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谢文锦这番分析,其他孩子都懂了:也就是说,只要保证竹丝小团填进去后,整个球体是圆的,那么,外壳是麻线套还是棉线套,哪怕是现成的渔网,都无所谓。
孩子们如同唐僧取得真经,一个个兴高采烈,回家之后,都亲自动手做足球。家境较好的人家,懒得一道道缠麻线、棉线,直接用发髻兜,多套几道就是。最简单的方法,仍是猪尿泡当外壳,先不吹气,也不填竹丝,竹丝会戳破外皮,改填棕榈须或者丝瓜络。棕榈须不用专门买,到绷子床店铺去捡绳头和棕毛下脚料,同样团成许多小团,把猪尿泡填满,再吹气,吹成圆形,最后用油布缝成保护罩,既能防水,又能防止外层被戳破。油布即刷过桐油的布料,一般用来做雨伞。刷过桐油的宣纸则叫油纸,可以用来做花褶伞。填充棕毛的足球,弹性显然不如填充竹丝的,而且会超重。若是用丝瓜络当填充物,填充之前,要剪成一个个汤圆大的小块。丝瓜络弹性不错,但填好之后,整只球重量偏轻。不过,孩子们并非专业运动员,乐趣在于参与,成就感在于拥有自己的球,管它是偏重还是偏轻。
由于土制足球基本上不花钱,拥有足球的孩子越来越多;加之河床上踢球几乎不会受伤,踊跃参加足球运动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散学后,节假日,河道每个较大的湾滩上,都是踢球的孩子。孩子们奔跑高叫,热闹非凡。
足球运动讲究团结协作,更鼓励克敌制胜。谢文锦专门写下条幅,赠给踢球的学生。题词只有八个字,简短有力,朗朗上口,读来提气,催人奋发:
戮力同心,狂飙突进。眼看越来越多的学生成为谢文锦的拥戴者,校园内那些封建遗老又坐不住了。这回来寻衅的不是上回那位冬烘先生,换了“北烧先生”。
散学时,孩子们相约去河滩踢球,一个个抱着土制足球呼啸而出。北烧先生见了,先是仰天长叹,接着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故意不朝谢文锦看,大声说:“有辱斯文,斯文扫地!这哪是读书人,分明是一群野人!”
平时,为了学堂的内部团结,谢文锦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再说了,只要对手不公开跳出叫嚣,只是暗地里嘀嘀咕咕,他也没必要咄咄逼人,那样显不出风度和气量。这会儿,既然对手公开挑衅,他没有理由不应战,于是大步走过去,对北烧先生一抱拳:“请教。”
对方瞥他一眼,冷冷说道:“客气了,谢先生有何见教?”
谢文锦问道:“学子读书之余,踢球强身,何错之有?”
那些本已冲出校园的学童,见情形不对,纷纷回转,围拢上来,随时准备支援谢先生。
北烧先生傲然地说:“身为读书人,当有读书人的样子。”
谢文锦说:“不许读书人锻炼健身,是何道理?难道说,孔圣人有令在前,禁止读书人强身健体?再者,倘若天下读书人只知一味读书,身体羸弱,一旦国难当头,纵使饱读兵书,又怎能上马领兵,救难救国?”
谢文锦这番话,文字虽不多,但句句得力,而且无论是谈文还是论武,都把对手反击之路封堵死了。果然,北烧先生眼珠转了几转,未能及时想出辩驳的话语,只好强词夺理,故意笑道:“强身健体就能救难救国?笑话,天大的笑话!”
谢文锦冷笑道:“强身健体不能救难救国,难道说,愚忠愚孝能救难救国,抑或是,躺在床榻上抽大烟,能救难救国?”
这一番话,对于北烧先生来说,无疑是锥心挖肝。晚清至民国,上流社会很多人抽大烟,不少文人未能免俗,染上毒瘾,在麻痹自己的同时,伤身败家。北烧先生的祖上中过举人,广有田亩,其祖父、父亲都是一生抽大烟,几乎败光家产。北烧先生年轻时也曾染毒,所幸因家道败落,银两有限,抽的是纯度不高的土烟膏,毒瘾不深。祖父、父亲相继因中毒太深去世后,家中生活难以为继,面临断炊,北烧先生幡然醒悟,戒断毒瘾,开始设馆授书。废科举、兴学堂风潮中,岩头办起新式学堂,他谋得教员席位,生活温饱有了保障。不过,对于祖上曾经的繁华,对于那种兼并土地、享有特权的上等人生活,他非常神往,常常陷入久长的回忆和深深的眷恋。
谢文锦并不了解北烧先生的家族史,更不知道他曾经抽过大烟,他那样说,是出于对愚忠愚孝误国、鸦片祸国殃民的愤怒,也是出于驳论的需要。孰料无意间戳中对手的痛处,让对方羞愤不已。
面红耳赤的北烧先生气得直哆嗦,连连顿足,拂袖而去。
金贯真是岩头本地人,了解北烧先生的底细,忍不住击掌庆贺:“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你不知道啊谢先生,他阿爷、阿爹,都是抽大烟败家的主。他本人从前也抽大烟,后来是没钱了,才不抽的。”
谢文锦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自责:“我不知道这些,要知道这些,就不这样说他了。”
李得钊一向不多言,这会儿却说:“为什么不能说?我们做的都是见得人的,他们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倒反过来说我们?”
