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明,我爱你!”
……
俩人发疯地对吼着,最后在这一声又一声相互表白的口号声中,鲜明终于把丁沙真背上了鸡鸣山顶。山巅上有一座鸡鸣寺,始建于南宋,供有布袋和尚的佛像;后来被一群山贼所占,改为山寨,兵荒马乱时,山贼多达千人,常常夜间下山蹿到江南城里打砸抢夺、掠掳烧杀,无恶不作;解放初土匪被悉数歼灭,“文革”时又一把火将鸡鸣寺烧了个精光;如今只剩下一片废墟,断垣残壁,荒草如织,让人无端地想到《聊斋志异》中那些孤立于荒郊野外的客栈、兰若寺和坟茔。山风强劲,断垣残壁和枯藤老树在山风中发出难听的悲鸣声,如鬼哭狼嚎一般,丁沙真朝废墟紧张地晃动着电筒光,生怕那里潜伏着什么;鲜明催了她几次,她才肯从他背上下来,却依旧抱住鲜明,浑身颤抖不已。
“你冷吗?”
“我怕。”
这些都不算什么。在一堵鸡鸣寺的残墙前,鲜明与丁沙真紧紧地裹着羊毛毯子,但他仍然感到无孔不入的山风,像刀片似的阴冷和寒意在逼近他,爬山时大汗淋漓的畅快与暖意早已销声匿迹,湿透的衣服成了冰冷世界的同谋,让鲜明有种赤身裸体躺在冰窖里的感觉,山上的世界越来越冷,而他比这个世界更冷。鲜明浑身颤抖,连打喷嚏,清水鼻涕直流,还莫名地流泪……他知道自己病了,但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那段时间里,鲜明边对丁沙真说他没事,边听她讲鬼故事,那都是蒲松龄笔下的那些可爱鬼;他还强打起精神来,边撸清水鼻涕,边给丁沙真讲了一个新鲜的鬼故事。
有家登山社去登山,其中有一对感情很好的情侣。当他们到达山下准备攻峰时,天气突然转坏,但他们还是执意上山,只留下那个女的看营地;可是,过了三天都没有看见他们回来。那个女的就有点担心,心想可能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她等呀等呀,到了第七天,大家终于回来了;可是,唯独她的男友没有回来。大家告诉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她的男友就不幸遇难了!他们赶在头七回来,心想他可能会回来找她的。于是,大家围成一个圈,把她放在中间。快到十二点时,突然,她的男友出现了,浑身是血,一把抓住她就往外跑。女孩吓得哇哇大叫,极力挣扎,这时她男友告诉她,在攻峰的第一天就发生了山难,全部的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丁沙真被故事吓得直往他怀里钻,恨不得钻进他的体内。
东方欲晓,山巅上云雾阵阵,忽浓忽淡,借着稀薄而又朦胧的天光,丁沙真突然发现鲜明的头发与眉毛全白了,“好一个白胡子的老公公!”丁沙真拍手尖叫,要和他在山巅上跳舞,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迎接爱的太阳。当然,丁沙真的脚不允许她跳舞,但她站在中央,鲜明围绕着她载歌载舞。
那天,他们终于见到了日出。
这些都不算什么。鲜明明知自己病得不轻,却硬是把丁沙真背下山去,还有丁沙真舍不得丢掉的那数十斤重的行李;回到山下,从农民家取了自行车,鲜明又驮着丁沙真和行李骑回学校。好几次在路上,鲜明神志恍惚,都差点摔倒了;但他还是硬撑到家。当他从自行车上跨下来时,就连人带车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事后他持续高烧了半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他们在川味火锅店里吃了很久,鲜明是将晚饭也一起吃了。从店里出来,鲜明就捧着沉甸甸的肚子,艰难地仰起头,研究了好一阵子直落落阴沉下来的天空。“怪怪里个洞!”他感叹道。这是滴水坞人的土话,意思不雅,鲜明在江南很少用的。刚才出来时阳光还灿烂得要命,现在又阴冷得要死,眼看着又要下雪了。鲜英要到了钱,溜得比贼还快。鲜明将脑袋缩进衣领里,风打在身上依旧像铁棍似的,又冷又硬。他看了下时间,这时候才午后一点点,距离傍晚还远着呢。大街上的积雪被车辆和行人踩烂了,有着说不上来的肮脏。走在路上,鲜明间或会想到丁沙真,猜她们现在哪儿?在干什么?又笑人这种动物就是怪胎,家门口有那么多雪不踏,偏偏要远天远地地跑出去踏雪。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别的东西替代了。提出试验归纳法原则的哲学家培根,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拾了一堆雪回家,并把它塞进一只死鸟的体内,想观察一下冷却对保存尸体的作用。其实这还用得着试验吗?鲜明想培根真是个可爱的傻老头,就为了做这么个鸟试验,结果着了凉,患上致命的支气管炎,最后一命呜呼。
