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玲瞥一眼于强。这孩子小时候得过一场小儿麻痹症,人家都说他不瘫也得瘸了,宝玲那会儿疯了似的给他寻医,打听到内蒙有个世家,用羊筋给瘫了的腿续脉,还能走路还能跑。宝玲就背了于强,千里迢迢地寻了去,真就医好了于强的不能动弹的腿,真就能走路也能跑。只是后来,于强的个子不再往上长了,虽然身体不是残的,但也就只有一米五几的个头了。宝玲搂着于强,夜里还是哭过,想着一个粗粗壮壮的大小伙子,比自己和女儿还要矮,心里说不出得难受和委屈。但是命运到底是好的,于强总不像那些患过小儿麻痹症的人,永远只能靠拐杖和轮椅生活了,永远不至于归入残疾人里面去了,心里还是感谢上苍。至少,于强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大专,凭着那纸大专文凭进了物资局的大门,当了一个不用费尽心思到处乱跑的小会计。这也算是告慰宝玲了。青春期儿子是怎么过来的,宝玲倒是一点也没顾上,于强一直是开朗的,高中的时候有女同学到他们家来,一帮一伙地,扯着嗓门唤他“武大郎”,于强一点也没不开心的样儿,跑前跑后地忙活着,屁颠颠的模样。当时宝玲还是吃了一惊。武大郎?我的孩子怎么会是武大郎呢?看着那一帮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借着于强的地盘,和一帮粗枝大叶茁茁壮壮的男孩子疯疯闹闹的,宝玲的心便有点沉,有哪个女孩子会相中我们家的于强呢?上大学的时候也是那样过去的,没见着于强有过什么伤心的事,没见着于强有什么动心的女同学,没见着于强说哪个女孩子的名字脸臊脖红过,好像爱情在于强身上也像他的身体一样,在哪里触了礁,再也不生长了。直到后来,不知从哪里碰到了这个松儿。
松儿实在是太没样了。这是宝玲对带到自己眼前来的儿子的第一个女朋友的第一印象。松儿整个就是一堆圆:身材是圆滚滚的,脸盘是圆鼓鼓的,手指是圆溜溜的。胖就胖吧,可是最主要的是这个丫头没有形,衣服不知哪里淘来的,可能为了掩饰自己的肥胖,就特意穿得松垮垮的,却更显得窝囊。最难受的,是身上总有一股油烟味,是放久了的油哈了的味道。宝玲的心绝望起来。于强看着松儿甜蜜的笑,那时候于强的眼里既没有当妹的于红,也没有当妈的宝玲,他的眼睛里只装进了松儿。他的个儿比松儿还矮一截,到她眉毛底下,两个人的手死死地拽着,不离不弃的样儿。宝玲叹了一口气,认了这个在医院食堂里做工的准儿媳。宝玲想,只要你待我儿子好。
于强说:“妈,松儿想,把房间好好收拾一下。”宝玲问:“能怎么样收拾?我们家就这两间房,还能收拾出个花来?”于强顿了一下问:“妈,您的事,怎么样了?”宝玲突然明白过来,心里有点悲伤了,还是耐着性子说:“你甭急,我会给你们腾地方。在你们前头,我就把事儿给办了!”于强低着脑袋,仍在搓着手:“妈,松儿也没要求什么,她就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我们这辈子,不知哪年哪月能熬得到一套房子,就想好好打理一下这自己的家,你看,她也怀上了,结了婚,怕是过不了几个月,孩子也出世了,我们就想,反正这房子也是我们的了,就干脆弄个一步到位,省得将来又忙活一场。”
宝玲看着于强,听着儿子把话说下去。于强在正对着光的地方,就看不见暗影里宝玲的脸色,大了胆子,索性直溜溜地把话全掏出来了:“松儿也没什么要求,她不要什么彩礼,也不要什么进口家电,更不要什么金饰钻饰的,她就想有个体面的家。她说她这辈子和姐妹兄弟们挤住在一间小房里,进了门,除了床还是床,她一辈子都觉得憋得慌。你没见过她的家,房间里还搭着暗楼,她和她妹妹一直睡在那上面。她们家,进去连个说话的地儿也没有,腰都挺不直,吃饭从来是抱着碗走到院子里的,因为家里没有搁菜的桌子,怕占地方。”宝玲咽了一口茶水,仍旧安静地听儿子讲,“我们已经设计好了,房子就好好地布置一番。松儿说,别的东西都可以先别买,就把个家弄得像像样样。”宝玲问:“都计划好了?”于强忙把口袋里的一张纸掏出来,“呶,我们找人给设计了一下,就是有了孩子,也有小毛头的地方!”
