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的湖南益阳,一个贫困的黄姓家庭中又添了一个女娃,女娃出生时就显出了娇好的面容,母亲为其取名黄丽。
黄丽的出生并没给身体羸弱的父亲带来丝毫的喜悦,他希望出生的孩子是个传宗接代的男娃,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娃了,特别渴望命里得一儿子,想不到老婆又为他生了第二个女娃,连续两个女娃的到来,使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下降,同时也使家里的柴米油盐更加吃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难以接续的祖宗香火让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垂头丧气,以致连鞭炮也没放一响。
益阳是个盛产鞭炮的地方,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鞭炮都要响上几响,噼噼啪啪的鞭炮在空中炸响,迎接喜神财神已经成了当地百姓生活中的乐趣。
黄丽的父母就是靠做鞭炮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的,可她出生的时候,却没有听到喜庆的鞭炮,因为自己的女儿身并未受到家父的欢迎。
饥饿、白眼、冷落……像黑暗的种子撒在黄丽幼小的心田,让她的身体在拔节时就有了一种逆天的反抗,这情绪悄悄浸入她的骨髓,浸染左右着她的心灵,使她的性格在渐渐形成的过程中趋于倔强,同时又机灵得令人喜爱。
最喜爱她的莫过于舅舅。
黄丽抓周时,舅舅来了。
舅舅在湖南益阳生活得还算富裕,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体面人,他每次来看妹妹都给孩子带些糖果,这次他还带来了纸笔,因为外甥女小黄丽要抓周了。
舅舅把糖果和纸笔放在桌上,开心地逗着小黄丽。
妈妈怀抱着小黄丽,小黄丽的一双眼睛在桌上看着,那眼睛干净透明得就像一汪清水,小嘴巴呀呀咦咦嘀咕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而大人们丝毫听不懂的话,她的两只小胳膊在妈妈的怀里挣着。
全家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一双双眼睛使劲盯着黄丽的小手究竟要伸向哪里。
舅舅特别希望小外甥女按着他的意图抓住纸和笔,如果她真的有灵气,他会供她读书,在他眼里男娃女娃只要聪明爱读书,都是好娃子。自古女娃能干成大事的不少,重男轻女的乡风民俗往往是一种偏见。
妈妈更希望这个不招爸爸喜欢的小女娃能讨舅舅欢喜。
父亲则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不管小女娃抓到什么,她都是个不能接续香火的女娃子。
姐姐的神经格外紧张,如果妹妹的小手抓了糖果,那她的糖果就会少了一份,她要让着妹妹。
这时,妈妈怀里的小黄丽突然两手使劲往前一挣,她好有劲呀,差点将妈妈拽了个趔趄,她飞快地摸起了纸和笔,笔在她的手里似显得太重了,她的小手还拿不住,刚刚抓起来就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响,小黄丽被这响声吓哭了。
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开心的大笑,他不光笑,还大声拍起了巴掌,他就是黄丽的舅舅。舅舅欢喜地说:“这外甥女,将来指定有出息,她不喜欢糖果,却喜欢纸和笔。”
还有一个欢喜的人,那就是黄丽的姐姐,妹妹不喜欢糖果,桌上的这些糖果就都归她了,她伸手将糖果抓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舅舅叹息道:“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小外甥女刚刚一岁,就让我看出了她的心胸,一个女儿家,难得有出息呀!”
坐在一旁抽闷烟的黄丽爸爸突然站起身,掐灭了烟筒的烟说:“女娃子,再有心胸也派不上大用场,养大了也是别人家的媳妇。”
妈妈终于忍不住了说:“自从这小女娃出生就没看过你的好脸色,要不咱干脆把她扔到大街上算了,谁愿意拣谁拣,哪怕喂狗。”
爸爸冲妈妈嚷起来:“那你扔去,你扔去呀!”
舅舅从妹妹怀里抱过小黄丽说:“妹夫可别这么说,古代干成大业的女子多着去了,武则天不就是个女的嘛,人家还当了皇帝呢。”
黄丽的父亲不屑地说:“穷人家的娃咋好跟女皇帝比呢,再说历史上不就一个武则天嘛。”
舅舅又说:“那古代还有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呢,谁敢说小黄丽就没有花木兰的抱负呢。”
父亲忧心重重道:“还花木兰呢,她能长成木兰花就不错了。”
父亲说罢使劲咳嗽起来。
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在那个年代,穷人可说是饥寒交迫,一个生命的出生并不代表能健康成长,贫病交加、半路夭折的孩子太多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人间的真实写照。
小黄丽会不会成为路边的“冻死骨”呢?对穷人来说,未来都是不可预测的。
舅舅未再顶撞妹夫,他的咳嗽令他无比担心,现在妹夫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他的身体彻底垮下来,将来两个外甥女谁来照顾抚养呢?
