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说:赵梦真,你把你和王奋进的关系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梦真一言不发。突然她尖锐地喊了一声,浑身抖着说:我说,我这就说。
后来我知道,扭着梦真的女知青用锥子狠狠地攮了她一下。
梦真说了。有人喊听不见。她就赶紧提高了嗓音。
这时候,有人拿着早已写好的纸,在悬于头顶的打倒×××的横幅上,贴上了赵梦真和林香雨的名字。
梦真说那时候老木在团卫生所治疗腿伤,我是连里的卫生员就留在团里照顾老木。连长有一次来团里开会,就非把我接回来不可。我们是骑在一匹马上回来的,路上他先是对我动手动脚……
陈志说怎么动的,具体一点。
他先动我的头发,又动我的脖子,后来就把手捂到我的前面了。
陈志说前面是什么?
乳房。我不让他捂,他不听,他反而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了。我说你是连长,你怎么能这样?他说正因为我是连长我才能这样。他说你是我们连队最漂亮最可爱的姑娘,我不会让你落到别人手里的。后来我和他在马背上拧起来,拧着就摔下来了,摔下来后他就把我压倒了。
陈志说光压倒了吗?以后呢?
以后他就扯我的衣服。
陈志说光扯衣服吗?裤子呢?
裤子也扯了。
陈志说怎么问一句你说一句?你的态度又不老实了,昨天晚上怎么交代的今天就怎么交代。
他扯掉了我的裤子,又咬我的肉。我打他,打了他几十下我就没力气了。这时候他就掏出了他的小便……
我晕过去了。拧着我的支边青年说,你别耍死狗,我们不同情你。说着使劲摇晃,又把我摇醒了。
陈志说第二次呢?快说。
赵梦真说第二次还是在那天的路上,快到连队的时候,他又把我压倒在一个土坑里。他说你已经是我的老婆了,你也就别害羞了。我用石头砸他,他就把头伸过来让我往死里砸。我不敢砸死他,就只好又让他扯掉了裤子。
陈志吼道:王奋进,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赵梦真说得对不对?
连长赶紧说对对对。
陈志吼道:第三次呢?快说,这次让王奋进说,赵梦真纠正。
连长说我忘了。
扭他的知青立刻给了他一脚:赵梦真没忘你倒忘了,快说。
连长说好像是,是在她的宿舍里。我进去,关了门,就对她说,我想死你了。她说你为什么还没死?我说死也要死在你身上,就把她抱住了。我掐她的奶子,掐她的屁股,然后放倒了她。这次她好像想通了,她没有喊,我就放进去了。
陈志说没脱裤子就进去了吗?
连长说脱了。
陈志说那你为什么不说?不老实。谁脱的?
连长说我脱了一半,她自己脱了一半。
陈志说赵梦真,对不对?
我听着,浑身一颤,又一次晕过去了。这次晕过去很长时间,直到他们开始折磨林香雨,我才又被他们摇醒。我听见陈志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厉声呵斥道:
林香雨,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为了避开人民群众对你的专政,你居然逃离连队,制造死的假象,企图蒙混过关。但是革命者的眼睛是雪亮的,任凭你诡计多端,也逃脱不了无产阶级的铁拳。你给我老实交代,你跟王奋进是什么关系?
香雨使劲抬起被摁下去的头说:我跟他没关系。
陈志说那你跟谁有关系?
她再次使劲抬起头说:跟老木。
陈志说你这个女流氓好像还是理直气壮的?
香雨又想抬头,但这次没让她抬起来。她说我爱他,我要和他结婚,我跟他发生过一百次关系了,我把什么都给了他,他也把什么都给了我,他连我有几根阴毛都数过,我也数过他的,他有六百八十根,根根都是弯的,烫过的,漂亮极了。
轰地响了一声,也不知支边青年们笑了,还是愤怒了。有个支边青年喊道:婊子不要脸。
陈志说安静,让老木说,林香雨交代的是不是事实。
我心说对,让老木说,他狗日的居然敢跟香雨好,突然意识到老木就是我,赶紧说我作证,我作证。
我说我爱她,我要和她结婚,我跟她发生过一百次关系了,我把什么都给了她,她也把什么都给了我,她连我有几根阴毛都数过,我也数过她的,她有四百七十根,全是弯的,烫过的,漂亮极了。
有个支边青年喊道: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香雨使劲扭过头来,感激地看着我,忘乎所以地说:老木,你说你要跟我结婚?什么时候?你可不能变卦。
我说你放心,香雨,咱们生生死死到今天,再变卦我就是畜生了。
有一个支边青年狠踢了我一脚:来这儿谈情说爱,你不想活了?
