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未落下,如一块凉薄的冰,浅浅地浮在青瓷碗底。时值八月,庄稼成熟的浓郁芬芳弥漫在田野和村庄,丰收的喜悦,终结的哀伤,还有天长地久亘古不变的庄严,这一切都静悄悄地在月光中浮动着。女人的一只手横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摸索着揿亮灯火,强烈的白炽灯光射向男人黝黑的国字脸,浮肿的眼皮抖了抖,裂开一条缝。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儿子同样感到了光的刺激,但他固执地抱住梦境,很不乐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灯光,试图重温灯光打断的好梦:一大个青皮雪梨,一间敞亮的房间,且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毫不客气地在雪梨丰硕的腹部咬了一口,饱满的汁液涌出来,甜甜的,触到舌尖的一刹那几乎令他晕眩……灯光一照,硕大的雪梨倏然飘远,消逝成一个淡淡的点,他认出那是窗外的月亮,很懊恼地闭上眼睛,努力回味舌尖的感觉。
刘春山蹲在房前的缅桂树下磨镰刀。缅桂树宽大的叶影随他的动作轻微晃动,如同水面的影子。刘春山瞅着零乱的影子出神,脑子一片空白,两条黝黑的手臂机械地前后移动,呛啷啷,呛啷啷,镰刀弯弯,在他眼前晃成一弧白光。缅桂花开满枝头,小朵小朵白色的嘟着的嘴唇,在浓绿的叶子底下藏头露脑,它们的清香粘着在清晨湿漉漉的风中,一阵一阵的传得很远。刘春山撮起鼻子嗅了嗅,三个响亮的喷嚏冲出,揉揉鼻子,他闻到的已经是从灶房飘出的饭菜香。他放下镰刀,松了松裤带,为肚子腾出发展空间,歪着脑袋朝灶房走去。
“晌午饭炖在锅里,放学回来吃完饭记得把碗洗了,不想洗也记得把碗泡锅里,再像上回那样吃完把碗随便往桌上一搁,汤汤水水的都干在碗里,哪个洗得干净?”儿子用被子蒙着头,并不理会李惠文说什么。儿子真让她操碎了心。结了婚,生下儿子,丈夫高兴得手舞足蹈,只会对着自己傻笑。她虚弱地睃一眼那团丑陋的红色肉体,那是他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她该把他当作心肝宝贝,可她心里分明有些怨,他毫不讲理地向她宣布了他的存在那天,她便狠狠地用指甲掐他,掐死他。父亲把她打了一顿,打完了蹲在一边哈拉哈拉痛哭流涕,母亲把她抱在怀里,骂她,骂丈夫,也骂自己。她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一阵一阵,为自己,为母亲,也为父亲。她见不得父母哭泣,她宁愿父亲再打她一顿……细细的竹棍落在身上,一条一条红色的山峦暴起。疼痛在她身上如垂死的蛇,翻滚着,尖叫着,她的心却分外平静……母亲使劲将她的头挤到胸前,母亲的两只乳房如同干瘪的米袋子,饱经风霜地耷拉着,抚慰她,责难她。母亲涕泗横流,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鼻涕,哑着嗓子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呀,这是你的命。”
这是她的命!如果不是一时的绝望,她不会有他,她也不会嫁到这穷乡僻壤。她会嫁给谁?许多年来那个人恍如一团明亮的光,时常飘过她的梦境,她抓不住他,那才是她的命。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在梦中喊出他的名字,走漏了秘密。吴作栋。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千回百转萦绕不绝,却是对谁都不能说的,不能说,她生怕说不好,说坏了那三个字。丈夫的粗蠢让她放下了心,丈夫并不会疑心她。——这同时也让她分外伤心,丈夫对自己竟然连疑心都不曾有!
“听见没?吃完饭把作业做了,下午我们上街买今晚吃的东西。”
“你几天前就说过去买东西买东西,现在还没去!”刘瑞明唰地扯开笼在头上的被子,很委屈地大声喊。这是什么父母?说过的话从来就没算过数!
