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临近黄昏时分,她从过长的午睡里醒来。单人床对过的小木窗里,天空呈现出迷幻般的蓝紫色,隐约有金光闪烁其中。这平常的黄昏景象,在她看来却是自然所独赐,心中不禁肃穆端然。潮声隐隐,晚霞绚烂。即使没有潮声,她也会将耳畔的所有生息幻化为大海的潮音。过于短暂的白天反衬出夜的漫长,而她将无比清醒。
多少年前,她就曾经幻想过这样的景象:一片少有人来过的海,窄小的私人旅馆,潮湿的空气里夹杂各种鱼类散出的混合腥味,那是它们根本不需要人类弄懂的信息密码;一个人,四周全是陌生面孔,没有人探寻你的过往,也无人关心你的将来,更无人干预你的现在,你因此获得了安全。由于抛弃了通讯工具,使得一个人的出走有了更彻底更决然的意味。就像小时候,每当受到父母训斥,心胸憋闷得要撕裂开来时,她总会一个人跑向离家不远处的苇湖。岸边水草丰美,嗤嗤拉拉扯动她衣角,清新甘洌的植物气息裹拥着她小小的身体。强大的气流猛然间奔向喉头,肩头耸动,哭泣是最好的宣泄。等到哭够了,哭得自己终于平静下来时,天也完全黑了。她重新蹦蹦跳跳回到家,依然是个淘气的女童。女童离海很远,但她常常给脑子注满幻觉,让自己遗落到一片汪洋中的小岛上,岛上阳光明净,天空如洗,植物碧绿葱茏,鸟群此起彼落,她是奔跑在阳光下的一头快乐幼兽。从小她就尝到了出走的快意,直到现在,她三十六岁,人们眼里一个不再年轻的年龄,但衰老毕竟还没以过快的脚步追上来摧毁掉她的容颜。
房间里幽暗不明,墙上的壁纸自动隐藏起多年不变的单调花纹。尽管躺着不动,她还觉得床在晃动,在波涛之上,幅度不大,像船漂浮在风暴过后终于平静下来的海面上。她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脑子里还是传出阵阵晕眩,一种类似缺氧般的轻微晕眩,她熟悉这感觉。快到晚饭时间,房门外的脚步声、讲话声逐渐嘈杂起来,偶尔有她根本听不懂的外省方言。
庭院式旅馆,房间小得一眼就可了然,但还算干净,她已觉满足。与房间相反,庭院近乎奢侈般宽敞,两棵粗壮的栀子树挡住一半的阳光,花叶油绿,即使花期已过,夜晚海风穿过枝叶的空隙倾倒过来,仍夹杂有隐秘的花香。令她神经振奋。
下了火车,站在中午时分气派繁闹的都市街边,她茫然于不知该往何处去。有出租汽车朝她开过来,司机探头问她要去哪里。
不要热闹,清早和黄昏看海方便,住宿整洁即可。她的确没有具体可指的位置,但只要满足这三条,她就能做到随遇而安。
司机大概从没遇到过她这样简单到完全信任他的乘客,略微想了一会,说,有了,保你满意。汽车掉头向南开去。
对这座岛城她并不感到陌生。
岛城位于山东半岛南端、黄海之滨,三面环海,到处绿树浓荫,气候温和宜人,且以保存完好三百多座红瓦德式建筑、二十多个国家的集中建筑群而闻名于世。她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别人给安排好了食宿,公事公办,座谈、采访,短暂停留不过二三日,然后活动主办方依依与她惜别,一副盛情挽留的样子。她总是及时从盛情中脱出身来,所谓挽留,不过是礼仪大省的一种待客方式。她明白他们之间的这种情分,完全是工作合作的需要,一旦合作结束,情分意味着该立即收回。彬彬有礼,那是对协约和规则的尊重,表明下次还有合作的可能。手上捏着主办方递过的车票及酬劳,她匆匆赶往车站。
她曾在笔记本上抄录下关于这座城市的一段话:“虽然,被殖民在政治叙事上是屈辱,但在现实叙事,却是一个城市令人羡慕的资产。某君说,他以前住西部老城区,小时候出门时,环顾那些老房子老街区,怎么看怎么觉得美。我相信,一个拥有更多西洋老建筑的城市,当然会拥有更多的审美训练。”一次,汽车路过浙江路,当一座双顶的天主教堂兀然惊现在她视线里时,她以最快的速度将身子放低,以便看清教堂的全貌。车子急速掠过,来不及看清壁墙上繁复、典雅的纹饰,印象最深的是镶在双顶尖上的十字架,在晴空下映出耀目银光,令她心骤然间震动不已。
她喜欢这个岛城的建筑,却更留恋它的海岸线,“如若不是以得天独厚的海洋为广阔背景,这些建筑无论气势再怎么恢弘风格再怎么典雅,都会逊色许多。”她在笔记本上如此写道。
