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温暖的阳光将厚厚的积雪融化成水,水流淌过地面,渗进土壤,流入每一条细小的沟渠和裂缝,灌满每一个窟窿,小溪与大河的水位也随之上涨。早在春日真正降临之前,黑狼就发现自己的部下有分裂的迹象。它们出双入对,总是一公一母结伴而行。是啊,它们这是在响应万物复苏的春天孕育新生命的急切号召,要创造新生命来替代那些死于寒冷和冰雪的生命。
狼不会成群地离开狼群,甚至不会两匹同时离开。当它们拼尽全力在原野上扩大势力范围时,体弱的狼有可能落在队伍后面,蹲坐在一个小山丘上恢复体力,它的同伴虽然会继续往前漫游一程,但是走不出多远就会离开队伍,回到那只体弱的、等待它的狼身边。一只年长的狼通常会将其余的狼留在它们去年住过的巢穴附近,但是狼群里年轻的狼在四处寻找新的安身之处时,总想要尽可能地远离自己的父母。到海洋上的暖风吹来的时候,黑狼队伍里的成员们已经散布在原野一百多平方千米范围内。本来它们不可能延伸到那么大的范围,但小狼的胃口十分巨大,每一对要培育小狼的狼夫妇都需要一个广阔的区域,来给小狼崽捕猎食物。同一领地里的两对狼会相互侵略对方打猎的区域,最终,比较勇猛的那一对将赢得一切。
积雪在迅速融化,但地上的雪还是很厚。这时,只有黑狼和另一只灰色的公狼落了单。那只公狼胸前有道伤疤,一只眼睛还是瞎的,相貌十分凶恶。两只狼在去年都还有自己的伴侣和孩子,却在更强的势力面前失去了它们。即使它们年富力强,富有经验,也没办法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一个游走于北部狩猎地带的猎人发现了独眼灰狼的巢穴,用枪打死了母狼,抓走了一窝小狼。而独眼灰狼只能在一个隐蔽的灌木丛中无助地观望,事后才冲进巢穴悲痛不已。
再说黑狼,它原本有四只幼崽,可就在小狼茁壮成长的时候,一场灾难却夺走了它们。那天它与母狼一起带着小狼去打猎,母狼和小狼看到一头小驯鹿的母亲被黑狼杀死了,就追着惊恐的小驯鹿在森林里跑了大约一千六百米。最终,那头气喘吁吁眨着无辜大眼睛的小驯鹿跑到了河中央一块突出的河岸上。眼看水流湍急,水势上涨,小驯鹿一转身准备拼死抵抗。
黑狼站到后面,它知道小狼将来要面对和击垮更大、更猛的野兽,它认为杀死这头小驯鹿对小狼来说是一场最好的训练。四只小狼向小驯鹿逼近,嘴里咕噜咕噜地咆哮着,时而又停止咆哮,发出吱吱的利齿摩擦声。灰狼妈妈显然比黑狼更在意它们的收获,它也加入了小狼的队伍。小驯鹿不失机敏,用蹄子踢,用小脑袋顶,要不是母狼冲上前给小狼们示范正确的猎杀技巧,小驯鹿差点儿就逃脱了。就在母狼跳起来想咬住小驯鹿的喉咙时,意外发生了,突出的那截河岸因为长期被水侵蚀突然塌了,正在搏斗的母狼、小狼和小驯鹿都不可避免地随之掉进了汹涌的水流里。黑狼只能站在河边呆呆地看着河里汹涌的旋涡。从此以后,它再也没看到过自己的伴侣和小狼。
原本只要它们愿意,两只年长的公狼都能找到新的伴侣。凭着勇猛和残暴,它们可以轻松地打败去年为了伴侣争得死去活来的年轻公狼。但是,年轻的母狼比不上它们经验老到,也没它们那么残暴,使它们对任何母狼都提不起特别的兴趣。此外,它们都过了非找伴侣不可的年纪了。
它们在荒原上随心所欲地游荡,除了狼窝附近不去,因为那是禁忌。那些母狼要防备山猫、貂、黄鼬、狼獾伺机咬死小狼崽,又要喂养幼崽,所以十分疲惫、暴躁。这时候,任何一只陌生的狼要是激怒了它们,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会马上被驱逐,瞬间遭遇猎杀和死亡。
有时,它们在漫游的途中会碰到群体里的另外一只狼。那只狼也许是刚刚捕猎回来或者正准备出去捕猎,而它们则静静地坐在附近,看着它们忙碌。狼群必须生存,只有依靠那些小狼崽,它们才可能把种族延续下去。小狼崽们蠕动着身体躺在巢穴里,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捕猎者的身上。
两只公狼无论到哪里都显得无拘无束、目空一切,它们心中了无牵挂,瞅准时机想杀就杀。黑狼身上有一个令其他狼肃然起敬的标记——它的枪伤。从前耻辱的标记,如今已然成为一枚荣誉勋章。原野上能让狼致命的动物不少,但是没有一种像人类那般可怕。虽然森林里的动物只有少数看到过亚历克斯·奇里科夫的尸骨,但就是它们,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将这一消息散布开去——一个男人死在灌木丛里,据说是黑狼杀了他。因此,现在只要黑狼在附近出没,森林里的动物就异常安静,因为它们知道黑狼是最厉害的。
