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坚看着乔闪在一点点穿衣服。女人在室内只有两种姿态最美,一种是脱衣服,一种是穿衣服。这两种姿势因为有了物理上的距离,目光落上去才会更显得适合一些。在床上亲近的时候,目光是看不到更多曲线的,只会看到表情和欲望。杜坚躺在床上,用脚背抵住乔闪的腰窝,想把她扳倒。他想再来一次。乔闪在床边回过头,摁上乳罩的搭扣,说:“起来吧,你也该走了。”
杜坚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我送你。”
“你送我?”乔闪边说边站了起来,“你送我还是我送你?你还没有车呢。”
正在这时,杜坚的手机响了,是厅里黄副厅长打来的,要他马上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
杜坚和乔闪走出门。大街上已经开始繁忙了,晨色将城市漂得焕然一新。杜坚拉上铝合金卷帘门,锁好,乔闪正在车上等他。杜坚挥挥手,说:“不用了,我打的去。”
乔闪启动了她的车。宝马760的启动系统干净到位,发动机声音轻微得就像一只手机发出振动似的。杜坚目送乔闪开车走远,转身奔向附近的电车站牌。
在省公安厅大楼黄副厅长的办公室里,黄副厅长送给杜坚一份文件,说:“你的靶子饿了,这一阵要好好喂喂它。”
杜坚说:“又要训练?”
黄副厅长说:“这是公安部搞的2000年全国巡警防暴警射击大比武规程,全省将统一组队参赛。微冲和狙击步枪这一部分,外市已有人选。手枪枪种这一个名额,厅里觉得还是给你适合。”
杜坚接过文件看了起来。
“比赛还不到一个月时间,你要抓紧训练,不过要记住,这期间如有任务,还是执行任务第一。”
“是。”杜坚简短地答道。
杜坚和乔闪是半年前认识的。
半年前的一天中午,乔闪下班稍晚了一些,她照例坐16路电车回家。这个时间早已没座位了,并且还有一点挤,不过并不严重。说并不严重的意思,就是别的乘客与乔闪之间的距离,还没有达到使她太过难堪的地步。12点20分,电车将到西辰路的时候,情况起了一点变化,乔闪感觉一个男人,悄悄地贴近了她,随着车子的颠动,身体同她有了局部的接触。乔闪没有回头,只是稍稍让了一下,可是那个男人似乎也是很不经意的,马上靠近了她。车到西辰路,上来几位农村打工少女,过道上立刻显得拥挤了,乔闪明显感觉那个男人的裆部,一点点地碰着她。乔闪回头,不客气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对方若无其事,两只手抓住吊杆,像是篮球运动员那样,更像是她的情人那样,让她依偎并护持着她。乔闪只好小心地规避着,同时愤怒地想,难怪中国这些年女性开私家车的数量激增,跟电车上这种无能的勾当不无联系。车到华韵乐器行,乔闪实在受不了了,她宁可忍受步行三站路为代价,提前下了车。不料下了车,那个男人也到了目的地跟着下来,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
在人行道上,乔闪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乔闪停住脚步,他也似乎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乔闪干脆站下,回过头,大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说:“我没干什么啊?”
反正街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淡蓝色的省公安厅大楼,乔闪并不怕他,乔闪说:“车上人多,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
“啊,”那个男人打了个哈哈,说,“是啊,刚才车上人多,不是我有意挡着你,你肩上挎包里的东西早就没了。”
“扯谎。”乔闪说。
“刚才电车上有三个男人合伙行窃,我猜他们至少有两个人揣着刀。我的眼睛只会告诉我谁是歹徒,不过哪位乘客的包里有钱,他们的眼睛比我更专业。我猜你的包里会有很多钱。”
三千元。乔闪想。不很多,也不很少了。
“你是警察?”乔闪看着身穿T恤的男人问。
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你为什么不制止他们?”乔闪说。
“没有证据,”男人说,“没有证据,任何人只能无所作为,除了歹徒。再说,我还年轻,车上那么挤,我不想做无谓的流血或牺牲。”
正说着,男人的手机响了。在接听手机之前,男人向乔闪摊开了双手:“你看,现在的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男人打开了手机,里面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大意是,车上的歹徒在电车过了华韵乐器行时开始行窃,110警务指挥中心已经派人堵截抓捕成功,目前人赃俱获。
男人站得虽然不是离乔闪很近,乔闪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里面的声音。这么说,男人刚才下车打手机,是在给他的同行——110警务指挥中心报警。
乔闪说:“谢谢你。”
男人说:“不客气。”
杜坚和乔闪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次晚宴上。
那次是杜坚的朋友小峰请的客。小峰六岁的儿子毛毛在幼儿园荡秋千,不小心跌下来摔折了小腿腿骨,眼部也受到了一点创伤,被送到省立医院手术治疗。小峰把一切忙过了差不多一周后,猛然想起毛毛当初是入了人身保险的。小峰把事情通知了保险公司,按规定,小峰已经超过了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告知保险公司的告知时段的,但是保险公司还是给予了积极的配合。毛毛出院后,小峰决定请保险公司方面吃一点饭,对方婉言谢绝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次事故证据完备,事实清楚,理赔是应该的。但是小峰执意要请,小峰认为这次事情办得非常顺利,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再说,毛毛身体已经恢复健康,就算是借此表示一点庆祝吧!
