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口气说香雨,你真幼稚,远了就不该想?可我爸爸妈妈姐姐还有路白在青岛,我想得心都变成酸的了。
香雨说那就想吧,再想下去你就要把我想没了,就连我也不知道我的爱人是谁了。
我说对不起香雨,实在对不起。
香雨哭着跑了。我没理她。想哭就哭吧,哭哭就想通了。
下午,刮起了大风,我没事干就躺在床上看一本名叫《毛泽东思想万岁》的书,大耳朵进来问我:你知道林香雨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说那就坏了。
大耳朵说有人看见她朝西走去,再也没有回来。
我哎哟一声,扔掉书就跳起来。我知道荒原上大风就是坟墓,香雨走到坟墓里去了。
那时候连里已经成立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全体成员都去团里参加斗批改学习班了,连里没有人主事,我和大耳朵就一个班一个班地求人:
香雨失踪了,都去找找吧。
许多人都去了。追穷寇战斗队的队长陈志说:
为什么要我们去?她又不是我们的人。
大耳朵说对敌人都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况且她是我们的战友呢。人命关天快去找找吧。
陈志说老木你听着,要是我们找到了她,你就得和她参加我们的组织。
我着急地说行,行啊行啊。
我琢磨全连三分之一的人都是追穷寇战斗队的,少了他们不好,荒原上大风里找人本来就是海里捞针。
满荒原响起了喊声:林香雨,林香雨。喊声被狂风打碎了,一出口连自己也听不见了。人们手拉着手往前走,越走越绝望,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你一个人出去找死啊?
两个小时过去了。
大耳朵说不能再走了,再走大家都危险。找人的人蹲在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团在一起,感觉狂暴的沙土就要把人埋葬了。
这样过了很久,突然,就像老天爷喊了一声口令,风声远了,空气也透明了。我们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土,又去满荒原喊叫。
这次,我们喊走了天上的云彩,喊出了黄灿灿的傍晚,又喊得天色黑下来。
我急得哭都没有眼泪了。我说香雨即使上了月亮,这时候也能听见了。有人说那就往月亮上找吧。
我们找到天亮。大耳朵说她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我说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她到师部去了。
大耳朵说连队离师部有一百三十多公里,她知道她根本走不到。
我说她已经糊涂了,哪里会想得这么周到。
这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很多人已经走不动了。大耳朵问我怎么办?
我说你们往回找吧,我是不走到师部不罢休。
大耳朵说你也想失踪?不行。
我不想再说什么,咬着牙往前走。大耳朵撵上来拽住了我。我回身就把他推倒了。
我听到身后大耳朵骂了一句我的祖宗,然后又吩咐大家回去。
大家也劝大耳朵回去,大耳朵说:
我要跟这个木头人送死去了。活该我倒霉,摊上了这么一头猪做部下。
有人说死不了,前面就是草原,有牧民。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果然就看到草原,但是没发现牧民。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草原,眼睛顿时舒服了许多。正想坐下来,就见一股溪水银绸子似的哗啦啦流过来,赶紧扑过去,喝啊,洗呀,然后舒畅地躺下,几乎忘了我要去干什么。倒是大耳朵提醒了我:该走了。
这么好的地方,不可能没有人迹。我们两个都这么想,走起来就又有劲了。
狗。我突然喊起来,马上想到了冬妮娅,不禁有些激动。
大耳朵说不止一只呢。
我说对,那边还有,一只,两只,三只……我数着,头发渐渐奓起来了:哪里是什么狗?是狼。
大耳朵也想到了,低声说:怎么办?反正不能跑,一跑狼就追。
我停下了,左右看看。
大耳朵说也不能停下,停下就说明你害怕。咱们走过去,你敢吗?
