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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又是蒋主任

林又红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又点了支檀香,让自己彻底静下来,歇了一会,她开始做早就打算要做的事情,将自己的衣物、化妆品、书籍材料等彻底地整理收拾一下。这些年来,在联吉氏做事,几乎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更不可能静下心来打理属于自己的空间。

没有想到的是,一开了头,简直就无法收场了,衣物已经堆得到处都是,还占据了宋立明和小西的大部分地盘,把他们的东西都挤到了橱柜之外。

林又红这才发现,原来宋立明早已经买了许多百纳箱布盒,林又红以前偶尔也从电视购物的节目中看到过这些大小不一的百纳箱,现在这许多盒子,就在她眼前,从大到小,叠罗汉似的叠在墙角,父女俩的衣服,还有其他的用物,大多都请到了百纳箱里,也没有好好地叠平放整齐,许多衣服皱成一团。

林又红甚至还扒拉出一堆买了就没穿过的新的旧衣服,心里又好笑,又感慨,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做减法。林又红下楼去,打算到门口喊收旧货的师傅来收一下,忽然又想到那天物业上看门的那个妇女说物业罢工的事情,林又红留了个小心,注意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小区的保安都在正常工作,有站门岗的,也有在路上巡视的,一个巡岗的保安走到林又红前面,林又红看到他佩着的胸卡上有“队长”两字。

这保安队长站定了,跟林又红打个招呼,然后又奇怪地说:“我记得你是姓林嘛。”

林又红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随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是姓林呀,我从前姓林,现在还姓林嘛。”

那保安队长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就是嘛,我说你姓林,他们偏说你姓蒋——”

林又红一听个“蒋”字,顿时头又大了,只听那保安队长又说:“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你是居委会的蒋主任,我跟他们说,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把你认作什么姓蒋的。”

林又红赶紧追问:“你认得蒋主任吗?”

保安队长皱着眉想了想,摇着头说:“我,我不认得蒋主任,没见过,桂香街居委会的人,我只认得一个老书记——”

他一提到老书记,林又红赶紧又问:“听说前两天那位老书记帮助丽都花园调解物业和业主的矛盾了,怎么样了?”

保安队长说:“那是不用说的,老书记出马,事情肯定搞定的,你都看见了,今天我们都正常上班了。”

也就是说,在今天以前的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正常上班,只是林又红不知道、不关心而已,现在一切恢复正常,对林又红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煤气灶的问题,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

但一切毕竟是发生的,尤其是老书记,在大家嘴里能干如神的老书记,竟然得了这么重的病,也不知道现在病情怎么样了。

林又红没打算再和保安队长多说什么,这些年她几乎不在小区内走动,她和他们几乎就是完全没有交往的,她朝这保安队长微微点了下头,打算走开了,那保安队长又主动说道:“可惜呀,老书记病重了,都说没几天了,想想前两天还帮着我们解决矛盾,说倒下就倒下了——”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自我安慰说:“幸亏老书记早有打算和计划,她早就安排好接班人了,就是他们说的蒋主任,就是他们误以为你是蒋主任的那个蒋主任。”

又是蒋主任。

林又红倒有点不甘心了,这“蒋主任”怎么时时处处都会出现?林又红忍不住问:“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蒋主任是怎么回事?”

见林又红的口气有点急,保安队长摇了摇头说:“我们其实不知道蒋主任,也没有见过蒋主任,只是听说有个蒋主任——”

林又红愣了片刻,谁都不知道蒋主任,又谁都知道蒋主任,这蒋主任,真是很奇怪啊——只不过,蒋主任再奇怪,和她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林又红走到小区门口,没有看见每天坐在那里等候生意的收旧货大婶,问了一下门卫,门卫指了指不远处说:“你到那边看看,她好像去菜场了。”

林又红往菜场方向走了一段,忽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她真是想找收旧货的大婶吗?完全可以等星期天让宋立明去处理,她什么时候变得对家务这么重视这么认真,或者,她根本就不是去找收旧货大婶的,那么,又是什么心理在推着她过去?

