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会贵妃中毒一事,依旧没有着落。皇帝派人送了许多补品与珠宝到锦萱殿,美名其曰,压压惊。方锦瑟总不能拒绝,只好一一笑纳了。
事情一直在调查,那一日在郁香苑中的妃嫔实在太多,便有些复杂起来。一个个询问过去,自然,口辞大同小异——与自己无关,与某个人可能有关。
皇帝差人来询问方锦瑟,心中可有怀疑的人选。她面色略有憔悴,眉眼失神,淡淡道一句,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那么,他会为自己做什么主呢?
是公道,还是……私心呢。
沈君夜来的那一日,方锦瑟正在屋中练字。
轩窗半垂下的粉色云锦纱罗窗帐,上面绣着浅淡的几朵腊梅。阳光温煦,照在窗帐上,在室内投下一片不大的暗影。临着窗,放置着一张朱漆木雕桌案。桌上,笔墨纸砚,陈列整齐。往日里,上面会空出一大片空处。而此刻,空处上却放着一张宣纸,平滑细白的纸面,如羊脂一般光洁。上方安静地压着一方镇纸,女子指间是一管上好的白玉羊毫毛笔,笔尖蘸了浅墨,在白色的宣纸上行字流水。
练字不仅是一项技术活,还是一项考验素质的技术活。这素质名曰四字——心无旁骛。方锦瑟自幼生长于深闺红墙之中,女子练字,不求字多,但求字好。总归是显赫人家的小姐,所请的夫子也是极为尽职尽责的。故而,她打小培养起来的练字的素质,可谓是极高了。
她默写的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墨深墨浅。
她险些是走神了,实在是太久远的记忆。她差一点记不住了。
或许每一段回忆的开头,总要有那么一句话——那是在很久以前。
因为真的太久了,记不住是多久,所以只好用一个词,简而概之——很久。
那是在很久以前,方锦瑟还不叫方锦瑟,至于究竟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给了她这名字的人,已经不在。只是有两个人,喜欢唤她做——阿萱。这两个人,一个清俊儒雅,一个貌美如花。清俊的,是她的青梅竹马;貌美的,姑且算作是她的……艳遇。清俊的人总是带她出去玩耍,带她离开那座束缚的红墙深闺;貌美的却总将她关在屋里,完不成今日所学,便不准出去玩。如此,记忆的回寰中,还是那位清俊的小公子待她更好些,至于艳遇……就忘了吧。
她练完字,一个人对着李商隐的《锦瑟》发呆。沈君夜望了一眼屋中燃着的兰草香,确认自己站在这里已经超过三刻钟。而那女子,也确凿对着自己的字自恋了三刻钟。
方锦瑟见字墨已干,便去找来画筒将字装存起来。
于是她回了头。
眼中撞进一片明黄,瞬间刹那霎时间,她朝后退去,小腿拐到凳脚,狠狠一个趔趄。沈君夜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带去。天旋地转,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入那个明黄色的怀抱。又是满目的明黄。
沈君夜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护在她腰间。她离的实在太近,眉目近在眼前,身上的兰草香混杂着墨香,不可阻挡地扑面而来。
她急急忙忙地退出来,垂首道,“皇上何时来的?”
“有一阵子了。”他放下手,宽大的黄袖垂下来,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眼角撇见字还放在桌上,便身子挪了挪,挡住了,又道,“皇上来找臣妾,是为那一日臣妾中毒之事么?”
沈君夜面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嗯。”
“皇上可是查出了什么?”
“暂时还没有眉目。朕来找你,是想问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臣妾该有什么想法?”
沈君夜淡淡地看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该自有定数。”
方锦瑟抬起眼来,看着他,道,“臣妾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平日里深居简出,与人无尤。那一日郁香苑中妃嫔众多,若论定数,臣妾难以抉择。”
“如何难以抉择?”
“他人之事,臣妾如何知晓。若妄下断论,只会为事情调查带来困扰。”
沈君夜不再说什么,走到桌边,桌上字迹,一览无遗。她见遮挡不住,便回过身来,站在一旁。
他眼中没有什么神色,淡淡看过,道,“笔划工整,墨迹均匀,只可惜,练得是行书。越是工整,反而失了行书的韵味。”
他执起白玉的羊毫毛笔,五指修润,骨节苍白,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系着的一段黑绸。他道,“研墨。”她拿起砚石,在砚台中静静研墨。
蘸了墨,笔尖竖直在宣纸上方,片刻停顿后,落下,便是浓翠风云,笔摇五岳。一篇《锦瑟》,连题带诗,五十八字,他只蘸了两次墨。
诗成,题目上的字墨还未干。
笔划浓纤折衷,字韵遒媚劲健,笔老墨秀,如锥画沙。
在他的诗旁,便是她的诗。相形见绌,不勘比较。
他道,“这么些年,你的字非但不进,反而退却。方锦钰难道只会教你玩吗?”
她静默半响,无论如何掩饰,心中依然残存着当年因为学艺不精,被他教训的记忆。只是,她不能够再百无禁忌地冲他做鬼脸,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山中艳遇的美貌少年。
她道,“我并不是你的学生,皇上。”
沈君夜道,“你的字写得不好,谁都可以有说教的资格。”
方锦瑟:“……”字写的不好,又不是我的错,天生就写不来这玩意。
他道,“若得空闲,便好好练字吧,不要总做些蠢事。”
言罢,便拂了袖,转身出去。
外头一直没有什么风声,陈晚也终究是聪明了一回。她可以想到的事情,旁人自然也能想到。可是这么多日过去了,凤仪宫里,依旧风平浪静。看来果真如锦贵妃所说,皇后圣宠正眷,人尽拥护,没有人会将她推出水面。
但是这件事,终究要有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