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露头,天空是千里万里的青白色。没有一丝云,无边的天空只看得见尚未圆满的一块月亮,淡淡的,如同哈到蓝色玻璃上的一口气。
李惠文和刘春山一前一后朝田里走去。他们不说一句话,陌生人似的,走出村子,沿小河东岸一直往北走,两抹影子并排躺在明亮的河水里,影子与影子之间隔着一段静悄悄的流水。李惠文心里有些怨,——倒不是怨恨中秋节还出来割稻子——心里像是流过一汪水,一阵接一阵地冰凉。村子里断断续续响起小贩的声音:卖鸡蛋糕嘞——鸡蛋糕嘞——糕嘞——声音越传越远,再远一点就只听见一连串的“嘞”,长长的尾音在村子上空扩散,让没钱买鸡蛋糕的人们心里一阵酸酸的怅然。她突地想起,出门前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每天早上,小明上学前,她都会变戏法似的从衣橱里摸出两片山楂片,一片放在儿子伸出的舌尖上,一片放在儿子摊开的手心。圆圆的、粉红色的两片山楂,如同两轮小小的月亮。儿子把一轮月亮送进嘴里了,另一轮月亮仍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今儿早上竟完全把这事忘了!现在回想起来,小明一直跟她磨蹭,不愿出门去上学,她却一点儿都没看出儿子的心思。
“阿嫂哪里去?”三胖子腆着鼓鼓的啤酒肚,打一声招呼,开着拖拉机过去了。李惠文没搭理他。嫁到这个村子八年了,——眼一眨怎么就八年了,简直不敢想!她仍旧跟这个村子的人们格格不入,她最最受不了他们的邋遢,太脏了,擤了鼻涕就往随便什么地方,或许墙上,或许鞋底,或许衣襟,或许另一只手上,毫无顾忌地一抹!她心里一不高兴,更不愿跟他们说话。她知道他们背地里说她什么,说她算什么城里人,还拿城里人的架子!她爹妈不还是泥腿子?离县城近点儿罢了。她不去管他们,日子是她自己的。
“大哥,一大早哪去啊?”三胖子今儿似乎格外热情,嘭通嘭通停下拖拉机跟刘春山打招呼。人家福气好嘛,娶了小华丽那么有钱的老婆,陪嫁一辆手扶拖拉机!能不天天把笑挂脸上?
“割稻子嘛,都黄在田里了。”刘春山说话时咧着嘴,似乎牙痛。
“大哥要犁田吧?我一哥们儿这两天开大胶轮拖拉机过来,好几家都跟他约好了,大哥犁田的话说一声,一起犁了算了。手头一时周转不过来也不要紧,什么时候有了给我就行。”听听,这才叫人话!刘春山差一点儿感动了。
“等我瞧瞧,看稻子什么时候割完。”
“那行,到时你来找我也行,直接去村里找他也行,他姓吴。”三胖子又嘭通嘭通开着拖拉机过去了。
刘春山回头望了望三胖子突突远去的拖拉机,咧着嘴,牙真的有点痛。转回头骂了声,这儿子!那牙痛才松活了些。望见媳妇呆呆地站在前面,他不禁有些火,都多少年了,还拿什么架子,对村里人爱理不理的。他就是不喜欢她这点,人跟人活,唱什么高调呢?她坚持只生一个小娃,可见她天生就是一副独食独活的心肠。想到这儿,他又有些得意,他的朋友是很多的,这县里的乡乡镇镇,哪儿没有他刘春山认识的人?
三胖子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小锤子,叮叮叮敲击李惠文的耳膜。他姓吴!明知道那不可能是他,天下这么大,姓吴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随便逮个就是他?可她心里还是紧张,热血往上涌,旧事一幕一幕从眼前过,过去的时间又活过来了,只活一刹那。是她对不起他,是她沉不住气,是她没有等他,十年她怎么等?谁想到他才待了三年半就给放出来了呢?早知道这么快,她怎么说也会等他的,她真的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那天傍晚,她远远地望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一下子就呆住了。落日金黄,照在草屋顶上,照在七叉八丫的树枝上,照在默默走过的一条野狗身上,屋顶、树枝、野狗一齐浸润在金黄的夕光中,时间变得格外的悠长了。他走到她面前,目光看定她。他那双眼睛多么漂亮,灵活得简直会说话!目光终于转到她按住小腹的双手——小腹微微鼓起。他的嘴唇抖动着,一丝痉挛的光芒也在他眼中抖动着。半晌,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他颀长的身影浸润在金黄的夕光中,时间在他身后刹那间死去。她眼前一黑,泪水滚了满脸。……许多年后,死去的时间又活过来了,可是只活了一刹那。
太阳已经冒了个尖尖儿,河水一片可怜的艳红。河水泛泛,他们的影子静悄悄地往北移动。一挂灵幢出现在两个影子跟前。——按照村子的习俗,人死后须在棺材上山经过的地方悬一挂白纸糊的灵幢,死人在家里放三天后,方抬到山里埋葬,路过灵幢时,要停一下,让孝男孝女放开喉咙大哭一阵,才再次起棺,棺材悠悠荡荡地朝山上走,进入永久的安息之地。
“这是乔老太的?”
“死了三天了,今儿该埋了。”
“眼一眨就三天了。——大前天晌午,她还到我们田里拾谷穗呢,还说老天不要她,怎么一下子就入土了?”李惠文鼻子酸溜溜的,眼眶水红水红。
“是呐,老辈子人都说养儿防老,乔老太养了赵泰山、赵恒山这两兄弟算是打水漂了,还不如养两条狗,养两条狗饿了还能吃狗肉,养了他们两兄弟连泡屎都吃不着。”刘春山说着激动起来,同时因女人表现出来的感伤暗暗高兴,自己这女人还是好的,心善!这比什么都好。——他如何知道女人是因为乔老太而勾起了一些于他不利的联想?
“不要瞎说,你又没看见。着防别人听见了,跟你不干休。”
“我还怕他们!饿死了老娘,什么仁义道德的话还让他们说?拾来什么不晓得?他们不让他说!”
……近三人高的灵幢悬在树杈上,迎着秋天的阳光微微晃动,唰唰唰响,似乎应和他们的话,却是谁也听不懂。乍一看,红艳艳的水面,倒映着一挂白惨惨的灵幢,说不出的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