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玲是在拐角的非机动车道上看见于红的。于红趴在把非机动车和机动车分隔开的那种抹了一层蓝油漆的铁栏杆上。铁栏杆有点年头了,上面早已锈迹斑斑,露出灰黑的生铁的本色来,显出一种老城区的沧桑。那会儿雨下得有点飘,于红的头发有点弄湿了,一层一层的,像刚上了者喱膏或喷了摩丝一样,头发卷的花样儿翻转着,像一颗又一颗的葡萄,妩媚而别致。
宝玲握着车刹停了下来,“你在这里干什么?”宝玲有点严厉地问。自己的女儿,一个大姑娘家的,在雨地里,就这样整个身子伏在光天化日的车道栏杆上,太丢人现眼了。于红的身子仍歪在栏杆上,凄凄楚楚地对宝玲说:“妈,我的肚子有点疼,难受死了。”宝玲看了看表,再耽搁下去,她要晚了。宝玲仰头看了看天,对着于红道:“肚子疼,就在家歇一下吧。在外面,你这样子,让人看见不笑话?”宝玲的那只脚用力一蹬,自行车就像一艘离岸的舰一样滑出去了,“等会儿,我给你哥于强挂个电话,让他来接你。”
春天的雨倏忽一下子就变大了,宝玲早知是这种鬼天气,说什么也要带上个雨衣的。当然穿雨衣会弄损她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发型,支着个雨伞走着吧,路虽然不太远,可是却不太顺,从家里要倒腾两次车,在公车上挤来挤去,新熨的浅灰薄呢装,大约要起明显的褶子。何况,还得带着那包东西。宝玲的眼就斜视着车篓里透明的塑料袋,那里装着她一早精心包好的饺子。饺子不难弄,虽然是南方人,可是宝玲从来在厨艺上是既专且精的人,什么南咸北酸,东甜西辣,人家只要提个头,教一次,宝玲就会像模像样地做出一顿来。于红的外婆说过,女人的聪明体现在做家事上,真正聪明的女子,灶上,女红上,全是一等一的好手。宝玲想,她大约也算得上聪明的女子了,否则,单位里,一个寡妇,早没了男人的靠山,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了于强于红兄妹两个,还终于熬上了电源配件厂的办公室主任。可是饺子馅太难弄了,那人说要吃茴香馅的。宝玲这三天里就在菜市场上转悠,打听来打听去,那些菜贩子全说没这种东西。好不容易碰上一个带着北方口音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她们家倒是有点,还说这茴香馅的饺子也不是一般人爱吃,怕是在南方呆久了的老人,想着尝小时候的一点新鲜。宝玲也不好说什么,千恩万谢了,折腾了这一早上,终于收拾好了这一顿。
于红的外婆要是活到现在看着这一幕,怕是要狠狠地剜着眼珠骂宝玲的吧。老人是再也想不到,她们家顶顶硬气的闺女,当年后面跟着一长串后生仔涎着脸厚着皮追求的女儿,如今身为一个坐办公室的干部,也要为一个不着边际的男人这样忙碌了。
那男人只是说了想吃一顿茴香馅的饺子,就那么轻轻巧巧地提了一句,搔着几根稀松的白发,掸掸身上根本就找不着的一丝尘土,只是习惯性地动作了一下,像不经意间,眼睛里流露了一点怀旧的光芒,宝玲就得了暗示,这样扯心扯肺地忙活了。当年那么硬气的身子骨,当年那么傲气的脸庞儿,怎么身份混得尊贵了,脾气儿倒贱了?
