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过世的消息像山火一样蔓延开来,公墓里满满当当的全是陌生人。我只认识大部分直系亲属。可丽奇·卡普兰,那个房产经纪人,她也来了。还有宝琳·乌恩格尔,她出于对妈妈的尊重,也来了,还带来她的新婚俄国丈夫。
按照犹太教的传统,我们在麦迪逊街女王的房子里服丧七日七夜。杰尔绍维茨家和莱普科夫家轮流替我们在布鲁克林照看本杰明。
我们挤在女王在下东区本来就很狭窄的家里,按照犹太人服丧的风俗,房里的镜子被一张白布蒙上,门边还放着一碗水。爸爸的老朋友们都来安慰爸爸,很多俄国同胞也来了,与他、婕尔达姑妈和莉娜姑妈一起服丧。每天晚上都会来一批新的人,带来新的故事。有些人跟女王没什么关系,但大多数人都与她有交集。一天晚上,有人问起野兽姑妈的丈夫依吉,也就是那个画家的事。这个问题让房间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也就在同一天晚上,宝琳和她的俄国丈夫上女王家里来了,与我们一起服丧。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别人讲话。为了打破尴尬,宝琳的俄国丈夫站起来走到爸爸身边。
爸爸和那个俄国人聊了很久,然后又把梅耶舅舅喊过去,三个人一起聊。我看得出来,爸爸喜欢那个俄国人,梅耶舅舅也喜欢他,而我不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感觉。
爸爸和梅耶舅舅还有那个俄国人,他们互相握了手。妈妈走过去和宝琳拥抱,然后把她拉到他们的圈子里。但这对新婚夫妇没过几分钟就走了。
我还记得自己就是在这个屋子里跟女王聊天,向她坦白我怎么爱上的宝琳,到最后又是怎么讨厌她的。我还记得女王给我的建议,让我不要谈恋爱。我当初怎么会爱上宝琳的呀?
“约瑟夫,你还好吗?”
丽奇·卡普兰在跟我说话。
原来,我们的房产经纪人丽奇·卡普兰也是女王从俄国救出来的。女王把密德姆家的亲人带来美国之后,就接着把丽奇·卡普兰给带过来了。女王救她的时候,她必定还是一个小女孩,不会比艾米丽大多少。
“约瑟夫?”
我点点头,回过神来。
丽奇·卡普兰问我读几年级,还问我对爸妈的泰迪熊生意有什么看法。她凑得很近,很认真地听我回答,仿佛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似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听我说话。
女王一直定期把一批批同胞带到纽约来,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到了第五个晚上,女王的老板、雨衣厂的莫斯科维茨先生来凭吊女王。你可以一眼就看出来,雨衣厂的老板莫斯科维茨对女王感情很深。这么一个矮冬瓜,宽度与高度相等,仿佛我们只要时不时推他一把,就能让他在汤普金斯大道上滚来滚去,滚个不停。他一头卷曲的白发,穿着一套很高档的黑色西装,身上浓浓的古龙水香味,闻着就像刚从理发店里出来似的。不过,他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子,沿着两边的脸颊慢慢流下来。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说实在的,他看起来就像刚失去了一位最要好的朋友一样。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这说明女王在他心目中可能不只是一位宝贵的员工这么简单。他看起来与其说是一位尽责的老板,不如说更像是一位悲痛的鳏夫。我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哭。这位莫斯科维茨先生,他进女王的房间里才十分钟,便突然崩溃了。他低下头,弓着后背,身子一起一伏的。我们都在看着他。爸爸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莫斯科维茨先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直在哭。然后,他走了。
门在莫斯科维茨先生身后关上的一刻,妈妈瞥了爸爸一眼,只是那么一眼。
莫斯科维茨先生只来了这一次。丽奇·卡普兰却每天晚上都来。
艾米丽听说丽奇·卡普兰曾经是职业舞蹈演员,跳芭蕾舞的,但因为一次受伤不得不退出芭蕾舞台,后来在女王的建议下卖起了房子。这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在第七个晚上,丽奇·卡普兰房产经纪人的这个职业成了歌尔达姑妈房间里一个讨论的话题。野兽姑妈在这个礼拜之前还从没听说过丽奇·卡普兰,现在却煞有介事地坐在丽奇·卡普兰的旁边。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上个礼拜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得多谢女王。因为女王给她们俩各买了一处房产,保证她们都有自己的地方住。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从没踏出过下东区,可现在她们在布鲁克林区都各自有了一套房子。
“她怎么会在布鲁克林给我们买房子呢?”野兽姑妈问,“她从来不肯到大桥那头去的呀。”
丽奇·卡普兰语气平静地告诉我们,其实歌尔达姑妈经常到布鲁克林去。她经过我们家店面都好多回了。“她多替你骄傲啊,莫里斯。我可以叫你莫里斯吗?”