谢文锦看看李得钊,赞赏地说:“你说得有理。我们强身健体,光明正大,不惧任何人腹诽谩骂。”
出身贫寒的李得钊,对为富不仁者、欺压良善者,向来抱有深深的敌意,而对谢先生这样急公好义、舍家兴学者,则自始至终怀着虔诚的敬仰之情。
3.浪里遨游
谈及谢文锦的成长,其父谢国广,启蒙老师郑纪恒,还有浙江一师那些名人老师,都是培育者和见证者。此外,还有一位从未谋面的思想家,对其精神的塑造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就是鼎鼎大名的梁启超。
在晚清,“康梁”是一个热得发烫的词,指的是两位名人,康有为和梁启超。康有为是梁启超的前辈和老师,“康”排在前面很合理。不过,毛泽东的习惯叫法与世人不同,他总是称“梁康”。也就是说,在毛泽东看来,梁启超的思想重量和学术成就,要大过康有为。
2014年2月21日《新华每日电讯》曾以“《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曝光率最高的人”为标题,发文纪念梁启超,作者刘继兴。文章里这样写道:
在学界公认的西方研究中国历史之最高水平的《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梁启超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竟然比任何一位皇帝、权臣都要高,是《剑桥中国晚清史》中曝光率最高的人。
1902年2月8日,梁启超在日本横滨创办《新民丛报》半月刊,此刊物前后历时六年,共出96期,重要文章大都出于梁启超之手。
25岁时就挟戊戌变法之雄风而成为耀眼之政治明星的梁启超,此时正纵横捭阖地驰骋在思想舞台上。梁启超不仅继承和发挥了近代思想解放先驱者冯桂芬、郑观应等的思想,而且突破了戊戌变法时期康有为的思想框架,以《新民丛报》为主要阵地,宣传新思想,传播新观念,介绍新知识,为一批立志改革的青年所倾倒,时有中国百年以来第一时评家之誉。
特别是梁启超所创造的“新民体”,被认为是他对中国文化发展的最伟大贡献之一,这种带有“策士文学”风格的“新民体”,成为五四以前最受欢迎、模仿者最多的文体,而且有着极其强大的生命力,至今仍有着很大的影响。胡适说:“梁先生的文章……使读者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
梁启超的思想影响过很多人,弟子也大都很厉害,如率先举起反袁大旗的蔡锷将军,就是梁启超的得意门生之一。年轻时代的毛泽东也对梁启超推崇备至,对梁启超的崇拜远胜于康有为。他习惯上将“康梁变法”说成“梁康变法”。他曾一度取笔名为“学任”,他曾解释说这个笔名含有学习梁任公之意。他还学梁启超的“新民体”去写文章,文风活泼,感情充沛,感染力极强。1918年春天,毛泽东和知心好友决定成立一个革新社团的时候,起名叫“新民学会”。这个名称显然是来自他最喜欢的梁启超的《新民说》。……梁启超还有一位从未谋面的弟子,这就是仰慕者谢文锦。在浙江一师求学时,谢文锦接触到许多进步书刊,其中,梁启超的《新民说》给他以极大震撼。初读梁启超著作,他就有醍醐灌顶之感,许多困扰他多时的疑难问题瞬间冰释。
“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
“民弱者国弱,民强者国强。”
“国家之主人为谁?即一国之民是也。”
“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
联想到自己和在省立十中所受的欺凌,谢文锦深刻地认识到,梁启超的这些话,就是真理。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担任岩头高小教员以来的种种善举,就不难理解了。他曾对其最信赖的学生金贯真说过:古人面临民族大义,不惜毁家纾难;而今我为了唤醒民众,不惜毁家兴学。
此外,还有一个客观情况,有必要重申,那就是谢文锦担任教员时,才二十三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热血青年,精力旺盛,办事难免冲动,基本上无暇顾及同事和家人的感受。为了他的“兴学”大业,他常常从家里拿出白花花的大洋,无条件用于学校事务,这不仅让某些同事心生误解,认为他好大喜功,嫉妒者干脆直言他沽名钓誉。而家族一方,则常常抱怨他不顾家,吃里扒外。族中长辈甚至送给他六字评语:“点鬼火,偷灯油。”点鬼火,是说他不归家,偶尔回家也呆不住,像鬼火一样片刻就飘走;偷灯油,意思是黑了自家,照亮人家,不但不为宗族做贡献,反而把神案上的灯油偷去给别人。
一腔热血的谢文锦,根本不理会这些。在同事中间,他算是家境不错的,但常年穿棉布和粗布衣衫,几乎没有一件丝绸制品。他自嘲说,带着孩子们打球,再好的衣服也不耐穿。由于他常年从家中拿钱,老母亲和妻子不得不节衣缩食,勤俭持家。有几次他身穿粗布衣服回家,母亲要面子,说了他几句:“好歹你也是做先生的人,怎么穿得像抬轿子的苦力?你这样子走出去,不怕人家笑话?”