那个方向,是什么方向,有谁在那里等她吗?

林又红猛地感觉心里一惊,立刻停下脚步,可惜已经迟了,夏老太已经出现了。

夏老太的固定位置,就是街心的那两棵桂花树。这两棵桂树已经有几百岁了,长得根深叶茂,每年秋天,桂香不绝,不仅桂香街一带的居民闻香而坐,其他社区的百姓群众也经常结伴而来,赞赏不已。

原本这个地方只是街心比较宽敞的一个过道而已,自从桂树移栽到这儿,这儿就成了桂香街社区居民的聚集之处,后来居委会又在这里添置长椅、石桌,添置了运动器材、报栏画廊等等,自然而然就形成了桂香街的街心公园了。

夏老太坐在老桂树下,老人和老树相映成趣,老而鲜活,可林又红多少有些惧怕和忌惮这位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精神病的神神叨叨的老太,想赶紧避开,可夏老太已经在朝她招手了,喊道:“蒋主任,蒋主任,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

林又红可不敢理睬这个夏老太,不能再上她的当,迈开步子赶紧走。

夏老太的声音却紧紧地追上来了:“蒋主任,我告诉你,你的老东家,玩具厂的刘厂长,托我带信问你好噢——”

明明是一句疯话,可不知怎的,林又红心里“咯噔”了一下,脚步也停下来了,又从哪里冒出个老东家,又是什么玩具厂,难道是夏老太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这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精神病人发病胡说,还是确有所指,如果是确有所指,那是不是夏老太在告诉她,蒋主任原来在玩具厂工作?

怎么绕了半天,又绕到蒋主任身上去了?

真是挥之不去。

林又红性情耿直,不愿意一直被人误会下去,一急之下,也不找收旧货的大婶了,她要直接到桂香街居委会去找蒋主任,把蒋主任拉到夏老太面前来。

尽管眼前晃动着小陈那张极不真实又令人生厌的脸,但她还是要硬着头皮往那里去。

小陈并不在居委会,居委会里只有一个比小陈还年轻的女孩在值班,她坐在窗口的电脑前办公,林又红问她其他人到哪里去了,那女孩惜语如金,朝她笑了笑,却不说话。

还是在那里排队等办事的一个居民告诉她,老书记住院了,大家都去看望和陪护老书记。又说,小金本来肯定也要去的,但是今天是正常工作日,肯定有居民来办事,找不到人,会骂人,所以留下她值班。

这居民也够坦率的,找不到人会骂人,不就是说的他自己吗?那居民也知道自己是自打耳光,干脆自嘲说:“我如果来办事,居委会没有人,我肯定要骂人的,骂人算是客气的。”

林又红十分反感,又多嘴反问道:“不客气会怎么样呢?”

那女孩这会儿朝林又红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林又红感觉她是蛮高兴的,果然,她终于开了金口:“林总,你还是来了——我,我姓金。”

林又红对她说的这短短的几个字,一下子竟有诸多的疑惑,首先,她怎么会知道她是“林总”,其次她说“你还是来了”,感觉味道不对,再次,她完全没有必要告诉林又红她姓什么。只不过林又红没想再和她去争长论短,只是说:“我想问一下,你们的蒋主任叫蒋什么?”

小金又金口难开了,只是摇了摇头。

林又红生气说:“你们自己的主任,你都不知道叫什么?笑话!”

小金脸色紧张起来,嘴闭得更紧了。

林又红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的蒋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个情况?”

小金仍然闭嘴摇头。

林又红和小金说话这一会工夫,稍稍耽误了排队办手续的一个中年男人,他不高兴了,嚷了起来:“你们是说话还是工作?”

小金赶紧低头办事,林又红觉得这居民口气十分蛮横,回嘴道:“有时候工作就是说话。”

那居民也不买账,说:“可我们不是来说话的,我们是来办事的,你们居委会,就是替我们办事的,不能用说话代替办事!”

