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数次在那座岛城停留,只有那一次一直停留了一个月。
那些时间她都做了什么?若是在平常,每天的时间对她而言几乎没有区别,她甚至想不起它们是怎样一天天消失,被吸到一个肉眼看不见却完全能感觉到的黑洞里。
在岛城的那段时间是例外,除了寻访岛城一片一片的海水蓝、一个个陌生滩涂,除了看海上的日出和日落,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写信。事隔多年之后,那些去过的滩涂,看过的蓝色和日出日落,都淡成了一些画面的背景,只有那些信,依然清晰。
那一晚她从外面海滩散步回来之后,回到小小的客房,拧亮桌上的台灯。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个咖啡色布质封面的小笔记本,她准备写在出走期间要写的数封长信中的第一封,给一位比她年长许多的异性朋友,虽然她并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真的将此信投寄出去。她写信的速度并不快,有时两三天才写完一封。
纸页质地绵密,吸墨性强,有着极淡的蓝色条纹和暗方格。碳素笔划过留下细微的刷刷声,像春雨洒进迫不及待需索水分的麦田,像小兔的嘴唇掠过新鲜的草叶,她的字迹舒展有力。她对一切纸张几乎都有留恋,小时候曾从家里偷拿出一条上海真丝围巾,只为换回同伴手中一个暗红封面的笔记本,被母亲骂了一个星期的“傻瓜”。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笔记本,有些做读书笔记,有些用于记下随时想到的只言片语,有些被做人物专访时用掉,还有些因过于华美不忍下笔而空了很长时间,而她的包里每时每刻都躺着一个笔记本,从来都没改变过的行囊。
事实上,这封信写得较冗长,开头几页仔细描述了她刚到遇巧旅馆的感官觉受,抑郁和失眠。直到第五页,信才开始了新的内容,使得这封信更像是一篇随心散记——
W兄,你知道吗,我之所以离开熟悉的环境,出走到这座岛城,还和一个人有关。他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作家,1931年8月受聘于岛城的一所大学来此任教。我在十多年前,曾用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读他在这里教课时写下的文字,以及日后回忆两年海边寄居生活的小说散文。
具体一点说,是他笔下和海有关的文字对我生发了作用。那些能让人泛起奇诡感、温柔感,同时具有疗治效力的景象,一旦植根于我大脑深处,就再没消失过。
一个总是自称为乡下人的青年,因为写作,生活环境得以完全改变,但那乡下人的敏感、孤僻、坦直、和普遍社会的不合,终其一生都未改变。他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将使他可以好好休息一阵。青岛慷慨的阳光,同那种花钱也不容易从别处买到的海上空气,治疗到他那一颗倦于周旋人事思索爱憎的心。为了那一片大海,有秩序的荡动,可以调整到他的呼吸,他来了。
海那么宽泛,无涯无际,他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多了些。海边的寂寞,既培养了人的孤独心情,海也放大了他的感情和希望。那时,连他自己也尚未知道,这两年时间所得有多么丰富壮阔,即便放在整个人生中都具足分量。
课余时间,他经常徜徉在少有人处光洁柔软的沙滩上,或是躺在草木葱茏的山岗,仰视天上的白云缓缓地游动,近观海鸥在浪涛中无忧而飞。蓝色的天,蔚蓝色的海,温暖的阳光,带着海洋潮湿气味和草木香味的微风,把他带进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他继续对我说着:当时个龄刚过三十,学习情绪格外旺盛。加之海边气候对我又特别相宜,每天都有机会到附近山上或距离不及一里的大海边去,看看远近云影天光的变化,接受一种对我生命具有重要启发性的教育。因此工作效率之高,也为一生所仅有。
十多年前,曾在他的《水云》一篇长文中摘录过两段话,在一本硬壳笔记本里。本以为被岁月消磨得淡漠近无了,临行前特意翻出来,语意新鲜如昔,海天云影顿时在我眼前不停幻化出无数意象,期间夹杂着湿润的海洋季风。这些意象刺激着我向它走去,走去,没有任何犹疑。
如今,那些字句就存在我脑子里,不用费力,我就能将它们一句句给你念出来: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峭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无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时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载着皱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冲撞,结果这浪头却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的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即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纪念的音乐。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岛,可供候鸟迁徙时栖息,且一直向前,终可到达一个绿芜无限的彼岸。但一个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再试抬头看天空的云影,我便俨然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丰富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绿玉,别无他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副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唏,触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
现在我明白,一本书之所以不会消失就是要等待被某些人打开的,就像某个城市之于某些人和事,总有细微之笔难以解释的机缘与巧合。
W兄,我曾经仔细探寻他在这个岛城里的行迹。福山路3号,一栋位于半山老街上、被花岗岩石围墙围起的老旧楼房,是他居住了两年多的地方。那栋楼即使现在看来也是极典雅的,具有德、日两种建筑风格。那里行人稀少,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占据了半面围墙。唯其僻静,才符合作家故居的特点。
他在此先后创作了《从文自传》、《记丁玲》、《月下小景》、《八骏图》、《水云》等著作,《边城》也是在这期间酝酿而成的。当年,他倚着院墙远望,那随时变幻颜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赐给了他无穷的灵感,也让一个乡下人的孤独开出自由绚烂之花。我深信,所有真正沉陷写作之人,都有比常人多出许多的孤独。因为孤独,才会走向山,走向海,记取一片云变幻无常的形态,留恋海面七色光影交替的瞬间,但这还不够,最高的孤独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恣意和决绝。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尤其是在他晚年,那时他早已搁弃了文学创作,一边在故宫博物院研究文物,一边被勒令去扫大街。有自己热爱的文物研究,即使去扫大街,他亦不觉得苦和委屈。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不知道当今时代还能有几人。
在他福山路3号的住所里,还发生了堪称佳话的一桩事:有一个彼时尚未成名的少年,曾以徐志摩弟子的身份来到青岛求助于他,希望能出版诗集。他在抽屉里还有当票的窘迫条件下,拿出三十元支持这位此前素未谋面的少年出版了首部诗集《三秋草》,令其一举成名。那位少年便是写出“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的卞之琳。大概他总也忘不了,早年他在北京落拓得几乎不能生存下去时,是徐志摩等人慷慨资助了他这个当时一名不文的初学写作者。
越来越觉得30年代的好,惺惺相惜,也许只会发生在那个时代。
W兄,虽然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个岛城将此信寄与你,但你终将会收到它,那时我也许已去了另一个地方,也许就坐在你对面,或者多年后你在一部书里发现它。这些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此时的心境,它独特且不能复制。正如这个岛城,它于沈从文是独一无二的,于我也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