我突然又哭又喊:我不想活了,你们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不想活了。我和香雨要结婚了,今天就要结婚了,你们明明知道,还这样迫害我们,我们受不了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就在这里给大家磕头了,就在这里给祖宗拜堂了,就在这里给毛主席他老人家请安了。
香雨也哭起来。
支边青年们高喊:打倒老木!打倒林香雨!
全体举起了胳膊,但已是有气无力,喊声也是稀稀落落的。
陈志大声说:今天的批判会就开到这里,下面我们共同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唱完了歌,陈志又吼道:
把王奋进、赵梦真押回地窖去。
我等着他喊我的名字,等了半天没声音,扭头去看时才发现他们已经把我放开了。我赶紧寻找香雨,看到她趴在地上,已经起不来了。我用膝盖跪走到她面前,扶她起来,柔情地对她说:
香雨,咱们走,咱们回家去。
就是在这一天,清理阶级队伍在我连轰轰烈烈展开的第一天,我和香雨有家了。
我们在羊圈里隔起了一角,收拾干净,再把两张单人床搬过去拼到一起。羊圈里的羊早已宰光吃净了,我们的家宽阔敞亮。
又有最高最新指示了。毛主席对全国人民说:对反革命分子和犯错误的人,必须注意政策,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对犯错误的好人,要多做教育工作,在他们有了觉悟的时候,及时解放他们。
一九六九年元旦刚过,荒原的寒冷一如往日。云彩就像冻上天的冰山,地上万物没有不坚硬的,风是天天砸人的砖头,能把人砸得一步一个跟头。知青们除了像冬眠的瞎熊一样龟缩就再也不会干别的了。
两辆吉普车突然从团部来到了连里,立刻就开会,先是小会后是大会,传达完了毛主席的声音,就把连长王奋进解放了。同时解放的还有赵梦真和所有被陈志他们打成反革命的人。
最后,团里来的人宣布,连长王奋进依然是连队革命委员会的一把手。
吉普车走了。扬眉吐气的连长倒背着手到处转悠,转到羊圈里说:
仇要报,冤要伸,老木你等着瞧,到时候你振臂喊口号就是了。
第二天,连长召集全连知青讲话。他就像打雷一样,把会场搞得轰隆隆响:
他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
接着他喊:陈志在哪里?让他上来。
陈志连夜逃跑了。
连长很失望,但并不气馁,他宣布追穷寇战斗队是反动组织,然后就组织群众一个个批斗该组织的骨干分子。
又是暴力,岁月依然充满了狰狞。
不批斗的时候,连长就把自己和赵梦真关在他的宿舍里。这对他来说既是需要也是炫耀,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连长以为自己和赵梦真的关系再也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终于又有了灾难。
赵梦真后来说,我真是后悔啊。
赵梦真怀孕了。
这可怎么办?有一天赵梦真来到羊圈,哭着对我说:我本来是要去师部宣传队的,这怎么去?去了也不能演节目了。
我说你不会不要孩子?
她说我也这么想,但是我一听他催我打掉我就不甘心。他家里有老婆,他说要离,既然要离,为什么又不让我要孩子?
我说也对,小心他骗了你。
这时林香雨进来了,她一见赵梦真就把眼梢吊了起来:
你又来了,你答应过我,你不再纠缠他。你明明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你还来?