小金似乎有点担心林又红接受不了这种说话的方式,又出来说了一句:“林总,你别跟他们计较,他们从来就是这种腔调,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

林又红却毫不客气地对小金说:“我现在已经不是林总了,请你别喊我林总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小金脸红红的,胆怯地看着林又红,小声地说:“那,那,我可以,可以喊你,那我,我应该喊你林——”下面又不敢说了,紧紧地闭住了嘴。

林又红不想再和他们啰嗦,无论是小金,还是居民,她都不适应他们的做派,林又红果断地转身离去,不料还走没出门,就被一条粗壮的胳膊挡住了,一个大汉从天而降,竖在了她面前,朝她一打量,问道:“你是新来的主任?”

林又红赶紧摇头摆手说:“不是不是,跟我没关系。”

那大汉说:“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操,他们人呢?”探头进去看看,又“操”:“怎么只有一个人在办公?”

有个路过的居民停下来,朝他看了看,说:“齐三有,你别闹了,今天真的没有人。”

这叫齐三有的男人顿时气愤起来,嗓门也更大了批评:“我操,居委会干部怎么可以这样,他们都出去了,都不管我们了,操,那我的事情谁负责?”

林又红听口口声声的粗话,心中十分厌恶,根本不想接他的话头,可不知怎的就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又脱口问道:“他们在医院陪护老书记,怎么,你有意见?”

这齐三有仍不讲理,急吼吼气哼哼地说:“陪老书记归陪老书记,老书记生病我也着急的,我也希望老书记早点好起来,我的事情老书记会帮我解决,可是现在我有急事,谁来解决——我家的下水道堵了——我操,不是堵了,是又堵了,我操,什么名堂,三天两头堵,家里臭死了,老婆都被熏跑了。”

林又红闲吃萝卜淡操心的脾性又上来了,完全不关她的事,她却又多嘴说道:“下水道堵了,你找管道工疏通呀,你找居委会干什么?”

齐三有朝她翻个白眼,呛她说:“亏你想得出,我找管道工,操,一开口多少钱,动一根皮老鼠就要收多少,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找两次水道工,我一家就不要活了。”

林又红被他呛得无语,也呛得措手不及,以她的认知,下水道堵了,肯定求助专业管道工,怎么又跑到居委会来了呢。林又红脱口说:“可是居委会干部都会通下水道吗?”

那齐三有蛮横地说:“那当然,居委会干部什么都会,什么都得管,操,不然怎么叫居委会!我告诉你,就算我有钱,我也不会请管道工,操,这就是居委会的事情,我不找你们找谁?你新来的,根本就不知道情况,我有事情从来都是找居委会的,你们不能不管,操,从前老书记就好,一喊就到。”

他挂着两条粗胳膊,站在林又红面前,分明是要等着林又红跟他走,林又红往后退了退,说:“我不是新来的,我根本就不是桂香街居委会的干部,再说了,我也不会通下水道,我去了没用。”

齐三有明明无理,却是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腔调:“操,谁也不是天生就会通下水道,老书记这么老了,还帮我家通过呢。”

林又红不由得气愤起来,厉声说:“明明知道老书记这么老了,身体这么差,还让她帮你通下水道,你良心上过得去?”

齐三有还强硬道:“操,那是老书记主动要去帮我的,我不喊她,她也会去的——”

林又红更生气了:“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你真有脸,人高马大一个大男人,自己不动手,居然让老太太帮你,你什么人啊——所以,我今天告诉你,别说我不是居委会主任,就算我是,我也不会去你家帮你通下水道!”

她也算是豁出去了,无非就是听这个蛮横不讲理的人再多“操”几声,却没料到这气势嚣张的男人,听她这么一说,气焰顿时瘪下去了,张着嘴,傻愣愣地朝她看,好像没听明白她说的什么,愣了半天,回想过来了,一旦回想过来,他也不“操”了,突然间“扑通”一声朝林又红跪下了。

林又红哪里料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变,她也根本无法对付这样的状况,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跪在她面前,不仅跪下,他居然还号啕起来:“主任啊,书记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行行好,跟我走一趟吧——”

林又红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但是坚决强调说:“我不去,我不是主任,也不是书记,再说了,我不会通下水道,通下水道是专业活,得有技术的。”

那齐三有哀求说:“你去了就知道,我不是求你帮我通下水道,我求你帮我去看看,看一看你就知道了。”

林又红说:“不去!”