谢文锦故意说:“没钱的人才硬装——外面充胖子,家里盖帐子。三少爷我是有钱人,不用装。”
母亲笑着说:“你才是打肿脸充胖子,你算有钱人?你有钱还向阿妈伸手?”
谢文锦一本正经说:“阿妈的钱,当然是自家的钱,也是我的钱,这不叫伸手,叫自由支配。”
妻子对谢文锦倒是不敢说什么,但有时也会委婉地表示:难得回家一趟,应该穿得体面些,也好让阿妈高兴些。还有,阿妈叫杀鸡割肉,应该听阿妈的,不要阻拦。
谢文锦随口回了两句:“青菜淡饭吃得饱,粗布衣裳遮得牢。”自己一听,琅琅上口,挺有意思。那以后,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吃饭,他就常常说这两句。
听他这样说,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筷子敲他的碗,叮叮作响:“说嘴的先生,不要在家里说嘴卖乖!”
寒暑转换,不知不觉,谢文锦已在岩头高小任教八个月。浙南的夏天来得早,山花烂漫,绿树蓊郁,溪水丰沛,鸟鸣啾啾。谢文锦喜欢游泳,希望球队的男生也跟着他去弄潮。他先把想法说给金贯真听,金贯真当即表示拥护。南方的孩子大多自小习得水性,大家在一起游泳,安全不成问题。不过,金贯真有一个小小的忧虑,夏天,大多数男孩都穿着那种能遮住膝盖的大短裤,这种装扮,不适合游泳。一是浸水后缠人,不方便,阻力大;二是布料多是浅色的麻布和棉布,湿了呈半透明状,不雅观。
谢文锦点头说,这倒是,不要紧,能想到办法。略一沉吟,他对金贯真说,把足球队绑腿的松紧带都收上来,夏天了,也用不上。
所谓绑腿松紧带,其实是缝在布里的一圈橡皮筋。其时,宽边橡皮筋还是稀罕物,由谢文锦从城里专门买来。秋冬季,足球队的孩子们都穿着裤脚肥大的长裤,踢球不方面,谢文锦就给每人发了两根绑腿松紧带,上场时套上,勒住裤脚,下场后褪下,很方便。
金贯真让足球队员们回家找出绑腿松紧带,并且叮嘱他们,一定要洗干净再带来。随后他收齐,交给谢文锦。
谢文锦要松紧带干什么?他要给游泳队队员免费裁制游泳裤。谁来缝制呢?当然是他妻子周莲朓。妻子听话,贤惠,勤快,手又巧,最关键的一点是,不收工钱。
这一次,谢文锦回潘坑老家,不但没有伸手要钱,还扛回一捆布。当然,为了节省体力,也为了方便,布匹不是从六十里之外的岩头买回的,而是就近在潘坑临溪街面上买来的。
母亲不在家,走亲戚去了。谢文锦心想,正好,免得老人家唠叨。他把那捆布捧到妻子周莲朓面前,笑着说:“劳神你,针线活来了。”
丈夫态度这么好,周莲朓反倒有些不适应,问他,这么多黑布,要做什么。
谢文锦说是做短裤,三十条。周莲朓吃了一惊:“三十条?这么多?”
谢文锦说,不难的,说是三十条,其实只有三种尺码,每样做十条,说着,左手垂下来,在大腿外侧,找准中间位置:“喏,这么长,遮住大腿的半截。一种是大号的,十条,照我的身板做;一种是稍微小些的,十三四岁的男孩能穿;还有一种最小的,十岁的男孩能穿,都是十条。”又从麂皮旧挎包里掏出许多布圈圈,说是松紧带,缝在短裤腰两侧,不用系裤带。
谢文锦忘了说,这是给学堂游泳队的男孩子做的。他不说,妻子也不问。
贤惠的妻子,此后一言不发,开始裁剪。谢文锦见帮不上忙,便走出来,说是去看看本族长者,走到门口,又回头提醒说,不用等他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