我说我不敢,我比林香雨胆子还小,她都走过去了,我居然不敢。
说着我的心噌地一下被狼揪了起来,我的军装跑到狼嘴里去了。不,不是我的军装,是林香雨的,林香雨的军装此刻正在揩着糊满了血的狼嘴。
我喊了一声:看。就快步走过去,连害怕也顾不得了。
这时狼站住了,它们是只见过自己扑向人,没见过人扑向狼的,加上他们刚刚吃过一个人,肚子不怎么饿性情也就不怎么恶了。为首一个把撕碎的军装吐出来扔到地上,招呼了一声,扭身就走。另外三只似有不舍地望着我,怏怏地跟了过去,尾巴全拖在地上。
我在一个土丘上停下来,看到了一顶帽子,没错,是香雨的军帽,还有白生生的人骨,腿,胳膊,肋条,头颅,还有渗了一地的血,血有的已经变黑了。
我抬腿就追,吼着:狼,狼。
大耳朵紧紧跟在我身后,也吼着:狼,狼。
四只狼跑了,一溜烟消逝在荒原的辽阔里。
我和大耳朵站着哭,蹲着哭,坐着哭,哭得腰都痛了。
哭够了又害怕起来,害怕狼叫了更多的同伙返回来,匆匆地拾起香雨的军帽和一些零碎的衣服,往连队的方向走去。
在离连队很近的地方,在我们挖走了红柳但并没有种出庄稼来的田野里,我给香雨升起了一座衣冠冢。许多战友都来吊唁,大家哭泣的时候,我迎着风大声吼叫:
老木,你对不起林香雨,老木你是王八蛋!
追穷寇战斗队的队长陈志说:老木你自己说了你是王八蛋,我看你比王八蛋还要王八蛋。你逼死了革命知青林香雨,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破坏革命青年支援边疆你知道不?你现在罪大恶极,已经是敌我矛盾了,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林香雨死了我也该死,管他是破坏什么呢。
陈志说那好,那你就等着灵魂出窍吧。
他们把我关进了地窖,连队有七个地窖,现在都成了支边青年的地牢。我就在地牢里喘气,吃喝,排泄,还有思考。
我思考我就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地窖也就不是地牢而是皇宫了。对,是皇宫,要不这么想我死得多惨哪。
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珠光宝气,珠光宝气就出现了,照耀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说皇宫里应该有楼台亭阁,楼台亭阁就建起来了,我在上面指点江山。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美女如云,那么多美丽的仙女那么多漂亮的民女都翩翩而来,她们给我表演节目,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仙袂飘飘,彩裙扬扬,香风阵阵,美酒流淌。我说皇宫里应该有皇后皇妃,皇后皇妃就袅娜地来了,原来是梦真和香雨,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我们寻欢作乐,通宵达旦,天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我想我真是太幸福了。
有一天,我朦朦胧胧地听到了陈志和连长的声音。连长已经是连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但我还是叫他连长。
连长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打?打死了怎么办?
陈志说他破坏革命青年支援边疆,群情激奋,挡也挡不住。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
连长说采取革命行动也得等我们回来了再说,揭批反革命要经过革命委员会研究,这个连队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陈志说当然是革命委员会说了算。又命令手下说:把老木押回去。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第十九次把我拉出地窖揭批毒打了。真棒,支边青年打手们身体强壮,斗志昂扬,仇恨满腔,不打死我是不罢休了。那就打吧。别,别用拳头打,应该用棍子打。别,别用木棍打,应该用铁棍或者狼牙棒打。别,别用针扎我,应该用矛枪刺我。别,别让我跪在搓板上,跪在玻璃碴上,应该跪在炉火上,钉子上。别,别用开水烫我,应该用油炸我。——每次毒打我的时候,我都这样向打手们乞求着。
我又一次回到了我的皇宫,来吧,美丽的仙女,给我舞起来,奏乐: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来吧,亲爱的皇后,亲爱的妃子,咱们喝酒吧,作乐吧。嗐,从此老木不早朝。嗐,怎么这么臭啊?六宫粉黛,仙女仙娥,难道都去上厕所了?