齐三有说:“你不去我就不起来,一直跪下去。”

林又红知道自己碰上无赖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么眼泪鼻涕地跪在自己面前,实在是让她如坐针毡,五心烦躁,一气之下说:“走走走。”拔腿就往外走,那齐三有连滚带爬起身紧紧跟上,在后面一迭连声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主任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刚才那个满口粗话的判若两人。

林又红见他一口一个主任,严正地说:“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是居委会的干部,你别喊我主任,你再喊,我不去了。”

齐三有喏喏道:“是,是,主任,我不喊你主任了。”

一路上有人跟那齐三有调笑说:“齐三有,老婆跑了,这么快又搞到一个,还蛮标致的,蛮白的哦!”

那齐三有追上几步,和林又红说:“别听他们胡扯,他们没文化,没水平的,都是傻B——”

林又红又好气又好笑,说:“还说人家没水平,你很有水平哦——”

齐三有赶紧讨好地点头道:“就是,就是,我们都是没文化的,主任你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莲花巷的中段,齐三有抢上前两步,指着路边一排旧平房中的一间说:“主任,到了,那边就是我的店。”

沿街面一字排开有几个小店面,都是前店后屋的房型,前边齐三有家的店招又脏又旧,写着“齐三有油闷面”几个字,这边隔壁的一家叫“桂花杂粮糕”,林又红正好路过,随意朝里边望了一下,齐三有立刻不满了,说:“哎,主任,哦不,不主任,你看人家干什么,你是来帮我解决的——”

齐三有话音未落,从“桂花杂粮糕”店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女,长得还算清爽,却是满面愁容,齐三有一看她出来,赶紧挡在前面说:“罗桂枝,你别横戳枪,主任是我请来的,你的事情先靠边站站,忙完了我的,才轮得到你。”

那妇女也不好惹,根本不买齐三有的账,但她也不和齐三有狡辩,却盯着林又红说:“你是主任?你是主任怎么到现在才来,非要等到我们都玩完了你才来?”

虽是个女的,却也和齐三有有的一拼,林又红莫明其妙劈头盖脸又被责怪一顿,来气说:“你搞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可以随意谩骂的对象——”

齐三有一听,赶紧说:“是的是的,她可不是主任,罗桂枝,你跟她说不上话——”

罗桂枝冷笑一声,说:“她不是主任,那她跑我们这里来干什么,我们这地方,除了居委会的人,还会有谁来看一眼?”

林又红仍然气不过,说:“既然只有居委会的干部才会来关心你们,你不仅不知道感谢,反而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你还好意思说没人会来看你一眼,就你这种人,谁会愿意来看一眼!”

罗桂枝闷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林又红一番,又反击说:“看起来,你是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哦,你当然不能适应我们说话的方式,可是真正的居委会干部,就是这样和我们打交道的——”

林又红怎么会服软:“打交道?怎么打交道,你们的所谓打交道,就是互相谩骂?”

她俩纠缠上了,一旁的齐三有急坏了,跳着脚说:“操,操,你们搞什么搞,怎么变成你们两个的事情了,我的事情谁解决?”

从罗桂枝的店里又出来一个年轻人,眉清目秀,文质彬彬,挡到罗桂枝前面说:“妈,别求他们,咱们家的事,谁也帮不了,只有靠我们自己。”

刚才还气势汹汹尖嘴利舌的罗桂枝一瞬间眼睛就红了,眼泪滴了下来,抽泣着说:“靠自己,怎么靠啊,罗立,你可怎么办啊——”

罗立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一边说一边拉着母亲回进店里去了。

林又红发现齐三有也愣怔住了,问他:“他们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碰上什么难题了?”