因此,黑狼首领和独眼灰狼继续着它们漫不经心、血腥残暴的旅途,甚至灰熊见了它们都要让出一半路来,要是往常,灰熊是谁都不让的。从灰熊身边走过的时候,黑狼总是垂下尾巴,仿佛在接受它的好意。它们并不畏惧灰熊,但了解它,知道它力大无穷,勇于挑战一切,包括人类,只要它觉得自己有理由去战斗。
风积丘下,大灰狗奎恩已经有段时间备受困扰了。自从深冬那天它第一次听见孩子在自己身边呜咽,它就面临了两大问题:给它们取暖,喂饱它们。来自海洋的暖风驱散了严寒,春日的阳光洒向原野,温暖着众生,让小狗暖和不再成为问题。然而,奎恩又面临了更严重的新难题。
打猎的日子让它渐渐地熟悉了风积丘附近短程狩猎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它跑遍了兔子出没的小径,埋伏过每个松鼠窝,也曾跟踪松鸡和枞树鸡;麝鼠从它们潮湿的窝里爬出来后会沿着河边寻找多汁的鳞茎植物,它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它们;它也熟悉水貂在小溪里游行的蜿蜒路径,它们口吐泡沫,全身散发着麝香味。它在这些地方捕猎过无数次,大部分时候都满载而归。
那些最不警觉、奔跑速度最慢的小动物最先落网。等它把最易捕获的猎物都捕光后,余下的猎物等级就高了,它需要更加努力才能得手。如今,附近只剩下身手敏捷、警惕性高、身体强壮的动物了。如果从巢穴出来不走得远远的,觅食就会变得极其困难,而走远了就意味着自己要离开小狗们很长一段时间。
小狗们像蓟草般快速生长,肌肉更加结实有力了,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很快它们就发现,关了自己那么久的风积丘对它们而言真的太小了。以前,它们跟着自己的妈妈走出去几米后就调头回来,而现在,它们要跟着妈妈一直走到洞口才会返回窝里。不久后,它们就蜂拥而出,来到太阳底下。接下来的一天早上,它们跟着自己的妈妈一起走进了森林。
奎恩不停地转身,惩罚性地用牙齿轻咬小狗的皮毛,赶它们回去,但是并不伤及它们。两只银灰色小狗不满地汪汪叫,逃回了狗窝。面具脸小狗也有些气愤,但它跟着两个兄弟走了一段路后就坐到地上,望着妈妈的背影渐渐消失。奎恩大摇大摆地走进树林,然后一转身躲到一棵小云杉后面,几分钟后它看见那只面具脸小狗走出了风积丘。就小狗的个头来讲,它的爪子看起来太大了。此刻,面具脸小狗正沿着小河湾探险。它站在平静的池塘边,看着水里面自己的倒影出神。
奎恩焦急地站起来,犹豫着是否该把小狗赶回去。这只面具脸小狗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困扰奎恩的难题,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狗非但不改劣性,而且还越来越无法无天。它不怕母亲的惩罚,反而产生了逆反心理,一旦母亲走出自己的视线,它就开始任性妄为。
奎恩知道没法子赶它回去,只好转身进入树林。但是,每走一步那种心系孩子安危的痛苦和焦虑都时时折磨着它。
到了一条兔子跑过的小径旁,奎恩蹲下来,埋伏在茂密的树丛中,它把头放在爪子上,伸出毛茸茸的尾巴。突然,一只换了毛的雪兔出现在它的视野中,只见雪兔的大脚轻轻地落在地上,鼻子充满好奇地颤动着。奎恩趴得更低了,试着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土里。就在这时,一丝微风从风积丘那里飘过来吹入它的鼻孔,于是它焦虑地站起来去探寻风里的气息。
那一瞬间,雪兔被吓得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然后突然一跃,落地之处与奎恩之间隔了一大丛柳树枝叶,随即就跑得没影了。奎恩丝毫没在意雪兔的举动,只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它不再继续捕猎,一路小跑着回到风积丘。它小心翼翼地往家靠近,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偷偷地绕过小云杉,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动静。
