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大学新生方儒，拖着一只笨重行李箱，走出火车站。9月初的正午，阳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变身为无数亮白刀片，飞舞在他眼皮上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在一条大街边停下来。来来往往的汽车飞驰而过，与此相比，他觉得自己幼年、童年的时光消失得简直太慢了。眼睛里的疼意似在提醒他，这座城市既不是他记忆中的莲城，也非他想象中的莲城。
莲城于他是个过于大而含混的概念。他在这个城市短暂停留的次数，总共不会超过6次，就在这6次里，应该还包括幼时突发腮腺炎，被村里的车送到莲城医院就诊。还包括几年前他从这里的火车站上车去云南。
4年前1月末的一天，怀着一份和天气相似的冷清心意，他登上一列开往昆明的火车。当他好不容易才在车厢里找到自己的座位时，身上已被挤出了汗，因为他还推着一架轮椅。那是他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在那之前，他唯一一次坐火车的经历是去徐州，虽然只是两个小时的车程，却给予他无限新奇、满足。云南于他是个全然陌生的省份，他只通过地理教科书对它有一星半点粗浅了解。是一股同样陌生的力量推动他内心的火车向云南驶去，但他不清楚那力量源自何处，同样不清楚那力量为何越过茫茫人群，单单只推动了他一个人。那时他坚信，只要列车启动，告别和终结就算完成。只是当时的心情里既没有对终点的新奇热切，也没有对出发点的留恋不舍，只有一份与年龄远远不相衬的冷静、漠然，渗透在他单薄的身体里、苍白的皮肤下、眼角、嘴角，甚至牙齿。的确，那年他只有14岁，通常家庭里的少年还在撒娇、任性，或留下斑斑劣迹由父母收拾打点的年龄。
站在这条从来不知名的大街上，方儒觉得莲城对他就像当年的云南一样陌生。它怎么会是自己记忆中的莲城呢？他的记忆只和仙桥有关，仙桥是夏月镇的一个村，夏月镇是莲城的一个乡镇。他的记忆没长出翅膀，只会围着仙桥的方圆打转，顶多和夏月镇沾点边。它更不会是他想象中的莲城，他的想象里常常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柔软青草，这样他家的几只白羊就永不会饿肚子。他想象一个家庭的组合，有温柔健康的母亲，幽默和善的父亲，一个比他调皮会说笑话有很多书读的男孩。这些想象都和莲城无关。莲城没有那么多的青草，即使有点估计也是从外国进口，很昂贵很奢侈的品种，他家的羊儿是没福气消受的。他想到了自己，本是一根仙桥的草，现在主动移进了莲城大学校园里。莲城没有他一个亲人，他对它毫无挂念，但他却在云南坚定选择了莲城大学，并将在这里一待四年，或许还会更长。
在街边恍惚了一阵，他又继续拉动行李箱，去找站台坐公交。他从心底不喜欢出租车，不喜欢它高出公交不知多少倍的价格，不喜欢它们满街急窜缺教养的样子。一个多小时后，方儒置身于莲城大学的校园里。他惊讶于校园怎会如此阔大，疾走了二十多分钟后才找到校务处办理新生报到手续。在填写亲属关系栏时，他犹豫了一会，先填写了外祖父的名字，当写到“父”字时，手突然抖了一下，将字明显写大了并且还歪着，他看着刚写完的一行字，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写了外祖母和姨妈两条信息，这一次，他格外小心用力，每一个字像刻在钢板上似的。
他去找自己的宿舍，在四楼，房间挺新，因为莲城大学建校才8年时间。有两个早到的学生在收拾东西，他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宿舍里共有6张床，他选了靠墙角的一张，并没急于从箱子里往外掏东西，而是站到了北面一扇玻璃窗前。窗外还是莲城校园，最近的是一处塑胶跑道田径场，偏过去一点是一个篮球场。田径场北面有一片小树林，植栽了数种小型树木，现在它们的叶子还是森森的绿。树林的地面上也覆盖着一层绿色，即使隔得很远，方儒还是一眼就看出它们青草的本色，它们应该不是人工种植的吧。突然之间他就对这间宿舍产生了亲近感，因为它有一个能让他看到树林青草的大窗户。如果天气晴好心情合宜，他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宿舍里的6个新生分别来自6个省份，他们只知道方儒是云南来的，因为好奇，便闹着让他介绍云南好玩的地方好吃的特色。他红着脸如实说，他对生活小圈子之外的地方了解很少，很多景点他都没听说过更不要说去过了。室友就不再闹他了，但私下议论说他木讷，性格闷，不合群。
方儒觉得这样也挺好，他从小就孤僻惯了，不适应前呼后拥貌似热闹的群体生活。初中有一两年他也曾试着让自己融入集体，但集体给他带来的羞辱感从四面八方撕扯他，割裂他，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只有当一个人时，他才是完整的，强大的，没被分裂的。高中阶段，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过去，有过一段时间短暂的放松。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补习提高以前在乡村学校落下的学业，此外便是自由阅读，所谓自由阅读就是他从家里学校里尽可能搜索到文学、哲学类书籍，并一页页一本本吞下它们。对某些书有时他也看不明白懵懵懂懂，但仍旧迷恋于暗藏在书页中朦胧散射出的一缕微光，他认为那微光应该就是思想的光芒。相比而言，他对一些现代主义作品觉得陌生，更喜欢俄罗斯文学的宽广博大。高一暑假他读到了《复活》，高二暑假读了《罪与罚》，高考之后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安娜卡列尼娜》《日瓦戈医生》，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的救赎与忏悔意识令他内心大为震撼。