齐三有又是咂嘴又是摇头,说:“本来一家开个杂粮糕点心店,做做吃吃也过得去了,还做得蛮有名气的,偏偏那老子赌上了,欠了巨额赌债,拍拍屁股丢下这母子跑路了,现在债主天天上门追债,那真是屁滚尿流,日子是没法过了——”说了几句,才发现自己错了,赶紧道:“操,说他家的事干什么,我家的事还没解决呢——”

硬是将林又红带到了自己店门口,林又红外里一看,齐三有的面店很小,只放得下三四张桌子,从天花板到地板到墙面,从桌子到板凳到桌上的餐具,全都布满了油腻,人未进店,一股恶臭异味就已经扑面而来。

店里有一扇小门通往里边,从门外往那里边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没等林又红的眼睛适应这样的环境,就从那黑咕隆咚的地方冲出一个满脸铁青的女人,拖着一个大箱子,直往外奔,紧随她身后又追出一个年轻男人来,紧紧拽住女人的手臂说:“嫂子,嫂子,你不能走,大哥吩咐我看住你的——”

那女人回头赏了他一个耳光,一边用劲掰他的手,一边骂道:“什么东西,要你看你就看啊,你是看门狗!”

那年轻男子死活拽住不放,嘴上说:“我是狗,我就是看门狗,嫂子,你走了,大哥要、大哥要——嫂子,你实在要走,等大哥回来再——”他正万分焦急,一眼看到齐三有和林又红站在面前了,立刻喜出望外,赶紧把女人送到齐三有面前,交给他,由齐三有来拽住她,一边对齐三有说:“大哥,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都坚持不住了,你看你看,嫂子把我的手臂都掐烂了——”一边伸出手臂给他们看,一边又歪了歪嘴说:“吸,脸上好疼,脸上、脸上有没有——”他摸着自己的脸,林又红一看,果然的,脸上也抓出了血痕。

齐三有只顾着紧紧拽住老婆,并不理睬这个小弟哪里受了什么伤,他腆着脸对老婆说:“老婆,老婆,你别生气,现在好了,主任来了。”

林又红刚要纠正他,他赶紧朝林又红合手一拜,说:“主任,主任,我老婆要回娘家,扔下我和两个小孩,你帮我劝劝她吧。”

林又红生气说:“你不是说下水道堵了吗?怎么又变成夫妻矛盾了?你们平时说话都这么随意吗,不顾事实,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齐三有一手紧紧拽着老婆,一边请林又红进屋看看,一边可怜巴巴地说:“两个都是事实,两个都是事实,下水道堵了,屋子里被臭水淹了,但是已经被我疏通了,水也退掉了,可我老婆还是要走——”

林又红走近店门口,朝里看,地面上倒是没有水了,但是污水淹过的痕迹还在,呛鼻的臭味简直能把人熏倒。

那老婆又用劲掰齐三有的手,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再不走要被熏死,不熏死也要被你个废物气死。”

齐三有一边自打嘴巴,一边检讨:“老婆,老婆,我是废物,是我错了,我一定改,我一定会让你和小孩过上好日子的,你——”

那老婆指着店里地面上的污迹,骂道:“放你娘的臭狗屁,这就是你的好日子!”

齐三有说:“我马上洗,我马上洗——”赶紧把老婆又送到林又红面前,说:“主任,主任,求求你帮我拉住她。”

可能是因为“主任”来了,那老婆的脸色多少缓和了些,自己甩开了齐三有的拉扯,说:“你放开我,我不走,既然主任来了,今天就当面把话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再走。”

齐三有小心翼翼地试着放开老婆的手臂,一边看着老婆的脸色,老婆果然没再要走,但仍然气鼓鼓的,指着齐三有说:“我告诉你,不是我嫌弃你,我和孩子闻臭气也就算了,算我们倒霉——”她回头向林又红诉说:“主任,你知道的,我们家开的是面店,这样的店能有人进来吃面吗?”