刘春山站在院子里卷了一支烟。黄黄的烟草,一丝一缕用白纸卷成喇叭状,就是他的烟了。刺啦,划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红色旗帜凑到大喇叭头上,冒了一股青烟,没点着。火柴差点没烧到他的手指。妈的,烟丝又受潮了。他甩甩手,歪着脑袋又擦亮一根火柴。最近什么事都不顺,心想怎么说也是中秋,为了老婆孩子,这节不能过得太寒碜,那天鼓起勇气到对门刘春堂家借钱,刘春堂白色的确良衣兜里那包烟半遮半露,他眼睛不由得一亮,红塔山!那一瞬间他忘了自己到刘春堂家是做什么来的,愣愣地看定了那包烟,咽了一口唾沫。刘春堂笑眯眯的,掏出烟来,敲了一支点上,——他的心跳瞬时加速,妈的,想不到今个儿运气好,还能抽上一支红塔山。——他几乎伸出手去。刘春堂笑眯眯地把烟放回衣兜,“人这张嘴还真他妈娇气,习惯了什么就是改不过来,我就习惯了抽这烟,我这种烟老弟抽就太没分量了,飘得很,没劲道。”他悻悻然地笑,连说是这样是这样,暗暗把意识中已经伸出去的那只手拉回来。这钱还怎么借?没法借。
刘春山擦了两根火柴仍旧没把大喇叭点着,很不耐烦了。儿子的抱怨更勾起了他心里的耻辱,没钱!没钱怎么买东西过节?小娃过节,大人遭劫。这日子还怎么过?没法过。大喇叭扔在地上,还不甘心,还要重重踩上一脚,还要用脚尖旋一圈,一口没抽的大喇叭在地上开了一朵黄色的菊花。
“买买买,拿什么买?把你卖了去买!”镰刀挑了儿子身上的被子,刘春山虎着脸,“你怎么不跟别人比读书?就知道吃!起来!现在就吃死你老子!”
刘瑞明一向对父亲心存畏惧,好多时候了,他还没法忘掉那天:他跟刘瑞强偷了张成军家的石榴,赵翠兰摞了一堆石榴皮到家里向母亲告状。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父亲的手掌已经掴到他脸上。天旋地转,地转天旋,鼻血嗒嗒嗒滴在地上……母亲嘴角浮着一丝微笑,“打死了好,打死了干净。”母亲的话让他感觉整整一个世界都已经离他远去。父亲似乎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得按照母亲的话做事,听到母亲这么说后立即停了手,瞥一眼赵翠兰带来的那一大堆蜡黄色的石榴皮,奓开五指抓了一把。刘瑞明立即明白了父亲别出心裁的举动,他使劲抿紧嘴唇,扭过头,躲避父亲的手。这无疑是螳臂当车。苦涩得顶嘴的石榴皮挤进他嘴里,一直挤到喉咙。他连连干呕,泪水、鼻血、石榴皮姜黄色的汁液混合在一起,涂了他个大花脸。他朝母亲求援地快速一瞥,母亲嘴角上那丝微笑一点都没变,母亲说:“弄死了好,弄死了干净。”他感觉自己撑不住了,就要吐出来了,那样太丑,太丑,但他实在撑不住了。
此刻,赵翠兰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刚进门时的兴师问罪的愤怒,也不再是刚才作壁上观的冷漠,她害怕了。
“不要打了,不就两个石榴吗?值不了什么,刘春山,你不要打了。”
刘春山不理她,他朝她露出一丝很轻蔑的笑。
“真的不要打了!”赵翠兰拽住李惠文的胳膊,“李惠文你劝劝他,这石榴就算我给小明的,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惠文微笑着,也不理她。她忽然感觉他们这是在演戏给她看,自己真蠢,巴巴地跑来让人家演一出好戏。“不要打了,打死了他也是你们的儿子,——你们把他打死了也跟我不相干。”赵翠兰转身走出去,她听见身后的打骂声立刻停了。“看你再去偷别人的金子宝贝!下次就把你这两只爪子剁下来。以后再别想跟着龙王吃活鱼,鱼没吃到,所有罪名都归到你头上。”她想李惠文这话是说给小明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骂她不敢去找刘瑞强他爸刘春堂呢。
刘瑞明战战兢兢地翻身起床,一只眼睛斜斜瞟着父亲,父亲手上镰刀闪烁着寒冷的光芒,令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再不敢看父亲一眼,默默地穿衣服,手指却禁不住颤抖,纽扣打错了亲家,没一个扣对地方。