母亲去世之后，他唯一的谈话对象、倾听者也消失了。心里的疑惑、对命运的诘问不断升级，他无法从别人那里获取答案，只有加倍将自己埋首于书页间，企图从书里寻求到一丝丝能够救赎他的启示。他似乎找到了一些，又似乎全无所获。失眠加上从幼年起就长年吃素营养不良，令他从外表看上去像十五六的少年，苍白，瘦弱，腿细得让人担忧。
高考之后的一个月圆之夜，他半卧在外公庭院里乳白醇厚的月光中，想到两个月之后就将离开这里，他突然从木椅上跳下来，回房间去整理母亲的东西。
母亲有一个放贴己之物的小木箱。小时候，他最喜欢腻在母亲身边，那时她还没用上轮椅，要么坐在床上，要么用双拐拄着缩在一个藤圈椅里。他一样样从木箱里往外拿，一个小圆镜，一把木梳，几本旧杂志，一把纸扇，发卡，几块碎布头，小婴儿的虎头鞋、红肚兜、一把玻璃球、一副军棋……摆弄够了后再一件件放进去。母亲在一边含笑地看着他说：“都翻了一百遍了也不厌。等你张叔回来让他再给你捎两样新玩具好吗？”他说，“我想要孙悟空和唐僧的小人书，行吗？”母亲腾开一只手抱住他：“当然行了。”
那时他还没上学，“草孩”最初是母亲叫出来的，后来奶奶邻居们也都一直叫他“草孩”。母亲说“草孩”名字的由来有两个原因，首先是她的名字叫方草，他是母亲的孩儿，当然就是草孩了。二是他从一岁多后就不吃肉蛋等荤腥之物，这些东西喂到嘴里他就吐出来，但是吃青菜瓜果就没问题。无数次吐过之后，母亲和奶奶就确信他真是个吃草的孩子了。
母亲说的张叔，是他邻居张林叔叔，在镇上的洗煤厂上班。有时草孩需要的东西村里买不到，母亲就让草孩把钱交给张林帮忙捎过来，但这样的请求并不多，有时张林叔叔主动过来问需要捎什么。几天后，草孩手上就有了两本崭新的《西游记》画本。张林叔叔把钱塞进草孩兜里说：“今天是儿童节，小朋友都应该有礼物，这是叔叔送你的礼物。”回家后，草孩把10元钱交给母亲，就迫不及待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翻看画本。母亲在一边连声说，“本来要请人家帮忙的，这怎么行呢。家里没什么好送的，要不明天我用鸡蛋和面烙几个葱油饼，你给张叔送去吧。”
第二天，母亲真的烙了几个葱油饼让草孩给张林送去。母亲烙的葱油饼，是草孩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美食，外酥里软，咬开一口，零散的几片葱花夹在层层叠叠的面层中，香气扑鼻。张叔和他女儿美美两人趁热吃了一个，都说“真香”。看到母亲的手艺被人由衷赞美，草孩心里非常满足……那个夏天草孩6岁，心疼他的奶奶刚去世。再过3个月，他就要和张美美一起去村南头的小学读一年级。
他如小时候一般，把木箱放到床上，一件一件往外拿，每一件都牵涉到一段回忆。与以前不同的是，他发现母亲的箱子里多出几样东西。一把淡黄色透明的牛角梳，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一本植物花卉图谱，是母亲在一个人的寂寞时光里绣花的样图。由于经常翻看的缘故，书有些显旧，不是他买的，应该就是张林叔叔给她买的。一块白色的棉质手绢，略微泛黄，上面绣着两只黑色飞燕活泼传神，格外醒目。高二时的某一天他回家，闻到院子里有浓浓中药味，母亲坐在炉子边用筷子正在砂锅里搅动，旁边的小筐里放着一块白手绢，他记得上面绣了一只燕子，当时他还赞叹了一声：“真是好手艺。”母亲微微笑着说，怕闲得久了手就笨了，还得经常练练。说完，她就把手绢叠了起来。原来他那时看到的还是一幅未完工产品。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飞燕身上光滑的丝线，突然想起以前在张林叔叔手上见到过一块手绢，和这一块一模一样。
想到母亲这几年抑郁得病，他顿时明白了许多。他继续再找母亲有没有留下来的日记本或信件之类，他非常想看看母亲的字迹、她写信的口气，然而翻了几遍也没发现。把手绢专门包好放起来，那夜他几乎未眠，凌晨天色熹微时他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天晚饭过后，方儒告诉外公外婆他想填报莲城大学，老人感到非常意外：外孙曾说不愿再回莲城那伤心之地，想就读云南大学，这是怎么了？方儒在老人面前跪下来，语气坚决地说他要知道母亲被拐卖的情形。两位老人疑惑地相互看着对方，谁都没说话，外婆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小声抽泣起来。方儒说；“外公外婆，我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对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悲剧有必要知道，对存在于社会中的黑暗力量有必要了解。另外，我之所以要去莲城大学，心里还有点放不下我们过去生活了14年的小院，那里有母亲生活的痕迹，也有我的童年记忆。要是想她了我还可以到那院子里转转。”
其实，他心底更隐秘的想法没说给外公外婆。
头顶一轮硕大的圆月，其真实身份却是个偷窥者，它窥见命运的巨轮碾压过方儒脆薄的心胸，听到大地之上一个瘦弱青年发出野兽般时高时低的哀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