宝玲拿过那张图纸,两间房被改成了一室一厅,厅里面是一张转角沙发,一张吃饭的桌子,还有待客用的茶几,倒干净利落。里面的内室,依墙设计了一排顶天立地的壁柜,一张大双人床,两只床头柜,还有一张化妆台,靠角的地方,还不忘给安了一个小书桌,是为于强看书的地方。宝玲点一下头:“倒不俗气,很简洁明了。”于强有点兴奋了:“妈,那我们就赶紧动工吧。松儿的肚子也大了,太显露着结婚,人家看了,总有点那个。”宝玲淡淡地问:“这会儿就把你妈给设计出局了?”于强有点惶惑:“您不是早说这房子归我和松儿结婚用吗?您不是说……就这几个月,您要……再婚吗?”宝玲点点头:“是呀,我说我速度快,没想到你们比我的速度还要快。”宝玲笑一笑,对着于强:“你们稍有点过了,这不是明着赶人嘛!”于强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结婚嘛,一个人总这么一次!”这话说的宝玲有点忌讳,她皱皱眉头:“我出去了,那于红呢?你们想让她睡大街上吗?”于强吃惊地说:“妈,您要是那个了,于红不跟你一块儿过去吗?”
宝玲冷冷地看了一眼于强,进到里屋,把门反掩上了。
于红吐出了窒重的酣息,混混沌沌的。病还是没好透,宝玲就给女儿扯了下被角,掖得严实了些。宝玲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发着呆,头对着天花板,二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天花板。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一样的屋顶下过得是一种什么日子。女儿才三岁,丈夫就死了,她还记得秀芳跌跌撞撞地跑来叫她时的情形。秀芳说,宝玲啊,你千万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啊。宝玲知道有什么大难临头的事发生了,她的身子还僵了一下,脑海里过了一遍所有可能碰到的噩运,秀芳的话把恐惧的气氛铺垫得太长了。多少年来,有那么多的事都淡忘了,偏还记得这些繁琐的小节?可是真得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宝玲是秀芳的老公骑车送过去的,她的丈夫躺在医院冰凉的太平间里,一根电线打着了他,再也出不了一个声了。那会儿,宝玲头上的天塌了下来。
于强在外屋铺着行军床,窸窸窣窣的声音。宝玲的眼睛仍旧盯着天花板。人家孤儿寡母的是怎么过来的,她不知道,也不想打听。宝玲在人前是没有流过泪的,在孩子们面前只有更坚强。父亲已经没了,不能让孩子觉得母亲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什么难放到眼前的时候,她宝玲就是定下心思在黑夜里数着屋顶上的预制板过来的,从左到右是九块,从右到左还是九块。于强不能跟别人不一样,于强只能比别人过得更好!怎么能让人家指着这两个孩子长吁短叹呢?以为没了爹的孩子就该比他们低一截吗?这是宝玲最不愿意的!在暗处久了,也能分辨出天花板的角落上有一抹黑叽叽的蜘蛛网来,看不清楚有没有蜘蛛,想是有的,否则它在那儿结网干什么呢?总想有一个定所的,网住了误飞的蚊蝇,苟延残喘地将就着它就能活下来。生命其实都是一样的。可是如果在往年,早十年,早十五年,碰上了这样的一个人,她会点着头应承他不把女儿带过来的提议吗?那绝不只是一个提议了,那已经是一个决断了,他要的只是她这个人,而不是要的她这个人身后所带过来的家。她的儿子女儿呢?在他眼里如草芥甚至无物吧?可是能怎么样?她已经五十岁了。就像秀芳说的,五十岁的人了,就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了,只要两个人脾气还对付,对方条件不错,就赶快把自己嫁了吧。将来你指望谁?是于强还是于红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再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秀芳的鼻子一张一歙地,扇得有点风声水起。秀芳老了以后,越来越看不入眼了,头发总蓬得鸡窝一样,嗓门粗得像老汉。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小时候当姑娘的秀芳还抵不上宝玲的一个指头盖呢,可是现在,人家总还落下了一个完整的家,和人撒起泼来,还有一个虎虎有生气的丈夫在背后撑着呢!秀芳施舍般地把老头子介绍给宝玲:“我告诉你,真的,这也许是你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你还别不以为然,人家不定把你当不当个事呢!我是托了多少人才给你寻的这门亲!”宝玲的牙在暗夜里狠狠咬着,好吧,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吧。
于红翻了个身,把被子踢下去了。宝玲拾起了被子,重又搭在女儿身上。宝玲看着于红,心里发着狠,你这辈子,可千万别过得像我一样!