李惠文把儿子揽到身边,瞪丈夫一眼,“说清楚就行,不要唬着小娃。”刘春山气鼓鼓地出去了。李惠文一面替儿子解开扣错的纽扣,一面安慰儿子:“妈这次说话一定算数,下午回来跟你上街买东西,现在先去学校,想好你最想吃什么,下午跟妈说,妈一定给你买。”儿子真让她操碎了心。她把儿子的纽扣一一解开,又一一扣上,却发现儿子的衣服还那样执拗地扭着,纽扣没一个扣对地方。她擦了擦眼睛,重新把儿子的纽扣解开,解开又扣上。——睁大眼睛一个一个对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扣上。儿子真让她操碎了心。
院子边上孤零零立着一株柿子树,巴掌样的树叶疏疏朗朗,红得鲜亮透明。树叶间一大个一大个橘红的柿子浑圆浑圆,压得枝头低低的透不过气来。一切鲜艳的色泽都掩在月光里了。没人看得见。树下是鸡窝,鸡叫第二遍,赵翠兰醒了。睁开眼睛望见树梢的月亮,从没见过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白,不由得恍然,今儿是中秋?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阿炳给瞧的是什么日子,刚好凑上这么个节骨眼儿,家家忙着过节,谁会来帮忙?伸手去推张年生,一推推了个空。
张年生坐在床脚抽烟,嘴皮子挂个油腻腻的烟斗,没装烟丝,只是挂着,冰坠子一样冷冷地挂着。这小儿子真是让他前所未有的犯愁,早知今日如此,当初老婆生他时的那份高兴真真没来由。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一直往上举,举过头顶。初春早晨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温柔,他的小脸蛋儿、小脚小手、两瓣小屁股儿在水一样流动的阳光中,通红、透明、熠熠闪光,如同金灿灿的鲤鱼。他是他的命根子,他的福气,他的宝!多少年了,一直等着这么一天,老天开眼呐,终于没让他张家绝种。儿子皱着小脸,很难看,难看得分外舒坦。他张着嘴巴,高高举着儿子,在太阳光里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恨不得把他举到太阳上去,举到天上去。儿子鸟嘴一松,热烘烘的尿液晶莹透亮,从太阳上、从天上浇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脸,他高兴得哈哈大笑……然而现在他禁不住后悔了,禁不住为那头牛感到委屈了。多么壮实、多么好用的一头水牛,就为他这第四个小娃,叫计划生育的人拉到大队去了。
“今儿是中秋?”赵翠兰这话问得很没意思,她找不到更有意思的话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唔。”张年生暗淡的眼珠子往老婆身上转了转,又转回窗外。一团浓厚的云彩遮住了月亮,今儿可别下雨,十五里山路,来回三十里,够折腾的,再落雨,迎亲的人就没法活了。昨晚跟三胖子媳妇说好了,今儿让三胖子一早就来家里,怎么还没来?可别误了大事,娘儿们往往靠不住。
赵翠兰无话可说,不说话又实在难受,忍不住呵欠连天,困得要命,却无论如何睡不着。她睡不惯二楼,做女儿那会儿,她睡的都是一楼,前天晚上第一次爬到二楼,硬是睁着眼睛躺了一晚。第二天她红肿着两只眼睛,喊住了张成军:“你倒是乐了,你爹你妈这么大年纪,还爬高蹽低的,你心里好不好受?”
张成军垂下头。
赵翠兰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劈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她从没打过他,他让她在丈夫面前扬了眉吐了气,她该感激他。这会儿,她却只想打他,打他,狠狠地打。他平日里跟他那该死的爹,都是三拳打不出两个屁,旁人都说,这父子俩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的忠厚老实。哼,忠厚老实!那忠厚老实的肚子里什么花花肠子没有?人家十七岁的姑娘,肚子里都有四个月了呀!再不给他娶,怎么得了?他这是丢我的脸要我的命呀!