爸爸点头。
“她为什么不进来打个招呼呢?”我问。
“你姑妈也有她的秘密,”爸爸说,“大部分秘密都跟着她入土了。”
“她替你们买的那些房产,是我帮着她挑的,”丽奇·卡普兰对野兽姑妈和老鼠姑妈说,“如果你们有什么问题,希望你们别客气,尽管问我。”
野兽姑妈有问题要问。“你觉得我们应该搬出现在亨利街的家吗?”
“您的姐姐认为你们搬过去会对你们的健康好些。”丽奇·卡普兰说。
“对健康好些?”
“你们现在住的太窄了,空气也不好。”
我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在女王的房间里待着,就像在蒸桑拿。
“要是我姐姐觉得这地段对健康有那么糟,那为什么她自己不搬走啊?”野兽姑妈问。
“她喜欢这个家,喜欢这栋楼,她也喜欢与她的妹妹们住得更近一些。”
“她这么说吗?”野兽姑妈问。
“她时不时就会提起移民来这个国家时的事。可歌尔达她累了,可能她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吧。”
“她替我们选的布鲁克林的那个地方,是个新城区吗?”
野兽姑妈问。
“我明天可以带你们去那里,”丽奇·卡普兰说,“你们自己看吧。”
“明天?”
“今晚是最后一晚服丧。对吧,莫里斯?”
爸爸点头。
丽奇·卡普兰继续说:“歌尔达希望她过世以后,我能帮助你们。能带你们去看你们的房产,这是我的荣幸。”
野兽姑妈转过脸看着老鼠姑妈:“我们明天去看房子吗?”
“我要是不赶快做落下的缝纫活,要被炒鱿鱼的,婕尔达。”老鼠姑妈说,“你也是啊。要是工作没了,就交不起八月份的房租了。”
爸爸握起老鼠姑妈的双手说:“八月份的房租我可以替你们交,莉娜。而且你也可以在我这里工作。你和婕尔达我都可以请过来。”
丽奇·卡普兰接过爸爸的话:“歌尔达的遗愿是想让你们哪天别干缝纫活了,当一个全职的商业女性。我可以先替你们打理房产,等你们能接过去的时候再交还给你们。这可以吗?其实歌尔达觉得,你们房产的租金已经够你们生活用的了,说不定还能让你们富起来。”
野兽姑妈在女王最好的椅子上正襟危坐,夹在丽奇·卡普兰和艾米丽中间。看着她坐在那儿的样子,我想起了秃鹫。
艾米丽与野兽姑妈保持着距离,把身子往我这边靠。虽然在那三件套西装下,我浑身被汗湿透,但我还是伸出手臂搂过我的妹妹,把她紧紧地搂在身边。
月神乐园里重中之重的游乐项目当然是
大型空中马戏团了,
杂技演员身下将不设防护网,
并倾尽全力为您表演
走钢丝和空中飞人等惊险刺激的特技。
——《纽约时报》
鹦鹉
你或许会认为他们在大桥下养不了宠物。哪有宠物肯跟着一群流浪儿童?你这么想就错了。他们有一只鹦鹉,一只漂亮的鹦鹉。这只鹦鹉每晚来到大桥下与他们一起歇息,对他们说话,尽管他说的话常常千篇一律。
孩子们也不嫌他烦。他说的话能把他们笑得满地打滚儿。
在大桥下这么多张嘴里,数他的嘴最脏。
他以前的主人是一位警察。每当他感受到威胁,他总会尖叫道:
别动,
别动,
我依法命令你别动!
那些做贼心虚的人们,那些抛妻弃子的男人,那些小偷小摸的窃贼,没有一个胆敢接近这群孩子们。犯罪分子只消听这鹦鹉警告一次,便会仓皇逃跑。所有罪犯,从最轻者乃至最重者,无一不被这低沉浑厚的声音吓得夺路而逃。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咄咄逼人。
听到入侵者的脚步声在黑夜里渐远后,鹦鹉便会对孩子们聊起是非八卦。此刻正在豪华住宅里呼呼入睡的各色人等,都会被他抖出各种下流不堪的事迹。
鹦鹉知晓他们的逸事。下流的,下流的逸事,让孩子们笑得肚子疼的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