小峰邀请杜坚作陪。从小,他俩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杜坚的妈妈和小峰的爸爸退休前,分别是本市舞蹈团的团长、副团长,多年搭档和战友,两家关系处得非常好。小峰和杜坚曾同在一个少年舞蹈队学习过四年,只不过后来小峰考入了经贸大学,杜坚则考上了警察学校。在警校做格斗训练的时候,“旋身劈腿”和“环体空翻”这些复杂的技能动作,全班其他人都不堪其累,只有杜坚做得轻松利落,准确到位。他有舞蹈的练功基础,再加上身体爆发力强,成为训练能手并不奇怪。当然,这些并不是轻易得来的,他十一岁那年胫骨上过夹板,不是受伤了上夹板,而是好好的却用夹板夹伤,因为他的胫骨稍微有外倾的迹象。现在好了。据大夫说,他的身高为此至少增加了0.9厘米,他现在是1米82。
杜坚应邀赶到的时候,才知道保险公司也是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业务部的经理,另一个就是乔闪。乔闪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小峰当初的那单保险协议,就是乔闪上门联系的。与业务经理握过手后,小峰指着乔闪对杜坚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乔闪对杜坚笑着说:“我们见过。”杜坚的职业特性使他当然也不会忘记乔闪。乔闪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杜坚握了一下,说:“你来之前小峰已经给我们介绍过你了,原来你是公安厅直属防暴队的队长。”
“是副队长。”杜坚说。队长是一直由黄副厅长兼着的。
“防暴队好啊,”乔闪说,“是警察中的警察。”
大家都笑了。
那天晚上杜坚对乔闪的印象很好。杜坚没敢喝酒,原来说六点钟有一个任务需要执行,可是到了下班后也没有动静,说是随时待命,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乔闪倒是喝了一点酒。乔闪喝了一点果酒便脸色酡红,她穿了一件莱卡无袖V领上衣,举手投足有时会隐现诱人的乳沟。也许是当晚轻松特定的氛围所致,杜坚觉得乔闪比他俩第一次见面要美。乔闪那天晚上致使她脸色酡红所喝的唯一一杯果酒,是敬给杜坚的。她再一闪向杜坚表示了谢意。当然,她也惬意于眼下宽松的环境,包括小峰对她的问护周到,她觉得这也缩短了她与杜坚之间的距离。她想起了第一次与杜坚的见面,毕竟意外,毕竟偶然,所以陌生。这次不同了,这次因为随意,所以快乐。
临分手的时候,乔闪随意地问起杜坚的家庭是否入过保险。
没有。杜坚说。
“那,有机会我去拜访你。”乔闪说。
“啊。”杜坚愣了一下,出于礼貌,他点了点头。
杜坚至今还记得他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情景。
忘不掉。
是在接到报警之后,追捕一个抢劫犯。他和一个战友同去的,那时候,他还在本市公安局下面的一个派出所做所长。
他们把歹徒逼到墙角。经验告诉他们,歹徒这个时候往往会激烈地负隅顽抗的,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形势。他们在夺掉了歹徒的刀子之后,没想到歹徒又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刀,直接捅伤了他的战友。
在歹徒扑向杜坚的时候,杜坚快速地拔出了手枪,大声警告歹徒。歹徒已经杀红眼了,他把杜坚的警告看成是一种变相的怂恿和鼓励,他继续扑向杜坚的时候,杜坚的枪响了。
没想到64式手枪子弹的侵彻力这么好。也许是距离太近的缘故。子弹产生了在创伤弹道学上称之为“流体动力作用”的效果,在歹徒头部里面发生翻滚,这样,歹徒倒下去的时候,暴露给杜坚一个后脑勺,那里,有一个喇叭形的出口创伤,血和脑浆流了一地。
杜坚当时没感觉到什么。太紧张了。因此,也就是太自然了。到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他看到邻桌的盘子里满是红辣椒和豆腐脑。他的胃部一阵痉挛,想到了一地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他退到一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仅仅是心理上产生一点反应,这是远远不够的。他的行动变得迟缓,重复,犹豫。他的说话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哪怕事情微小得就是跟人家要一根火柴。局里及时给他找来了心理医生,帮助他做意外突发事件后的心理治疗和保健恢复。这也是惯例。有不少年轻的警察,就是因为应对不了亲手击毙歹徒的事实,心理承受压力过大,不得不离开警察队伍。这些人想到的一个简单事实是:同样是生命,就因为他们拥有了一把手枪,就可以像抹掉窗玻璃上的水珠一样抹掉另一个人的生命。