张成军突然挨了母亲一巴掌,惊异地抬起头来,瞅着母亲,母亲发红的眼睛那么陌生,他没见过母亲发怒,更没见过父亲发怒,只有别人对他们发怒,他恨他们,他们在人前面前总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连累他在外面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好成天装哑巴,除却在小慧面前。
赵翠兰啪啪扇了儿子两个巴掌,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哭了。她跟小孩子似的,两只手捂住脸,垂着脑袋,呜噜呜噜地哭泣。滚热的泪水从宽大的指缝间漏出来,穿过秋天冷冷的空气,落到地上。嘀嗒嘀嗒,面前的土地黑黑的湿了一大片。这一瞬间,她的一辈子像走马灯,转过她面前。无声地转。她为儿子受了多少苦,多少苦!结果儿子要结婚了,她只能跟丈夫搬到楼上,把原来住的房间让给儿子。楼上没装修过,哪能住人?……她哭不出来了,哭不出来又不好意思放下双手,她捂住脸说:“你就找也找个坝子的呀,多少坝子的姑娘你不找,偏偏上那山旮旯去找,山上人有什么好?别的不说,单是亲戚,就牵丝攀藤一大堆,以后人亲来往都应付不过来。”
张成军一直站在母亲面前。他长得瘦瘦小小,一张脸总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在讨好人,又像无可奈何的苦笑。母亲一哭,他略微有些过意不去,想走开,又不好意思走开。他只好站着。一只脚绷直,一只脚弯曲,绷直的脚抵住地面,弯曲的脚微微晃动,过一会儿,又换过来。他知道母亲一哭就会很久,非得两只脚轮换着休养生息熬不过去。
“那你不也是山上人,我爹不也娶你了?”
赵翠兰双手倏地挪开。满脸皱纹,满脸泪痕,满脸的凄楚、愤怒、委屈:“你是我儿子,我不嫁给你爹,哪来的你?再说你怎么跟我们比?我嫁给你爹之前,肚子里可没装不下的东西!”
张年生朝床沿磕了磕烟斗,什么都没磕出来。他不甘心,捏住脖子卡了两声,朝窗外射出一口浓痰。他感觉身上的不爽快很大一部分给这口浓痰带到窗外去了。他又望了一会儿窗外,黑咕隆咚的,他只在那儿望见一双蓝色的眼睛。许多年前,他在村口玩耍,暮色昏黄,村口一个人没有。一条狼悄无声息地出现了,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近,——两排锋利的牙齿深深地嵌进他的肋骨。健壮的狼带着他飞越村庄,飞越田野,飞向树木茂盛的大山。渐渐地有人抡着锄头追上来了,渐渐地漫山遍野都是呼喊了。“堵住它,堵住它,别叫它歇气!”人人清楚,狼咬了人,一歇气,第二口咬在脖子上,人就没命了。大队长刘山南扛着锄头刚好从山地回来,舞开锄头,在狼即将换气之前截住了他……伤好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条狼的一双眼睛,蓝色的,两团飘忽不定的鬼火,带着他在黄昏的村子里飞奔,飞奔……之后他在人群中也时常发现那双眼睛,许多人常常用那样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看他,冷冷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寒光。前几天,在刘山南儿子的脸上,他再次看到了那双眼睛。
“家里这么挤,哪儿腾得出房间做新房?”赵翠兰的话三分有一分是问自己,另一分是问张年生,还有一分是在下结论:根本没有可以做新房的房间。
张年生蹲在院子里的石墩子上,捏着烟斗,吧嗒吧嗒,他感到脑袋里装的是一坨铁疙瘩,转不动弯,挪不动窝,随便一动就头疼,头一疼就得抽烟,吧嗒吧嗒,这声音给了他一点安慰,不多的一点,仅仅足够他支撑下去。
“急死人,你倒说句话呀,过几天你儿子就把四个月的孙子给你接回来了。”
张年生在石墩子上磕干净烟斗,又朝地上射一口浓痰,三只芦花鸡一齐冲过来,争抢这难得的美味。他朝一只鸡踢了一脚,——母鸡咯咯尖叫着窜起老高,三五片肮脏的羽毛在秋天潮湿的阳光中缓慢飞升、降落——他由衷地解了一口气:“我去找刘春堂说说。”