舅舅离开妹妹家时心情是沉重的,他拉着小黄丽的手亲了又亲,他看到妹妹依依不舍的表情还有眼睛里溢满的泪水。
舅舅安慰妹妹说:“妹夫的病也不用太着急,慢慢养吧,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们。”
小黄丽在舅舅转身的刹那间,突然放声大哭,她幼小的心灵似乎知道,这个要离开她家的亲人是最喜欢她的人。
舅舅停下脚步,转回身,望着大声嚎哭的小黄丽说:“等你长大了,舅舅供你上学去。”
但小黄丽还是拼命地哭,好像要让舅舅永远记住她的哭一样。
小黄丽在饥寒交迫的生存环境中渐渐长大,她比同龄人更机灵也更倔强。
她三四岁的时候,就知道给做活计的妈妈拿小板凳。
她五六岁的时候就跟姐姐一道帮妈妈洗菜。她从来没有新衣服穿,都是别人家穿旧的衣服再经过妈妈的巧手改制穿在她的身上。
逢年过节,有钱人家放鞭炮煎炒烹炸香味飘飘,她只能在自家嗅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香味,她们家的饭菜总是稀饭咸菜,即便这样,也只是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饭就发愁下顿饭了。
这样的日子在小黄丽七岁那年到达了顶峰,多年患病的父亲去世了,母亲从此成了寡妇,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凄凉的情景可想而知。
小黄丽眼看着妈妈扯着白茬木棺材哭得死去活来,她粗糙的两手使劲拍着棺材,不让人抬走。
小黄丽和姐姐跟在妈妈身后,她们扯着妈妈的衣襟大哭,在棺材被抬起的一瞬间,小黄丽忽然意识到爸爸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爸爸永远躺在棺材里了,她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小黄丽哇哇哭出了声,尽管这是一个不喜欢她的爸爸,可有爸爸总比没爸爸好呀,谁希望自己没爸爸呢?世上最残忍最冷酷的事莫过于让一个生命消失,痛惜父亲生命消失的母亲已经哭得脸色惨白,泣不成声……她拼命奔跑着,追着被人抬走的棺材,时而奔上前拍打两下,时而又被人拉开,她的头发蓬乱着,像拃着翅膀的黑鸟,她脸上的五官早已被泪水淹得七扭八歪了,模糊得分不清鼻子和嘴巴的位置了。
这时老天又下起雨来了,哗哗啦啦的大雨像是为母亲的哭声伴奏。
小黄丽模糊地看到母亲在雨中奔跑,她一边用手拍着棺材一边嘶哑地喊:“当家的,你给我回来!你给我回来呀!你扔下我们娘几个该怎么过呀?你好狠的心啊!……”
小黄丽和姐姐也跟着妈妈奔跑,她们随妈妈在雨中呼喊:“爸爸,你回来呀!”
老天只赏给她们哗哗的雨声和震耳的雷声,而她们的爸爸老天是再也不还给她们了。
小黄丽和姐姐从此成了没爸的孩子,她们难免被有钱人家的孩子欺负,他们追着黄丽喊:“你没爸你没爸——”
黄丽立刻定住脚跟,转身跟他们吵:“没爸又怎么样?没爸就该被你欺负吗?”就在小黄丽要被人撕打的时候,恰被端着一盆脏衣服的妈妈看见了,妈妈跑过来拉走了黄丽。
妈妈悄声说:“你本来就没爸了,还跟人家吵什么呢?”
黄丽不服气地说:“难道他们有爸爸就可以欺负没爸爸的孩子吗?”
妈妈说:“谁让咱们家穷呢,穷人就要比有钱人矮一头呀。”
黄丽梗着小脖颈说:“人和人是平等的,这世上就不该有穷人和富人之分。”
妈妈惊愣了一下,两眼看着语出惊人的黄丽,欣慰地吁了一口气说:“你舅舅说得对,你是个机灵的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去读书,你好好去读书吧,妈再穷也要供你读书。”
黄丽不相信地追问:“妈妈,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大人是不能欺骗孩子的。”妈妈给小黄丽下着保证。
黄丽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疑惑地问:“那我姐姐为什么不去读书呀?她要是说您偏心怎么办?”
妈妈一愣,忽然发现小女儿黄丽不仅聪明灵俐,做事情还想着别人,便说:“你姐姐没你机灵,她喜欢干粗活,读书是要花钱的,咱家没钱,让你读书要靠妈妈和你姐姐干活挣钱才行。”
黄丽没再多言,晚上当她和姐姐睡在床上的时候,她摸着姐姐的头发说:“姐姐,妈妈说要供我上学读书去,咱家又没钱,就靠你和妈妈给别人家干活挣钱了,那要好辛苦的。”
姐姐无奈地说:“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你天生就是读书的命,将来有了出息挣了钱,别忘了给姐姐买件新衣服穿。”
黄丽笑道:“那是一定的,我不光给姐姐买新衣服穿,还要给姐姐买好吃的,糖啊点心啊……但你不能一个人偷吃了,要给咱妈留一份,还有舅舅。”
姐姐说:“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偷吃呢?”
黄丽眨了眨眼睛,突然调皮地伸出手指跟姐姐说:“那咱们俩拉勾吧?”
黑暗中,姐妹两人伸出小手指拉勾,她们就这样勾着手进入了梦境。
秋天,小黄丽挎着妈妈给自己缝制的小书包上学去了,她学习的时候特别用功,深知读书对她来说是奢侈而不容易的事情。
从此,妈妈和姐姐除了帮人做烟花鞭炮,又添了一份帮人洗衣服的活计,她们要挣更多的钱供小黄丽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