也是听秀芳说起的,老街的房子早拆了,现在已经还建了。老街的房子还是于红的奶奶住着,这回按面积分了三套两居室的,两套给了于红的两个叔叔,另一套她奶奶单另住着。秀芳整天迷上了打麻将,在工艺科的办公室里也能和人凑起了搭子,以为凭着宝玲的老交情,也不敢对她怎么样。秀芳在麻将桌上听到的新闻太多了。秀芳撺掇着宝玲:“你死了的老公于强他爹还是他们家的长子,怎么着房产也是有份的。你不要,可也不能屈了两个孩子,到底他们还是姓于的!”久不往来了,于强的爹死了的那会儿,他奶奶是跳着脚骂过宝玲剋夫的,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现在隔了二十年传来,还是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媳妇是外人,孙子孙女总还是于家的根吧?这么多年,宝玲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人拖着孩子,硬撑起了这个没有男人的家,他们老于家,管过一次事给过一次钱问过一次话吗?不是现在,于强死活要房子结婚,于红没有地方住,她宝玲能腆下脸来去找那个曾经的婆婆吗?
婆婆见老了,干瘦的一根身条,精神却是矍铄的,两只眼睛仍放着熠熠的光。宝玲是开门见山地:“听说老房子拆了重建了。于强于红总还是有份的吧?”婆婆冷笑了一下:“我儿子的坟都已经被挖了,哪里还有什么后人的?”宝玲跳起来:“你说话不用这样难听。你儿子在地下,也受不得这口气!”婆婆坐下来,很从容的:“你自己去看看,你能找着我儿子的坟吗?多少年了,你去给他上过一炷香吗?你们家怕是连他的一张相片也没存了吧?现在你的消息倒灵通得很,真是只野猫,闻着腥味就来了。”宝玲守了这么多年的寡,婆婆从不待见她,宝玲的怨气是不得不发泄的了:“不关我,是关你们于家的孙子孙女的事。在法律上,于强于红也有继承权!”
婆婆笑一下:“你又不是嫁了一个两个,这么多年,我的耳朵也没有聋,什么事你当传不到我耳朵里?你还有脸来要房子?你昨儿个嫁给于家,就问于家要东西,你今儿个嫁给张家,又问张家要东西,你明儿个再嫁给李家,难道你还要找李家要东西不成?你一个身子分几块,将来和谁要合葬在一处?”宝玲的嘴唇紧抿着:“你们当初能帮我一把,我会不给你儿子守着?你们当初太过分了,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要我一个女人怎么办?我活着,也是为你们于家的后代活着。于红可是叫你奶奶的,现在这么难,你一个人住着,你就不肯拉她一把?将来总有她给你磕头给你养老送终的!”婆婆哼了一下:“她爷爷死的时候,怎么叫你们也是不来的。那会儿你得了意,嫁了个好丈夫,把我们甩到一旁了。那会儿你可没说你的孩子是我们老于家的血脉!于红于强连给他爷爷披麻戴孝磕头送终的事都没办过,现在还给我说什么养老送终的话?!你死了这份心吧!”婆婆啐了一口,宝玲气咻咻地走了。
托人找相熟的律师打了电话,问清楚这套房子他们有没有希望?律师回了话,信心满怀的,说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圆满解决的,不过得先交一千元的调查费。宝玲办公室女主任的派头上来了:“你有把握吗?如果没把握赢,我不是白搭了钱的?”律师说:“这种钱总是要花的。如果没有胜算的把握,我们也不会接手案子的。”宝玲的脑海里回忆着今天看到的那套房,婆婆倒没怎么装修,虽然小一点,但也有四十平方米吧?最主要的,还是在闹区,好地方,独门独户还带着厨房厕所。宝玲又查了查法律上的书,越看越觉得自己有胜算的把握,便取了钱,径直送到律师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