火,揪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在我们连的代理人。
我们答应着,其实我们很害怕,我们是不愿意造反才离开团部的。
我们回去了。
半路上你要我,你说回去就可能没机会了。
我不给,我说我们要天长地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林香雨说我回忆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们回到连队不久,大家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现在不断有人问:
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们怎么还不结婚?每次都是野合,每次都是天当被来地当床,有意思吗?
我对他们说当然有意思,再说这个地方就这样的条件,没意思也得找出点意思来。可话虽这么说,我心里总不踏实啊,我给家里怎么说?老木,咱们还是结婚吧。
我说香雨你的记性真好,你说的都是事实,包括天长地久这句话,你说过,我也答应了。可是我并没有答应跟你结婚。这几年你是知道的,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生理和心理都是这样的,要不然在这个枯燥乏味的环境里,日子怎么过啊?可是我们并不一定要结婚。结婚是爱情的坟墓,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以后我们的感情肯定会一如既往,前提就是我们不能结婚。
香雨说老木你又胡说了,你真虚伪。我知道你还想着梦真,可是她已经高升到师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了,你还想她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