风积丘的前面是一小片桦树林,整个冬天,一只又老又肥的豪猪就住在树林里。豪猪每天只是开心地咕噜叫,啃着它栖息的树上的树皮,时而笨手笨脚地从一棵树上爬下来,又爬上距离几米远的另外一棵树。它从没受到过侵扰,当然,它也不会去侵扰别人。现在,春天的强烈气息刺激了它,它身体里原本懒散的血液变得活络起来,促使它终于爬下树干到溪边去喝水。它经过两棵云杉树,这两棵树就好似两个哨兵,耸立在桦树林和风积丘之间。面具脸小狗看到这位新朋友正要穿过一小块空地,就急不可耐地跑上前去问候。
当奎恩赶到的时候,面具脸小狗正一边围着豪猪打转,一边扯着尖锐的嗓子汪汪叫,时而蹲伏在地上把小脑袋搁在两只前爪上,使劲地摇晃尾巴,时而又站起来奔跑,看样子,它是使出浑身解数想邀请这只咕噜叫的豪猪陪它一起玩耍。豪猪停下脚步,笨头笨脑地想弄清楚这个聒噪的小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见豪猪正在嗅地上柔嫩的青草,活蹦乱跳的小狗就又绕着豪猪跑起来。
豪猪生性迟钝又温顺,却向来无所畏惧。虽然它笨手笨脚的样子着实滑稽可爱,但是浑身上下无数针尖般尖锐的刺保护着它,若是不知好歹的动物去碰它,随时都会被刺中。豪猪不想惹麻烦,情愿自己独自安静地走路,于是它抖了抖身上的利刺以示警告,并且把牙齿咬得嘎吱作响。面具脸小狗又是一通狂蹦乱跳,绕着这个引人注目的新朋友跑来跑去,不停地高声吼叫。突然,它一不小心绊倒在一块石头上,翻了个跟头,仰面躺在那里将脖子伸得老长,等它翻过身来,鼻子正好碰到了豪猪的背部。
面具脸小狗一声尖叫,疼痛和诧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它缩着身子蹲坐在地上。它一边困惑地抓了抓挂在鼻子上的两根豪猪刺,一边惊愕地看着那个自己错认的朋友,不相信它居然这么不讲道理。小狗的祖先本是格斗型的犬种,出于这样的血缘关系,接下来它的反应自然是愤怒。它开始低声地咆哮,颈部毛发直立,两只前爪凌空跃起,毫不犹豫地扑向豪猪。
这时候,大灰狗奎恩适时地出现了。它从云杉树后一跃而出,落在小狗和豪猪之间,怒吼了一声。面具脸小狗被母亲的突然出现吓得不知所措,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豪猪继续慢悠悠地走向小溪。
面具脸小狗的鼻子上被豪猪刺扎到的小伤口不停地渗出一滴滴鲜血,它伸出舌头舔,将鼻子伸到草丛里磨蹭,然后又低头去抓鼻子上的刺。不经意间,它的一只前爪碰到了其中一根刺,一阵疼痛传来,它禁不住尖叫一声,立马缩回爪子,恰巧也把那根刺拔了出来。
之后,面具脸小狗灰溜溜地跟着母亲奎恩回到风积丘里。奎恩卧在地上给两只银灰色小狗喂奶,两只小狗争先恐后地爬到母亲身上,面具脸小狗则低头抓着另外一根刺。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它再一次意外地抓住了剩下的那根刺并拔了出来。吃了苦头的它很严肃地坐在地上,时不时地将舌头伸出来舔一下受伤的鼻子。
奎恩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跑出风积丘。两只银灰色小狗的进餐被打断了,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后面,面具脸小狗跟在最后,依然在舔着受伤的鼻子。到了洞口,奎恩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跑着。直到奎恩距离洞口三四十米远的时候,两只银灰色小狗才停住脚步。它们回头看了看风积丘,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熟悉的领地很远了,于是它们蹲坐下来,兴奋地吐着粉色的舌头。这时,面具脸小狗却猛地冲上前去。
面具脸小狗一直想到丛林里去,它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现在得到母亲的允许,让它的热情和欢乐迅速膨胀。它笨拙地冲向一只红毛松鼠,红毛松鼠站在高高的云杉树上,它冲到树下,尖厉的狗叫声瞬间在丛林里传开,唤醒了正在睡觉的动物们。它勇敢地尝试爬树,却仰面摔下来,倒在一堆柔软的云杉树的针叶上。不过它很快就爬起来,继续不停地叫。