围过来看热闹的邻居都哈哈大笑,一个说:“嘿嘿,现在的人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吃腻了,想来尝尝臭味呢。”

另一个也取笑说:“就是嘛,不是有好多人喜欢吃臭豆腐吗,那边小吃一条街的臭豆腐,就是在大粪水里泡出来的哦。”

再一个说:“你干脆改成齐三有臭油面,说不定生意会好起来呢。”

齐三有气得吼了一声:“操,我都要家破人亡了,你们还来取笑,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挥着拳头冲上前要揍人。

那老婆说:“你还有脸和别人争个高低,人家说得没错,卖吃食的店,满屋子臭味,谁会来?”她大概是对齐三有彻底失望了,又回头找林又红说话:“主任,其实我们家的小店,开了好多年,从前生意一直蛮好的,我们都是做回头客的,附近的人都知道齐三有面店的面不光好吃,至少是干净卫生的,我们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不会用地沟油,不会用毒辣粉,不像那边小吃一条街,全都是乱来的——只有不知道的人、只有外来客会去那里上当,我们桂香街社区的居民,包括周围的人,都知道那地方不能去,会来我家的店,我们小本经营生意一直蛮好的,可是从去年开始,下水道就一直堵,生意做不下去了——”她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继续说:“主任,你都看到了,我们一家四口,就靠这个小面店活着,店开不下去,我们死路一条。”

在齐三有老婆的抽泣声中,大家渐渐安静下来了,似乎是等着林又红想办法拿主意,可林又红哪有什么主意和办法,只是大家都盯着她,她不可能一甩手走掉,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只有先看看情况再说,她憋住气,跨进店面,又朝里屋过去看看。

里边的这一间小屋,就是他们的家了,除了两张床,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就算有家具,也搁不进去。当林又红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种昏黑的时候,她才发现,屋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六七岁的孩子。

两个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小矮凳上写作业,外面大人的吵闹他们好像完全听不到,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他们都光着脚,地上的污渍沾在脚上,他们也完全没有在意。林又红屏住气进去,凑近了看看他们的作业,作业本上老师打了好多红五星,她想和他们说几句话,但实在是憋不住气了,赶紧退了出来,对齐三有老婆说:“你的两个孩子多好,你们吵架,他们还在安心做作业,虽然家庭条件不好,可他们的学习那么专心,功课那么好,你忍心把他们丢开自己一个人走吗?”

那老婆气道:“那好,我把孩子带走,让他们天天闻臭气,我也受不了。”她一边说一边又用凶利的眼神把齐三有想辩解的话逼了回去,齐三有只得可怜巴巴地看着林又红。

林又红尽管心里不情愿,但到了这一步,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家庭破碎,老话说,宁拆十座桥,不破一桩婚,虽然齐三有的婚不是她破的,但是如果他们婚姻破碎,至少她是个没有担当的见证人,想到这儿,林又红只得硬着头皮对齐三有老婆说:“如果你走,再带走孩子,那你就是把你老公一个人扔在臭味里,你其实完全知道,你老公很在意你和两个孩子,你和两个孩子就是他的希望,就是他的全部,你们走了,把他的全部希望、把他的未来都带走了,你忍心吗?”其实她自己也觉得这些话说得实在是干巴巴的,甚至冷冰冰的,像是在背书,完全没什么感情色彩。

可哪里想到,就她这干巴巴冷冰冰的几句话,竟把齐三有的老婆说哭起来了,她边哭边说:“主任啊,你这是说到我心上去了,我哪里放得下他们,可是这日子,实在是难熬呀,三天两头,一个家就泡在臭水里,我洗呀涮呀拼命搞卫生呀,刚刚搞干净一点,它又淹了,你叫我、叫我怎么办——”

林又红想了想,说:“我不是太懂,下水道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你这是平房,不存在楼上会有杂物堵塞,会不会是你们家的水道弯管那儿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齐三有一听,又“操”了起来,说:“操,弯道那里,我们怎么看得见,我们眼睛又不会拐弯。”

林又红说:“你家有没有疏通管的什么工具?”

齐三有赶紧拿来,又发牢骚说:“我光是买工具,就花了多少钱,谁为我买单啊?”