宝玲叹了一口气,这当口她还是想了一下,于红这个傻丫头,刚才下那么大一场的时候,她会不会还在雨地里淋着呢?宝玲想着于红刚才有点凄惨的样儿,心里多少有点酸了。看来这丫头肚子真得是痛得厉害了。她是不是刚好来例假了?这孩子自小来事的时候就闹腾一两天的肚子。闹例假不在家里躺着偏在外头歪着,这像什么事儿?宝玲想想又生气了,这两个死让人操心的孩子!她骑得更快了,饺子有点粘一块儿了吧?刚沾了点湿气,虽然没叫雨给淋着,但春天里的雨气不会叫饺子团成一坨吧?那可真白忙活了一早晨了!宝玲的牙咬得咯咯的,心里怨着于红,带着也把于强骂了个透。这两个家伙,一辈子让我操多少心!宝玲的心拧了一下,她恨恨地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咬牙切齿地嘀咕了一句,把车又加快了速度。
老头子是秀芳介绍的,据说死了老伴才一年,虽然刚退下来,可是根深叶茂的,现在掌权的有很多是他的嫡系,并不是人走茶凉的那种没了气候的人。秀芳对宝玲说:“就是年纪有点大,今年六十五了,身子骨看着倒还算是硬朗的,就是有点血压心脏的什么毛病,也是他们这种人的富贵身子养出来的。你想想,要不要见一面?”宝玲倒是很认真地想了。宝玲的身材和相貌虽然依旧在同龄人里算是出类拔萃的,可是毕竟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以后的日子怕是只有别人筛自己,没有自己选别人的可能了。宝玲见了那人,真的,身板还算是硬实的,脸皮也还是红润的,最重要的,就是他的那间阔大的房子,那是宝玲一辈子向往的。老头子的几个孩子都成了家,单另过了,宝玲如果过了门,就真是她自个儿的天下了。宝玲没想到自己都五十了,还终于能熬到现在这个机会!宝玲的头对着秀芳,点得像拨浪鼓了。
宝玲没来晚,正赶上吃午饭的时候。今天是休息天,老头子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了,还拖家带口地拉上了各人的那一半和自己的下一代。厨房里,那个湖南阿姨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一盘一盘的菜又浓又香又辣地扑鼻而来。老头子的女儿是最小的,打扮得很俏丽,做保姆的阿姨炒出一盘菜来,她就用手指拈上一块尝尝,口里吧唧吧唧脆脆地响着,还含糊着口音赞道,好吃,真好吃!三个小孩子年龄不相上下,大约也都四五岁的样子,也是两男孩一女孩,有点闹腾,两个合着伙欺侮一个,另一个就撒欢似的哭,不依不饶的。三个大男人就在旁边应付着孩子,这家的媳妇和女儿好像没什么事一样,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着宝玲,三个女人都小愣了一会儿。那女儿宝玲上一趟来是见过的,宝玲便讪笑着和她打了一个招呼,也没敢太去看那女儿的表情,脱了自己的鞋,草草地换一双拖鞋。换鞋的时候又卡了壳,因为今天来的人太多了,老头子家备的鞋差不多全用上了,宝玲自己在玄关处弄了半天,一只手还拎着那搁满茴香馅饺子的塑料提兜,一只手便在鞋柜里翻腾,把汗都逼出来了,才在最里面寻出一双断了一块塑料条的拖鞋,硬楞楞的,踏上去冰凌凌的,鞋面上还有厚墩墩的灰。
宝玲觉得自己的底气一下子就没了。
老头子被围在儿孙女婿媳妇中间,腾出半个脑袋,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子,冲着宝玲打了个招呼:“你来,坐下歇一会儿吧。”宝玲扬扬手中的提兜:“你那天说想吃茴香馅的饺子,我给你带来了。今儿早上现包的。”老头子没看见表情,只在人堆里中气十足地说了句:“你费心了。赶快坐吧。”女儿儿子们全静了,瞪着眼睛看电视上正打着的广告,聚精会神的。
在老头子家待着,一家子的人,宝玲格外局促了。老头子的女儿把宝玲带来的饺子差点当垃圾扔掉了。宝玲总觉得她是故意的,看那女儿的样儿,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的人,怎么可能这样勤快地收拾东西来呢?总还是看宝玲不顺眼。宝玲心里便有点怪老头子,你一家子阖家团圆,干什么让我来受你们家小辈人的白眼?那个湖南阿姨也怪怪的,上两次,还把她当个贵客待的,这一次,就有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倒像她是这家的女主人,宝玲是个乡下来打抽风的穷亲戚了。就是乡下来打抽风的穷亲戚也用不着看你的脸吧?宝玲想,你算老几呢?可是宝玲的脸上仍是一如刚来时的笑样,一点心思都不曾显山露水了。老头子在长条的饭桌上坐了主位,看了满桌的丰盛菜肴,几冷几热又几汤,对着湖南阿姨说:“不是才说有茴香馅的饺子吗?怎么没给我上一碗来?”宝玲的心里就突然千转百回起来,一切的冷落终于有了补偿。儿子女儿们的脸讪讪的,老头子一面唏里胡噜地吃着饺子,一面就着青蒜,牙咬得嘎嘣脆响,声声暖在了宝玲的心窝里。老头子咂吧咂吧嘴,终于说:“你妈爱吃湖南菜,我跟着受了一辈子的辣。老了老了,总想着自己小时候家乡里的东西,那时候想的最美的事,就是一天三顿能吃上茴香馅的饺子。都六十多的人了,这才熬上了这一口!”
