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认识一位声名盖世的大作家,佳作不少,令人景仰。与我想象中的大作家敏于思而讷于言不一样,他非常健谈,长篇大论,滔滔如天上之水。忆及自己的过去,他的语调明快,透着由衷的欢悦。
他中学没毕业就下放到农村劳动,一盏煤油灯相伴,疯狂地阅读随身带来的少得可怜的几本书。那时,没有电灯,夜黑无聊,除了看书没啥事可干。看多了,渐入门道,觉得他们写的东西,也没什么了不起,自己也许能写出更好的来。他忙里偷闲,树荫下,水井旁,池塘边……挨到地方,就把纸摊在膝盖上,奋笔疾书,一页一页地写,把日子写充实了,生活写得清甜如泉。
文稿越积越多,第一次满怀羞涩与不自信,将自己的稿子投了出去,居然发表在省报上。此后,一发而不可收。那时起,他多渴望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好让自己安心阅读,静心写字。现实却是那么残酷,必须准点上工,必须挣得工分,必须接受改造。好不容易逮上空余时间,村口大钟一响,又必须参加学习。诸多必须,将他的时间挤压得微乎其微。回到自己那个用牛棚改造的家,几块木板架在石块上,算是床,累得只想往上面躺,他偏要强打起精神来,写些东西,一天不写,心里就空落落的,踏实不下来。
终是凭借自己的写作才华,引起多方关注,他被直接上调省城,专门从事创作。条件好了,生活安逸了,一张豪气十足的写字台横在书房里,写字方便多了。终于告别了膝盖上写字,有了一张平静的书桌,他却没想到内心无法宁静了。俗务缠身,欲望强盛,不知不觉地与文学越走越远了。
他自嘲道:“生活一安逸了,我就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中随风跟潮,不由自主地向生活举白旗,向文学缴械投降。唉,悲哀呀!”
听闻他的故事,正是仲春时节,风里流泻着暖春的爽适气息,打樟树底下过,但见一地惊心动魄的落叶。依稀记得,我生活的城市市树为樟树,属常绿乔木,2008年南方大冰灾,唯见枝被压垮压断,不曾掉落一叶。可爱的香樟树能从容应对严寒,却在风柔雨润的暖春,败下阵来,叶落纷纷如雪。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读到的一则关于寒风与暖风比赛的寓言来。寒风与暖风相遇了,见路人衣着厚实,打起赌来,看谁能将行人吹得脱衣。寒风很得意:“我使劲地吹,人们肯定招架不住,不把他们的衣服吹掉才怪呢。”暖风倒是很低调:“我只能试试看。”寒风可劲地吹,人们紧捂着自己的大衣,不停地颤抖取暖。吹了很久,寒风泄气了。暖风吹过去,人们觉着有些热了,纷纷脱下自己的衣服。暖风成功。
在温暖中,人们会习惯性地寻找解脱,换一个角度说,在温暖中容易迷失自己。
寒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置身寒冬,不敢掉以轻心的紧张与惊警,本能地长出厚厚的保护层,将所有已存的、潜藏的伤害都拒之门外。而温暖,却酷似一剂麻沸散,温吞下去,整个人的精神防线都摧毁了,于无知无觉中沉迷,不由地跌入了“在严寒中奋进,在温暖中沉沦”的人性怪圈。是呵,常年在温暖中徜徉,结局只有一个:向温暖投降。
一棵幸福的树,必得历经严寒,才能强筋壮骨,砥砺自己,以参天的高海拔傲视群雄;一个幸福的人,需要保持适度的饥寒,在一定程度的困厄中,提振信心,补充能量,壮大自己。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守世守己》中说:“有为有不为,守己法也。”行走在纷繁尘世间,当定下这样一个己法:拒绝向温暖投降,在清冷中,保持头脑的清醒。
风暖樟叶落。风暖之时,我们应严守己法,方保生命的葳蕤与青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