培根对其一生是怎么说来着?如履薄冰?对,如履薄冰。
鲜明从校门口的平价超市买了些干食,拎着沉重的购物袋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上楼时,在一楼的文小女家门前迟疑了一下,他想敲门进去,替鲜英道个歉,尽管他不知道鲜英都说了些什么,但道歉是必须的。不过他刚刚喝了点酒,而且有点多,满嘴酒气,他想这样不好,醉酗酗的,不够尊重人家孩子。他想了想还是上楼去了。家里倒是来电了,鲜明顿时欢叫起来,急匆匆地开了空调,开了灯,开了饮水器……他似乎要把家里所有的电器都开了才心甘。他打开电脑时还在想,一会儿等酒气出了,我得下楼去道个歉。
鲜明是教西方哲学的,过去在课堂上只讲哲学原理,课就上得相当枯燥,来听他课的学生也一天比一天少;后来他就学聪明了,讲原理的同时,掺杂了哲学家的生平事迹介绍,以及其哲学原理形成缘由等。于是,他的哲学课就变得生动、有吸引力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确切地说从前年上半年开始,鲜明忽然对哲学家的死亡发生了兴趣,他觉得哲学家的死亡不光光是他作为一个人的终结,对其哲学思想也是一个隐喻,其中的意味妙不可言。你比如说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学家和精神分析法创始人弗洛伊德,这个谈心疗法的捍卫者,主张用嘴巴来沟通人与人之间的心灵和思想,却不知是触怒了万能的上帝,还是对他主义的极大嘲讽,他竟戏剧性地患上了口腔癌,而且不得不进行腭和上颌骨的切除手术,取而代之是一个很大的人造腭;这个“庞然大物”妨碍了他说话,迫使这位谈心疗法的捍卫者从此沉默似金。最后,他病痛难忍,不得不用纸条的方式请求医生给他实施无痛苦死亡,一针吗啡让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人世间。当鲜明讲述这一切时,课堂上笑声阵阵;他倒是希望这些学哲学的学生,笑过之后能够有所深思。
再比如说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学生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失去靠山的他被指控犯有与当年苏格拉底同样的罪——不敬神罪,而被判处死刑。在获得这一判决消息时他已隐居在埃维厄岛上。埃维厄岛因为同希腊大陆分隔开来的海峡以水流每日多次改变方向的奇异现象而闻名。亚里士多德的死,至今依旧是个谜。有说他身染重病而亡,有说他被人毒死的,也有说他因找不到对奇异水流的解释才投海自杀的。
鲜明已着手整理了不少哲学家之死的资料,他打算写一部书,就叫《哲学家之死》。他迄今已经出版三部纯学术研究的著作。那都是谁也不会看一眼的书。从理论到理论,形而上得要命。照一个年轻教师的话说:“都是从别人的专著中摘抄来的,一把剪刀,一瓶胶水,就是一部专著;无非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用自己的话复述一遍;而且还不肯好好说,非要把一个简单的词语说得曲里拐弯弄得大家都看不懂为止,还美其名为深奥、有学问。”鲜明当时是去教学楼的男厕所撒尿,很偶然地听到两个年轻教师对他的议论。这泡尿撒得好,撒得呱呱叫,撒得鲜明有了顿悟,他突然发觉自己对纯理论的研究是那么厌恶与不屑,他不是那块料,他只会鹦鹉学舌;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哲学家传说、趣闻轶事、生死之谜等等。这泡尿让他茅塞顿开,让他找到了自己,明白自己想干什么。
鲜明坐在电脑前飞速码字,忙碌的双手依旧跟不上脑子里蹦出来的语句;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至少,他的大脑反应是如此,房间里黑了,电脑黑了,空调也停止了工作。“怪怪里个洞!”鲜明大叫起来,他刚刚码了两三千个汉字,还没有存盘呢,丢了就永远也找不回来了。鲜明整个人瘫倒在电脑椅上。房间里黑到家了,一切都黑到家了;他在黑暗中颤抖着,双手不知轻重地拍打自己的脸,沮丧地问,“怎么又停电了?这叫什么世道嘛?”