刘春堂正在刷牙,雪白的泡沫口罩一样遮住他的嘴巴,他朝张年生点点头,又唔唔两声。张年生不懂他说什么,站在他前面,目光虚虚的,脸上自然而然地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像在讨好人,又像无可奈何的苦笑:“春堂——”他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刚刚在路上想好的话这会儿一句想不起来了,越是使劲儿想,越是想不起来了。他张了张嘴,牙齿粘得很,上牙粘着下牙,一张开就拉出无数条线,亮晶晶的像蜘蛛网。他眯缝着眼睛,瞅着刘春堂嘴巴周围高高堆起的泡沫,他可没闲钱去买那种又辣又苦的玩意儿给嘴巴罪受,这会儿,他却很想把刘春堂手里那根东西抢过来,刷一刷牙齿,很仔细地刷一刷,给嘴巴堆出雪白的泡沫……偶尔有泡沫从刘春堂嘴角飘起来,缓缓飘落,淡淡地闪烁着一点儿秋天的阳光,五颜六色的……他又张了张嘴,黏糊糊的蜘蛛网蒙住了嘴巴。刘春堂又朝他笑了笑,鼓励似的。他的脸立即红了。“春堂——”,他誓死一搏了,“小军要结婚了,我想请你踩一间楼板。”刘春堂对着他笑,雪白的泡沫堆在嘴巴周围,有的泡沫飘起来,淡淡地闪烁着一点儿秋天的阳光。
“我知道你忙,不过踩一间楼板也用不了几天,寨邻之间,说起来大伙儿也是弟弟兄兄的,你就帮个忙。——工钱,也不会亏你,不过大伙儿弟弟兄兄的,你多少让点儿,——小军一结婚,收了礼钱,我就把工钱给你送来。”
张年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这次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说完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的话袋子都给掏空了。他的心里空洞得不行,一点把握都没有。刘林春还在刷牙,那么几颗黄牙,怎么就刷个没完?张年生瞅着那些雪白的泡沫,心里慌乱得不行,憋屈得不行,他的嘴巴这会儿彻底地给蜘蛛网缚住了,上牙下牙严丝合缝粘一块儿了。
刘春堂呼啦啦往地上喷一口水,嘴巴周围的泡沫随水漂流,汇聚成一汪混浊的泥水。他咧咧嘴巴,吐出两个字:“忙呐!”
那一刻,张年生满面通红,害羞得直想撞墙而死。
刘春堂一双眼睛蓝幽幽地斜睨着他,他的迟钝的心忽然在胸腔里颤了一下,一股冷飕飕的气从脚底板滋溜溜钻上去,迅速钻遍全身,他迟钝的心又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
张年生转过脸,木呆呆地瞅着老婆:“你刚才说什么?”
赵翠兰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想都没法想。本以为嫁到坝子,能享福了,屁!影儿都没有!这种男人别的不能,净会出馊主意。前天她睁大眼睛瞪着他,睡楼上?怎么睡?楼板都没有。他把那脏得不能再脏的乌黑的烟斗塞进厚厚的嘴唇,吧嗒两下,说有办法。这算什么办法?放几根竹竿,铺几张毯笆,就能住人了?万一掉下去怎么办?不会?那儿子和媳妇在楼下的什么声音听不见?上楼下楼的,儿子和媳妇的什么动作看不见?——“哪能呢?都四个月了。”这叫什么话!
“我说今儿八月十五,别人都过节呢,哪个来帮忙?”
“要来的总会来的,不来的什么时候也不会来。——四个月了,捂着还来不及呢,要那么多人来看做什么?”
这倒是,她想自己是急坏了,连这碴都给忘了,嘴上却要强:“捂着藏着也一样,四个月了,纸包不住火,别人什么不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
张年生不说话了,又转回头去望窗外的月亮,月亮还不是很圆,微微的缺了一弧儿,今晚就圆了,今晚之后,为四个儿女的操心也该结束了。尚未圆满的月亮生硬地嵌在他的眼眶里,那是两只死鱼的眼睛,呆板的,没有一丝儿生气。
丈夫不说话,赵翠兰也不说话。大半辈子了,她仍旧不知道跟自己的丈夫有什么好说的,除却生活上的事。大半辈子了,真真除了油盐柴米酱醋茶,她跟他再没说过什么。没事可说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沉默,——长久的沉默。她熟悉他无语的喘息,他也该熟悉她无语的喘息。无语的喘息弥漫在他们之间,她嘴里呼出的空气,他又吸进嘴里;他嘴里呼出的空气,她也吸进嘴里。她熟悉他的气味,他也熟悉她的气味。大半辈子了!他们在彼此的气味中喘息着,过活着,这多少让她有些感动,却也让她感到悲哀。
“小华丽不会没给三胖子捎信儿吧?”丈夫很突然的一句话。
她的眼睛竟有些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