赵梦真赶紧出去了,消失的一刹那,我看到她背影一歪,差点倒下去。
我对香雨说你那么凶干什么?她不过是跟我商量她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打掉。
香雨喊起来:她有孩子了?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我说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的。
香雨的嗓门越来越尖:真的不是你的?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说我敢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敢向林副统帅保证敢向文化大革命保证不是我的。
香雨松了一口气,声音马上低了下来:不是就好,我也没有硬说是你的。
我说你已经硬说了,弄得我对你很反感。
她说你别反感,我是关心你。然后就嘿嘿嘿笑起来。
梦真终于没有打掉孩子。当师里专门来车接她回宣传队出演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李铁梅时,随车来的师宣传队队长望着她挺起的大肚子,遗憾得摇头顿足:
赵梦真你是怎么搞的?你毁了你的前途你知道不?排好了《红灯记》要去省里演,还要去北京汇报,这么好的事别人抢都抢不来,可是你,自己让自己滚蛋了。
梦真哭着:我知道我把什么都丢弃了,但我是没办法。
连长招待宣传队长吃饭,很严肃地说:以后赵梦真不会再去演节目了。
队长说想去也没有条件了,师里规定,宣传队的女知青都要没有结过婚的。
宣传队长走后,梦真趁香雨不在,又来找我。
她说我真是牺牲的太多了,但是他到现在还不回去离婚,你说我怎么办?孩子一生出来,他就是父亲了,得名正言顺。
我说你催他,逼他,再不听就告他。
她说他早就说了,上面一旦知道了,有罪的是我,他是现役军人,我逼他结婚就是破坏军婚。
我说胡扯,是他强奸了你,又不是你勾引了他。
她说虽然是这个理,可我到哪儿说理去?再说他是孩子的父亲,我也不忍心把他怎么样。
我叹口气,什么主意也没有了。听到墙外有脚步声,就说你快走吧,香雨回来了。
来的不是香雨,是连长。他瞪着我问:
怎么我一来她就要走?你们该不会搞什么鬼吧?
我说连长你赶快离婚吧,梦真跟着你太苦了。说着我眼眶一热,滚出两颗泪来。
连长说我的女人,你哭什么?真是狗逮耗子。以后你们不要再接触,我心里忌讳。
我说连长你放心,我已经有老婆了,不会再和梦真有什么了。
连长说难道你还想有点什么?
我没吭声,心里恶恶地骂了一句操你妈。
4
我一直在姐姐送给我的日记本上写家信,日记本快要撕完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姐姐路白冬妮娅:你们好?
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最高指示: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万年以后还会是这样。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祖国的春天又一次来到了,我们这里万花竞放,喜气洋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
但是我们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这个阶级还在,所以,我们不能说最后的胜利,几十年都不能说这个话。
最近我们连就发生了一件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有个资本家的狗崽子居然以死威胁连长,以实现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
连长是我们连无产阶级革命派的代表。他虽然在连队又一次结了婚,并且有了孩子,但他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个人或小集团的利益出发,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每天都和女知青深夜长谈,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女知青姚文静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对连长心怀不满,给上级写信诬告连长强奸了她,也强奸了另外几个女知青,幸亏这封信被连长截获了。当连长采取革命行动,对她进行隔离审查时,她顽固地表示不服,不服就上吊了。
连长的老婆就是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叫赵梦真的姑娘,一点革命觉悟也没有,受到反革命的蒙蔽,在连里哭闹了一场后,丢下一岁半的孩子到师里去了,她曾在师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待过一年多。据她说队长待她还不错。
我们的连长,一方面要带领全连狠抓革命猛促生产,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一方面要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孩子,累得他一天天瘦下去了。我们一听到孩子的哭声,就知道他饿了,就知道连长实在顾不过来了。连长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寻思自己绝不能为了孩子而影响革命工作,就带着孩子去了格尔木。格尔木是荒原上的城市,我们的师部就在那里。但是连长在师部没找到他老婆赵梦真,赵梦真跟着宣传队巡回演出去了。连长本来就不同意要这个孩子,现在孩子又无情地妨碍着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来到街上,吟诵着毛主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就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毫不留情地把孩子送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女人是个盲流。我们全连战士为有这样一个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连长而骄傲,而自豪,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我们现在生活在幸福的海洋里,学大寨,掀高潮,我们开垦的荒地第一次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连长已经宣布,我们连年年吃国家供应粮的日子就要过去了,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我们将实现自给自足。为此,师里和团里都给我们发来了表扬信。
还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告诉你们,我就要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了。志愿书已经发下来,我一定要满怀激情地填写好。
总而言之,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我们连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我们心潮澎湃,豪情无限。希望你们也和我们一样,戒骄戒躁,团结一致,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最后,让我们共同敬祝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