儿女们都噤了声,桌子上全是一双双筷子一只只汤匙碰着磕着了的热闹,老头子放了自己的碗筷,像平日里开会时做总结报告一样,清了清嗓子:“你们也都各成各的家了,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我也不操心你们的事了。你妈走了,撂下我一个人,孤孤寂寂的,今天正好,大家也都碰了个面,事情我就先通知你们一下了。这宝玲阿姨,将来就是我的伴了。你们先认一下吧!缓几天,我们就把事情简单地办了。”老头子低下头,又夹了一口猪腰子,咯吱咯吱地咬了一阵子。
女儿抬起头来,满含着怨忧喊了一句:“爸……”她的两个哥哥看了她一眼,女儿就恨恨地把话噎了回去。
下午是宝玲送孩子们出的家门,因为在饭桌上把事情挑明了,宝玲的心情格外好。送孩子们出去的时候,俨然是个女主人的做派了。虽然女儿一直气鼓鼓的,转了身也没理她,可两个儿子,还是叫了她“阿姨”,礼貌地让她留了步。老头子抚了宝玲的手坐在沙发上:“过几天把事儿办了吧。”宝玲顺从地点点头。老头子又问:“我忘了问,你有几个孩子?”宝玲小声地说:“一儿一女。”“都成家了?”宝玲想一下:“儿子快了。女儿还小,才工作三年。”老头子唔了一声,沉默了半晌,复又说道:“我老伴走了才一年,孩子们大约也怪我太心急了点。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总有点别扭的。他们对你如果冷待了,你不要太在意。你就当他们是你自己的孩子。”宝玲点点头。老头子又说:“你就自个儿过来吧。我的孩子,年节假日总是要回来的,有时候也要在这里住的。房子虽然大,但是里面如果住了陌生人,他们总是要生分些。我这趟再婚,他们也够宽容懂事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亲娘死了,爸爸的心也不在他们身上了。”
宝玲呆了一下,把头轻轻地点了点。
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委屈。回来的路上,宝玲骑着车又停下了,慢慢地推着车走到了宿舍门口。院门旁边有一盏昏暗的路灯,照得人心里发酸,还不如没有得好。这么多年,它就兀自在那儿杵着,一群的飞蛾萦绕着它。宝玲就想起于红于强的父亲来了。那时候下班晚了,他们也是这种时候一起归的家,那时候的灯光似乎不是这样暗的,那时候的灯光好像是亮堂堂的,还带着点喜气洋洋。于强的爸是党员,是每年厂里的先进和模范,加班加到最晚,干活干得最卖力,是整个工厂里最红的!于强已经大了,于红还小,抱在丈夫的怀里撒着娇,他们四个人走在一道,也是院子里一道闪亮的风景吧?多少年已经不再回忆那时候的日子了,现在在迟钝的记忆里再搜索起来,就连于强的父亲,那张面孔,怎么也模糊了?宝玲定了定心,把车锁了,上去了。
外屋里坐着于强,儿子在光线晦暗的阴影里看着录像,是老早就租过的一盘,可能拿着来打发时间的,实际上是在等晚归的妈妈。于强站起身来:“吃了吧?”宝玲把灰薄呢装脱掉了,小心地挂在架上。“你怎么还不睡?”宝玲问。于强把头朝里间努努:“于红今天淋着了,有点发烧。”
宝玲忙进里屋去看,于红已经睡着了,眼睛还微眯着,像半睁着一样,可能太累了,闭上眼睛之前,瞌睡就赶来了。宝玲把于红的眼睛拂一下,顺便触了触她的额头。宝玲说:“烧已经退下了。这孩子,一大早跑到街上去淋雨做什么?让人操不完的心!”回转头,看见于强还站在身后,好像有话说的样子。指指外间,母子俩人掩了里屋的门,到沙发上坐下了。
“于红不要紧的。给她吃了两片退烧药,出了一身汗,当时就利索了。”于强啰哩啰嗦地,“松儿还给她炖了点银耳莲子汤,她猛吃了一顿呢!”松儿是于强谈了三年的女朋友,早订下了,就等着择日子娶过来。
宝玲有些累,虽然今天心情还不错,事情办得也算顺的,可是过程太累了,身体的心灵的,而且老头子最后的那句话,如骨鲠喉一般地,压在她的气管上,她还是觉得不胜其乏。
“妈……”于强嗫嚅了一下,宝玲看着儿子。于强个头太矮了,身子陷在沙发里,头只齐着椅背的高度,越发显得像没发育好的孩子,只有那张脸,是一张二十多岁小伙子的面庞,沉沉郁郁的,下巴上那坚硬的胡须,还带着一点沧桑,露出一种怪异的成熟来。“松儿,她怀孕了。”
宝玲愣了一下:“几个月了?”
“有一个多月了。她反应挺大的,现在工作都挺吃力的了。”
松儿在市第一医院的大食堂工作,整天和油盐打交道,如果害喜厉害的话,也许真吃不消。
“那赶紧办吧。”宝玲淡淡地说。看了一眼于强,儿子似乎还有一肚子的话。生儿生女有什么用哦?这辈子算是欠他们的了,他们除了毫不知廉耻地找父母要钱要物,真到老了,有几个把老人当回事供养?“我手里攒了的钱,这回全提出来吧,给你们办婚事。你看看,你们还有什么具体要求?”
于强搓了搓手:“妈,房子,您看我们怎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