林又红觉得这齐三有的思维很奇怪,你自己开店,当然你自己买单,还能有谁应该为你买单,可齐三有就是这么想的,他自问自答道:“我发票都留着呢,这都要你们居委会报销的。”

林又红实在想笑,但刺鼻的臭味呛得她想吐,实在笑不起来,齐三有把一根弯道管交给她,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齐三有硬往她手里塞,她接了过来,却傻了眼,她怎么会用这种东西,齐三有还在旁边催促:“主任,主任,你搞呀!”

街对面居民自办棋牌室里打麻将的居民也都过来看热闹了,幸好有个知道那弯管怎么用,过来帮林又红,几个人一搭手,弯管捅下去,一会儿果然捅出东西来了,大家上前一看,是一块超大的肉骨头。

林又红说:“齐三有,你自己看看,这么粗的骨头你就往水池里扔,你这是自己堵自己,自己害自己——”

齐三有认错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文明,害了自己。”

可是围观的邻居又七嘴八舌起来,反对齐三有的说法。

一个说:“主任,你是个外行,根本不是因为齐三有的骨头,这不是齐三有一家的事情。”

另一个又说:“我们莲花巷这一大片的下水道,早已经成了化粪池了。”

再一个说:“主任,你到我家去看看,我家才真正需要你帮忙——”

齐三有说:“你们闭嘴,今天主任是来解决我家的困难,你们先靠边站站,等我们的解决了,下次你们再找主任。”

齐三有老婆上前扒拉开大家,对林又红说:“主任,你都看到了,你都闻到了,每次一堵,至少一个礼拜,臭气消不掉,等到臭气消得差不多了,又堵了——”

林又红说:“喷点空气清洁剂,气味会好一点。”

齐三有一听,顿时翻脸说:“空气清洁剂?操,我告诉过你,我穷,买不起空气清洁剂,请不起专业人员,你什么意思,操,一提再提,提了又提,你是嘲笑我穷,还是告诉我老婆我没本事啊?”

他不讲理,林又红也上火了,跟他计较说:“我好心来帮你看看的,你什么态度,这副吃相,谁愿意来帮你?”

齐三有竟蛮横地说:“你还说我什么态度,你对居民什么态度?你居委会干部就这样对待居民?”

林又红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帮他搞通了下水道,还帮他劝了老婆,感谢的话一句没有,居然还指责她的态度,居然还是不尽的埋怨、责怪,她简直不知道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心是怎么长的,差一点脱口跟他对骂:“什么东西,什么货色,哪一天你老婆带上孩子离开你,那是你活该!”

当然,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来。

毕竟,她是林又红,她不是居委会干部。

她转身快速离开了这个臭烘烘地方,那齐三有却追了上来,说:“主任,主任,你生气啦,我哪里做得不对,你怎么生气啦?”

林又红实在是哭笑不得,这些人,她是完全不能理解,完全不能接受,骂人求人,都可以在瞬间完成,红脸黑脸,也都能片刻转换,这会儿你从他诚恳的态度上,哪里看得出刚刚还指着她的鼻子骂人?

齐三有似乎完全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还追着说:“主任,我送送你吧。”

林又红心灰意懒,完全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纠葛,她无力地摆摆手,转身离去,听到他在背后嘀咕:“咦,生气了,我哪里得罪她了。”再次追了上来说:“主任,主任,我问一下——”

林又红生气地喝断他,再一次严正地说:“齐三有,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主任!”

齐三有笑眯眯地说:“嘿嘿,主任,你还难为情,其实你不用谦虚的,你们居委会的人,我们个个管叫主任的,那个姓陈的黄毛丫头,我们也喊她陈主任,她还应得噢噢的,一点不难为情,你有什么好谦虚的,主任——”

林又红头也不回往前走,齐老三又在背后说:“好吧好吧,我不喊主任了,那我问你姓什么总可以吧?”

林又红说:“你问我姓干什么?”

齐三有说:“咦,下次好来麻烦你呀,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我有了困难怎么找你呢?”

林又红气得说:“你一定要知道我姓什么?好,我告诉我,我姓无!”

齐三有高兴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是吴主任——吴主任,你是口天吴吧?”