出租走走停停,大海在街道两旁时隐时现,后来她就完全不知去向了。一路上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颠簸,顿时化作困意,她在座位上竟沉沉睡着了。醒来时车已停在一座三层古朴小楼的庭院门口,镂空铁门上挂了块棕黄色木牌,上面写着“遇巧旅馆”。她觉得这旅馆名字有意思,四周安静,大大的庭院有两棵栀子树,树下有石桌石凳。房间虽然小了点,但在白天坐在栀子树下就能看见海,从此走出去不过一二百米就到海边。她当即决定住下来。窄小的楼梯甚至不能同时通过两个人,必须身体互相错开一点,她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
这家旅馆位于岛城最南端的僻静地带。
在旅馆庭院外开小卖铺、海鲜大排档的当地生意人,近来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个穿一身黑衣或一身白衣的神秘女人,于傍晚时分独自向海边走去。白色衣角似白鸟的翅膀,黑色衣角似黑鸟的翅膀,只是轻轻的一闪,她就飞出了他们的视线,这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感觉。只有旅馆女老板知道她来自本省的一家纸媒,职业为文字记者,一个人来此度假十余天,喜欢吃咖喱海鲜饭,尖椒炒的花蛤,酸汤鱼。滞留的时间里,老板娘和服务员从未见她给谁打过电话,但是每次外出都一定带一只黑色的旧佳能相机。
九月的海边,喧闹沸腾的光景已不复存在,七八月份那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泡在海水中的游客,如风卷残云般被吞没掉了,其实他们是携着热情纷纷投向其他的风景名胜。他们习惯于被贴上标签,放置于被导游安排好了的旅行团行程中,住高级客房,吃千篇一律的旅行团体餐,行政干部还穿着锃亮的皮鞋,在到处人满为患的景点前大家排队等待拍照。只要数码相机“咔嚓”一声,留念就此完成。带着这种满足回到各自的城市,回到熟人圈中,他们日复一日乏味、缺乏变化的生活,也因此有了一时可供炫耀的资本。但若说他们“到此一游”没有实际价值也不对,给当地的旅游业贡献点财力倒是真的。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观光客。
大批的观光客退去了,他们也带走了成堆的啤酒罐、饮料瓶、咽不下的鱼骨及海鲜残渣。寂寥与开阔重归大海,凉风,宽广有力,呼呼作响,却是清冽的,从海中央迷茫处传来的气息总是令她深深呼吸,沉醉。在黄昏光线尚柔和时,她曾留心观察几个单身旅行者,虽然表情寥落,肢体与行动却是放松、随意的,自在的。或在沙滩上冥想,或长时间游在冷水中。
这大海不是她的梦境。那个旅馆,是她在一个著名岛城寄居了十余日的私人旅馆。她对数字本身缺乏敏感,但在每天来回踱步时,她的测量达到精准地步。
她在海边会一直逗留到深夜。无论是阴云密布还是繁星满天。她对自然界的奇迹向来持有敬畏心,比如大海,你想象不出它的怀抱里究竟有些什么。在白日,寂寥大海尚显蔚蓝缱绻,恢弘诗意,听到人类发出的抒情声无数,而夜海却是更具真实性的生命体,它混沌莽苍,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梦魇,人在它面前,甚至无力发出“渺小”的感慨。它让人恐惧,战栗,因为人随时会丧失参照物。在海边呆时间久了,晕眩感便像种子埋进人脑内。
涨潮的喧响一阵比一阵剧烈,她一步步退往高地。
返回旅馆时,11时已过,公共小浴室里还有热水。凉透的身体在热水的刺激下,逐渐回复柔软。她倒了热茶,点着了烟,坐到栀子树下的石凳上等待湿头发被风吹干。
男子在大铁门外呼唤开门住宿,轻柔、迟疑的声音,唤不醒沉睡中的人。她起身去敲老板娘的房门,说有人要住宿。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老板娘将来人仔细打量一番,然后将他领进房间登记。他从她身边经过,柔和的南方普通话声音再次响起,旋即在四下的空气里散开。她感到惊异:他是如何来到这片偏僻海域边上的小旅馆?在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