奎恩慢步跑回两只银灰色小狗那里,一边舔它们的小脸,一边发出呜呜的声音指引小狗们跟着自己走。当面具脸小狗跑到前面去的时候,奎恩就把它叼回来。就这样,它带着小狗们一路向前走,经过所有它熟知的捕猎路径。
这会儿,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奎恩的脑海里形成。原本它面临的多重困难现在都奇迹般地迎刃而解了。之前它一直不敢在风积丘以外的地方逗留得太久,害怕巢穴里的小狗可能随时会遭遇危险。因为这个原因,它每天都在同样的地方捕猎,能捕到的动物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既然把小狗带在身边,它就可以一边保护好它们,一边去寻找更好的捕猎场所了。
它领着自己的孩子走过昏暗的林间小路,来到一片草地上。正在吃草的一头牛和一头小牛犊抬头看着它们。两只银灰色小狗坐在母亲身边,被眼前陌生又庞大的野兽吓得哆哆嗦嗦的。面具脸小狗却有些迫不及待,它举起前爪搭在一块石头上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看着看着,它忽然往前一蹿,想要赶到母亲前面去,却被母亲叼了回来。
奎恩领着三只小狗穿过草地往一条小溪走去。小溪旁边的柳树林里有许多兔子出没,它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气味就像一层浓雾笼罩着柳树林。一只棕色的大雪兔蹦蹦跳跳地跑开,面具脸小狗见状兴奋地边叫边去追。距离几米远的地方,另一只兔子飞快地弹跳而去,发出咚咚的声音,警告其他同伴柳树林里有危险。
奎恩跟在自己那个横冲直撞的孩子后面一跃,再次严厉地惩罚了它——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惩罚了。面具脸小狗只好乖乖地躺到两个兄弟边上,但仍然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而母亲奎恩则走进柳树林。五分钟后,奎恩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软绵绵的雪兔。
它把雪兔放在小狗们身边,然后走到一边观察它们的反应。两只银灰色小狗跟雪兔保持着距离,冲它好奇地伸长脖子,压低脑袋嗅了嗅。面具脸小狗则小心翼翼地向雪兔靠近,一边嗅着气味一边试图弄明白这个是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在这儿。雪兔的味道似乎闻着不错。于是它试探性地伸出舌头去舔那棕色的皮毛。当两个兄弟凑过来时,它马上发出咆哮声警告它们后退。
面具脸小狗咬住兔子的耳朵试着拖动它,直到兔子从一块石头上滚了过去,一只后爪从小狗脸上掠过。面具脸小狗被激怒了,它扑向兔子,狠狠地咬了下去。一股新鲜、奇特、令人兴奋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它从未尝过的味道。它坐下来舔舔嘴,再次扑上去咬。它的两个兄弟又凑了上来,正当它试图赶走它们的时候,母亲奎恩出面了。结果很公平,三只小狗一起撕咬品尝兔肉。
就这样,小狗们知道了兔肉的味道。
此时,往北64千米处,黑狼和它的伙伴捕获了一头角上有绒毛的公麋鹿。它们尽情地享受了一顿后,就在那附近随意找了个休息处开始呼呼大睡。一切都从容不迫,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猎物,它们几乎不用费力寻找。
狼群里的一对狼带着五只幼狼外出捕食经过这里,它们抬头看了看,又悄悄地躺下了。当冬天来临的时候,最优秀、最强壮的幼狼会加入狼群,余下的幼狼要么被赶到其他小规模的狼群,要么被杀死。
过了一会儿,它们懒洋洋地起来去喝水。夏日里时光悠闲,没有匆忙和焦虑,它们日行一千多米就已经足够了。而冬日则伴随着太多的意外,带给他们的是长途跋涉和艰难的追捕活动。所以,在能休息的时候,它们绝对不会放过。
日复一日,它们仍然在卡尼河的家族领地附近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