林又红说:“不是口天吴,是无事生非的无,是一无所有的无,是无聊的无——”

这下子难到齐三有了,他挠着脑袋,奇怪地说:“无?怎么会有这个姓,还有姓无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说,有姓无的吗?”

林又红说:“正因为天下无此姓,所以,你口中喊着的这个无主任,就是根本没有这个主任,你懂了吧。”

齐三有傻傻地盯着她,看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什么叫无主任,只好在背后冲着她的背后影喊:“无主任,我跟你说好了啊,有事我再来找你啊。”

林又红急急忙忙从莲花巷穿过小吃一条街回家去,上午十点多,不是小吃街开市的时候,这地方一天会有两个高潮时段,一是早市,现在已经下市了,另一段时间是每天的半下午开始一直到半夜,才是最热闹的时段。现在街上有点冷清,但是满街上照样飘散着呛人的油垢味,街面的石板早已经被油污浸透,呈现出亮红色,又滑又腻,林又红小心地避开这些油污,想起刚才在齐三有那里,大家对小吃一条街的议论,又想到自己在这里买的化成黑胶水的凉皮,简直是心惊肉跳。

有一伙人正凑在一个烧烤摊位前商量着什么事,看到林又红经过,有人“嘘”了一声,另一人说:“嘘什么嘘?”

另一个也说:“怕什么怕?”

那个发出“嘘”声的人朝林又红看了看,说:“这好像是居委会新来的主任噢——”

其他人立刻嚷起来,一个说:“主任已经来了?真的假的?”

另一个说:“怎么这么快就有主任了,这回街道重视了?”

再一个似乎有些担心,说:“难道他们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他们齐齐地转向林又红,逼到面前了,林又红避不开,勉强地朝他们笑笑,一边走一边说:“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蒋,我不是桂香街居委会的干部——”

没走出几步,有人从背后拉扯她的衣角,林又红回头一看,吃了一惊,竟是那个齐三有,不知为什么又追上来了,齐三有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路边一个角落,还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自我安慰说:“还好,没有人,没有人——主任,主任,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不能出卖我,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

林又红压住心头的厌烦,说:“什么事,搞这么神秘干什么,说罢。”

齐三有压低的声音说:“你要管一管的,你要管一管的,不过你可千万别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是叛徒,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林又红完全摸不着头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想赶快从这个齐三有身边离开。

可齐三有却拦住她,紧张地说:“主任,你不能走——老书记身体好的时候,他们不敢的,现在知道老书记病了,他们要出花样了,主任,你要管的,你不管的话,要出大事的,真要出大事!”

林又红说:“他们是些什么人?”

齐三有说:“这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当主任的,他们就是小吃一条街上的小摊贩呀。”

林又红没好气说:“噢,和你一样的。”

齐三有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营业执照,有卫生许可证,有固定店面,我是‘三有’,他们都是‘三无’。”

林又红忽然明白过来:“齐三有,原来你是这么个‘三有’。”

齐三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齐三有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绰号,我原来不叫齐三有,我叫齐——”

林又红才不想知道他原来叫什么,打断他说:“你还好意思说你‘三有’,自己都把自己堵死了,你还‘三有’,你三有什么,有道德?有文明?有规矩?”

齐三有被她呛了几句,却没有生气,反而难为情地笑了笑,说:“主任,你批评得对,我是讲文明讲得不够,可我和他们是有本质区别的,他们的事,可是大事,你一定要管的!”

林又红不想再听了,撇下齐三有就走,齐三有急了,又不好强拉住她,赶紧跑到那一伙人跟前,大声说:“哎,她就是主任,她就是主任,你们找她!”

果然立刻有人在背后喊起来:“喂,主任,你等一等!”

但立刻有人制止了这个人,接着就是骂声一片:“什么狗屁主任,瞧不起我们,我们还不尿你呢。”

“本来他们和城管就是合穿一条开裆裤的,找她等于找死!”

“上回小八子进去,就是原来那个主任举报的——”

林又红赶紧加快脚步离开,把这一切都彻底地丢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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