我抚摸着梦真,抚摸着香雨,我睡着了。
去团里参加斗批改学习班的革委会成员都回来了,回来后就召开了清理阶级队伍动员大会,会上宣读了《北京新华印刷厂军管会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的经验》。
连长说由于中国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的直接把持和控制,在我们连队,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仍然受到重用,其中许多人还篡夺了我们的各级领导权,因此我们连的阶级斗争一直是极其复杂、尖锐、激烈的。
连长说我们团别的连队,在发动群众开展对敌斗争中,是很坚决的,不论是对特务、叛徒,还是对一小撮走资派,他们都勇敢出击,狠揭狠批。特别是对那些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旦发现,就狠狠打击,毫不留情。
连长说要稳、准、狠地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以充分发挥群众专政的巨大威力。
连长说开完会各班认真讨论,晚上,革命委员会成员和各班排长开会,研究第一批清理名单。
晚上,我被放出来了,原因是我所占据的地窖又要关押新坏蛋了。在我出来和那个人进去的一瞬间,我吃惊得差一点唱出毛主席语录歌来。那个人居然是连长。
我忍不住问道:他怎么啦?他也害死了女知青?我立刻想起了赵梦真。
亲自绑送他到地窖口的追穷寇战斗队队长陈志说:这个人是我们连最大的走资派,是叛徒、特务、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连长气得脸都紫了,瞪一眼陈志,立刻就被陈志的手下扇了一个耳光。
在被推入窖口,盖上窖盖的时候,连长喊一声:陈志你这是犯法。
陈志说去你妈的,我夺了权我就是法,我能犯我自己?再说了,我不揪出你,你就会揪出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这就好比毛主席和***的斗争,你死我活。
好几天追穷寇战斗队的人都在开会。他们把连里所有人都研究了一遍,凡是不跟着追穷寇跑的都成了清理对象。然后一个个谈话,大部分都投降了,都承认追穷寇的观点是最正确的观点。
他们也跟我谈了话,我迫不及待地说:
陈志一向英明正确,高瞻远瞩,就像是咱们连的毛主席,我崇拜他。
于是他们就不再追究我害死女知青的罪行了。
一个星期后清理阶级队伍正式开始。
早晨,万里无云,阳光幸灾乐祸地灿烂着。吃了早饭,大家都被集中到连队俱乐部去了。
俱乐部里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全是一句话: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迎头悬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三个打倒。第一个是打倒王奋进,王奋进就是连长,第二个和第三个都是打倒×××。×××是谁?许多人心里不踏实了。
陈志首先上台说最高指示: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我说好啊,陈志的嗓音多好。
陈志用更好的嗓音喊道:把王奋进押上来。
连长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押上台来还没站稳,就被人一脚踹得跪下了。
顿时有人喊:打倒王奋进。会场雷动。
陈志吼道:王奋进,交代你的出身。
我出身雇农。
胡说。陈志吼完了就有人扇连长的耳光,声音清脆得就像枪响。
陈志吼道:你是不是出身地主恶霸?
我出身地主恶霸。我父亲作恶多端已经死了。
陈志吼道:你什么时候参加国民党的?
我没有……连长话音未落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我一九二六年参加国民党。
我寻思一九二六年连长的妈生没生连长?
陈志吼道:你给国民党出卖过几次军事情报?
我没有……啪地一声响,连长马上改口说就一次,我给蒋介石写信,告诉他我们连的位置。
陈志吼道:信是怎么发出去的?是不是交给赵梦真带到师里发出去的?
是。连长想,反正赵梦真也不在,胡乱承认算了,免得遭打。
陈志吼道:你在我们连发展了几个反动特务?
我没有……啪地一声响,连长马上又改口说我发展了宋建华。
宋建华已经死了,是去年肺气肿死的。
还发展了谁?
还发展了姜成才。
姜成才也死了,是运动初期打成现行反革命后上吊死的。
还有谁?
还有林香雨。
我心说连长挺聪明,他发展的特务全是死人,死无对证,过一阵他再翻供,你陈志有毬的办法。
陈志吼道:都是些狗男狗女。
连长说是,狗男狗女。
陈志说承认了就好,王奋进你听着,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要让你交代清楚你作为反革命当权派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你要一五一十地说,革命群众都听着呢。
连长说我没有……啪地一个耳光。
连长哎哟一声,用更大的声音说我没有……
啪啪啪啪啪啪啪。
连长倒在地上,人家又拉起来:快说。
我没有……
陈志大吼:把人给我带上来。
门口一阵骚动,几个威风凛凛的女知青押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女知青出现了。两个女知青头发蓬乱地低着头,许多人看不清楚,就问:谁啊?
连我也没想到,回答这个问题的居然是我。我好像天生与她们息息相关,想都没想,张口就喊了出来:
赵梦真……林香雨……
紧接着我的疑问又由大家说了出来:林香雨活着?没死?赵梦真回来了?
马上我就知道,追穷寇的人以连队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去师部宣传队要把赵梦真揪回连队批斗,意外地发现林香雨也在那里。
我心说那天我们瞎了眼,狼吃掉的其实不是香雨。香雨安全地走到师部去了,她要向梦真倾诉苦衷,她希望梦真能说服我跟她结婚。梦真答应了,对她说,咱们过几天一起回连和老木当面谈。几天后她们回来了,但已经不是原来的目的而是迫于无奈了。
我挤到台前,喊着:香雨,香雨。
有人推开了我,呵斥道:你再喊也把你请上台来。
我心说不让喊香雨那我就喊梦真:梦真,梦真你好吗?
陈志吼道:好不好你贴上了问她。
顿时有人扭住了我。我没挣扎几下就到了台上,就和连长、香雨、梦真跪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