窗外有一层白涂涂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纷纷扰扰飘落下来的雪花。
鲜明走出自己的世界——哲学家之死的迷宫——后,就听到消防车的笛声大作,火呀火呀地尖叫而来;好像就是冲江南大学来的,好像就是冲他来的。他又听到人们在楼梯里的尖叫声以及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回事?鲜明摸黑出了门,下了楼;还真是他们这幢楼——一楼西边套——着火了。只见像机器人一般的消防官兵手持水枪,将凶猛的水柱打在一扇朝南窗户的窗栅栏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一窗的火焰在屋内因此而疯狂地跳跃。两个消防官兵终于撬开大门,大声地叫喊着同伴,几个手持水枪的消防官兵应声跑过去,从大门攻进灾区,浓烟从大门口滚涌而出;像一条向上的恶毒的河流,汹涌在空中。那些想更进一步瞧热闹的围观者,被恶毒的河流吓得迅速退后。鲜明知道这家人是谁了。他注意到远远围观的人群中,有几个女人情绪激昂,要冲回家去抢东西,但被人们拦住了,死活不肯罢休,在那儿又哭又闹的;还有几个人大声地说话,大概是最初的目击者,话语中带着一丝权威的霸气。而更多的人,则无不兴奋地瞪视,对消防官兵的灭火技能评头品足,对雪夜火灾的景象赞叹不已;有人甚至说,这景象好看是好看,就是成本太高;还有一个小年轻大概是个微博控,到处钻来钻去,举着手机拍照,上传精彩图片……
“鸡鸣山看日出”恩爱秀桥段自然堵住一些江南大学师生的嘴巴,但人们不禁要问,纯属两人世界的事情,怎么就搞得地球人全知道呢?一追溯消息源头,原来都出自丁沙真之口。呵呵,她讲故事哪!恩爱还让鲜明高烧了半个月,那要不恩爱鲜明是否得折腾死了?谁知道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谁知道她鼓捣这些安的是什么心呢?欲盖弥彰!大家早已把新婚之夜的“鸟事”归结为意外事件,仅仅是小两口擦枪走火而已;但现在反而疑云重重,他们究竟想掩盖什么呢?
正当人们擦亮眼睛,等着要瞧他们的好看时,丁沙真突然说有喜了,蒙得人一愣一愣的。也真有他们的,夫妻俩就跟唱戏似的,一波三折,丝丝入扣。不少有心人就给他们算了笔账,他们结婚还不到两个月,新婚之夜就出了事,鲜明住院一周;出院不到十天,他又住院一周,再出院;一周后他们去鸡鸣山看日出,鲜明又病了半个月;之后才过了几天工夫,丁沙真就声称有喜了,她这个“喜”是从哪儿来的?难道结婚前就有了?如果是这样,俩人应该婚前就磨合过一段时间了,至于新婚之夜出这种事吗?所以,人们断定,要么丁沙真是假有喜;要么这个“喜”不是鲜明的。
但是,丁沙真还真有喜了。随后八个月里,夫妻俩倒也相安无事。
对,是八个月。
丁沙真早产了。
鲜明闻讯赶到市妇幼保健院妇产科,第一个见到的,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妻子,而是送丁沙真来医院的农小明农教授;农教授满脸春风,搓着双手兴奋地说:“是个儿子!是个儿子!”鲜明感激不尽,连声向他道谢。农教授是丁沙真做学生时的导师,一向看好丁沙真,她能留校,也是农教授帮她运作的。在鲜明和丁沙真的婚礼上,农教授这个证婚人喝得酩酊大醉,宴后大家都散了,鲜明和丁沙真也手牵手回到新房;但没过多久,就听到门口又敲又吼的,出去一看,竟是农教授。农教授瘫坐在新房门外,吐了一地;大了个舌头,还不肯停嘴,一双沾满了呕吐物的双手,很有味道地朝鲜明和丁沙真使劲地比划着,也不知他想说些什么。鲜明和丁沙真不得不将他扶进门来,半躺半卧在客厅的沙发上;丁沙真端来水,绞了毛巾,细心地给他清洗身上的污物。谁知农教授突然抱住丁沙真,嘴朝她脸上凑,吓得丁沙真尖叫起来;鲜明过来扶住农教授,农教授竟问他是谁?在这儿干什么?鲜明哭笑不得,心里颇有几分不爽。最后,鲜明和丁沙真不得不架起农教授,把他送回家去。到了农家门前,农教授却不许他们敲门,叫他们赶紧走。农教授坐在自家门前的踏步档上,叫他们走,快走。他说他等他们走了就回家。鲜明只知道农教授的妻子是从他农村老家来的,也不知姓甚名谁,她总是穿着很老土的布衣,梳个很老土的牛粪头,除了上菜场,从不出门。
“想不到农教授在他妻子面前还这么在意自己的形象?”鲜明在下楼时说。
丁沙真不响。她没有听见的可能性大于不愿意回答,因为她频频回头,注意力还集中在楼上;但是等他们出了那幢专家楼,也没有听到楼上有开门声。
鲜明又说:“农教授是舍不得你……”
“你什么意思?”丁沙真口气生硬。
鲜明有些自嘲道:“到底是搞文学的,个个性情中人!”
丁沙真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尽管鲜明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得到。
鲜明忙问:“母子平安吗?”
农教授“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