尤其是,所谓的犯罪动机与罪后代价不成比的时候。比如,杜坚枪杀的这个歹徒,事后得知,他仅仅抢了一名打工仔的40块钱。
心理医生来到的时候,杜坚正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看电视。你好,我姓宫。心理医生说。
杜坚站起来闭掉了电视。两个人坐了下来。
一般来讲,警察在履行正义行为射杀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事后总会产生一点内疚。这也是正常的。心理学把这叫作“肌肉同情”效果。
这是心理医生讲的第一个方面问题。
不过,上述经验,或者说同情,是本能的、低级的,因此也可以说是动物性的。比如说一只鸡看到另一只鸡倒下,本能地它会跳到一边。心理医生补充说。
心理医生讲的第二个方面是,当犯罪嫌疑人在实施犯罪过程中即将危害到公众安全利益包括警察个人生命时,不听劝阻和警告的,实质上对方已转化为我们的敌人。此时,用武器消灭敌人,是法律和人民授予警察的权利,警察是在正常履行职责。
第三个方面,心理医生说,对于警察用枪,必须“该出手时就出手”,否则会极大助燃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举例说吧,1999年全国牺牲警察539人,负伤5400多人。其中差不多有一半的原因,是警察顾虑太多,怕担责任,不敢用枪。至于另一半原因,心理医生说,我相信你自己清楚。
心理医生大约跟杜坚谈了半个小时。他们顺便谈了一些别的。临走的时候,心理医生忽然回头问杜坚:我姓什么?
杜坚想,什么心理医生,绕了半天他连自己都不知姓什么了。不过杜坚马上明白了,对方是在探测自己职业上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杜坚不假思索地说,谢谢你,宫医生。
心理医生终于露出笑容。他连声说,很好,很好,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外面阳光很好,你多出去晒一晒就行了。
杜坚没有想到,自小峰请吃的那次晚宴后,乔闪第二天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我去看你。”乔闪说。这是一个星期天。
杜坚知道她要来推销保险。他对保险了解不多,不过,他知道某一种业务冠以“保险”这个名称并不恰当,在潜意识中容易误导人们的消费心理。“保险”并不是保证危险不发生,只不过是危险发生后给予一定的金额补偿罢了。
“你在哪里?”杜坚在电话中问。
“我在单位。”乔闪说。
“那……我去你那里吧。”杜坚说。
“不行,我们今天开客户宣传会,人太挤了,走廊和我的办公室到处都是人。”
“那再说吧。”杜坚说。
杜坚这么说话,并不是想有意推掉乔闪的保险业务,他对保险这门行当并不像有些人那么深恶痛绝。当然,这也并不说明杜坚经济条件多么好,他多么热爱加入保险。他觉得这就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判断问题,入还是不入,不会比一个人出门时要考虑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难到哪去。
让他有稍感为难的是,妻子去市场买菜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让乔闪以推销保险的名义单独上门,很容易使人想到一个常识问题。
“别,”乔闪没理会杜坚的语气,“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十分钟后,乔闪来了。杜坚给乔闪倒了一杯雀巢咖啡。乔闪站在客厅里,环视杜坚书架上历年来获得的立功嘉奖证书,轻轻地发出赞叹:“哇——,这么厉害!”
坐下后,乔闪打开带来的资料,说:“你就保一个毛毛那样的险种吧,你的小孩多大?”
“我没有小孩。”杜坚说。
乔闪愣了一下。在确信自己没有问错什么、同时也没有听错什么之后,乔闪不由得脱口而出:“哦,你们是丁克家庭。”
“也不是,”杜坚说,“我爱人不能生孩子。”
“为什么?”乔闪没有时间来想自己问的是一个什么问题。
“她婚后患了子宫肌瘤,把子宫切除了,后来,她又被查出患有中度的心肌梗塞。”
“哦。”乔闪明白了。就是说,他的爱人不仅不能生孩子,连平常的性生活都不能有。
“对不起。”乔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