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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胡玉楼(1)

【一】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的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了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哦,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但仔细一看,他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不会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梵语。

“说了。”空海迈开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

“其他用处?”

“语言啊!”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梵语该如何说呢?”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在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是教空海梵语,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的感觉。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若需要打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你是和尚啊!”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哦。”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咂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视线又在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八成抵达了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望着房内,再落寞呢喃,“三十年呀……”

“嗯。”

“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

“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传言?”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卫士立刻赶到,把这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到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卫士,夜里一再巡视,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却毫无结果。所以无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

“昨夜?”

“嗯。有个卫士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

“当真?!”

“不。不是一个卫士。正确地说是三个卫士。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

“是吗?”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

“怎么回事呢?”

“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街附近。”

据说,正当他们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优哉游哉地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块牌子。

“喂!”一名卫士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停下来。”再次叫他。

那人依旧不理。

卫士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卫士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迸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卫士一脚被压夹在地面和马身之间。

“这小子!”

“这家伙!”

另外两名卫士立刻从马背上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用手中木牌把马上的卫士横扫落地。倒地的卫士刚想站起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卫士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

另一名卫士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卫士的整个头颅给踩碎了。就那样,那人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

“委实可怕啊!”

“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卫士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

“唔。”

“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

“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门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

“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

“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三人份的青菜炒肉、五碗汤、七颗鸡蛋,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

“是吗?”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真是令我大吃一惊。”

“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

此人名大猴,谙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二月方抵长安。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国留学僧沙门空海”。

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我想和这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再去西明寺。”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寿海会出来吧!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至于冷漠对待。寿海或其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1]呢?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还是玄奘的新译。答案也一定是两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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