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并没有追问他，从家里拿去现大洋，到学堂派什么样的大用场。当然，就算母亲真的这样问，谢文锦也不会照实回答。如果他老老实实说，学生们需要靠运动增强体质，足球就是很好的运动，他拿了钱去，将专门托人去杭州，购买洋人缝制的牛皮足球，每个都贵得要命。另外，乒乓球桌能土法上马，乒乓球拍也能土法制作，但是，消耗量很大的乒乓球，只能拿钱买。乒乓球是赛璐珞制品，小地方没货，必须托人进城买。开始是一打一打托人买，但老是麻烦人也不是办法，只能一整箱一整箱地买。
想想看，母亲大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会不会气得晕过去？
舶来品足球，洋人缝制的洋玩意，真的很贵。一枚银元能买七斤多猪肉，四十多斤大米，而一只洋人缝制的牛皮足球，居然能卖到一块五！也就是说，谢文锦一个月的薪水，只能买六只足球。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民国时期，居然是中国足球的黄金时代。民国二年至民国二十三年，即1913至1934年，远东运动会一共举办十届，除第一届中国获得亚军之外，其间中国队连获九届远东足球冠军。
足球买回后，谢文锦没舍得全部拿出，先拿出两只。足球竞技动作比较剧烈，大孩子、小孩子混杂在一起踢球，既不公平，也不安全，谢文锦让金贯真给学生分组。经过仔细统计，金贯真分组很合理：九到十二岁是一队，李得钊任队长；十三岁以上是二队，金贯真任队长。
跟乒乓球运动相比，爱好踢足球的学生并不太多，年龄太小的、营养不良的、体力不好的都不会参加。除此以外，有些学生虽说本人喜欢踢球，但家长爱子心切，担心剧烈运动会让孩子受伤，坚决不同意孩子参加足球队，甚至到学校来吵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对这样的同学，金贯真采取的办法是劝离。他说：本来大家都喜欢打乒乓球，两张球台分不下来，刚上去舞几下拍子，就要下来，不过瘾。现在一下子走掉几十个，你们这些好手，正好可以在乒乓球台上称王称霸，大展身手。那些同学一听，倒也是，父母不让踢足球，没说不让打乒乓球，那就一心一意打乒乓球吧。
鉴于以上原因，谢文锦拿出两只足球，可谓正合适，刚刚好。
从此，岩头高小有了两支生龙活虎的足球队伍，至于领队，当仁不让，是出钱最多、出力也最多的青年教师谢文锦。
岩头小学的房舍并不气派，岩头小学的经济实力并不强大，但是，岩头小学的名声很响。从人的因素看，很简单，因为有谢文锦这样的新派教员；从物的因素看，也很简单，一座山乡小学，居然有乒乓球台，还有足球。
那阵子，不少年龄稍大的学生，在给外出谋生的亲人以及远方亲戚朋友写信时，除了介绍家中大事、自己学业情况之外，都要自豪地写上：我们都会打乒乓球，我们学校有足球队！
孩子们引以为傲的，同样是谢文锦引以为傲的。他除了倡导“雄赳赳健体”，也非常重视“文绉绉求知”。他公开宣扬，兴学堂，就要有新气象，不能死读四书五经，为此，他除了担任体育教员之外，还担任英文、音乐、生理课教员。缺乏教材、教具，他采取的都是老办法，挎上旧皮包，带上干面饼，把那宝贝“高岩古意浓”锡壶灌满茶水，走上大半天山路，回潘坑老家，向母亲要钱。每次都是现大洋，每次都不会少于十块。
这个整天把“兴学堂”“干大事”挂在嘴上的三细儿，让母亲陈氏又是溺爱，又是气恼。儿子两三岁起，乡亲们就常常夸赞，这个细儿聪明无比，有过目不忘之才。儿子长大了，乡亲们都夸赞他学问高，志气大，将来注定要干大事。天下做母亲的，无一例外，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溢美之词，最开心的莫过于有个出众的儿子。问题是，这个三细儿，毕业于有名的师范学堂，在镇上找到了不错的饭碗，却从没见他往家里拿回一文钱，这还不算，自打他捧上饭碗，领到薪水，家里的开销反而更大，越来越大。他要么不回家，只要是回家，没有第二件事，张口就是要钱。
母亲陈氏，每次都是一边抱怨，一边掏钱。如果说，给儿子钱财是出于母爱，那么，从给钱的风格和所给的数量，则可以看出母亲对儿子的纵容。母亲给钱，从来没有三块、八块、十三块、十八块这样的数字，有三块就凑成五块，有十八块就凑成二十块。如果母亲身边恰好是十二块，谢文锦就说：“算了，那两块家里留着。”母亲的回答通常是：“也好，我反正不用钱，余多余少，还不是都给你留着。”
岩头高小虽说条件简陋，操场却有些不一般，当然，这是针对城市和平原地区而言的。操场是石头地面，有片石，有块石，都是未经加工的，不规则的，也有经过挑选的扁平鹅卵石。在浙南山区，土壤远比石头金贵，所以农家场院、学校操场乃至集镇小广场，地面都铺设石头。
这样的操场，好处明显，坏处也明显。好处自不必言，下雨天不但不泥泞，反而更干净。坏处是坚硬硌人，若是运动员摔倒，很容易受伤。
出乎意料的是，石头操场带给足球队的最大伤害，并非队员跌倒磕破膝盖、擦破肘子，而是价格高昂的洋玩意牛皮足球，一旦碰到山乡低贱的石头，便牛气不再，皮革很容易被石块尖角戳破，缝制皮球的粗线，更经不起石头棱角的刮蹭，还没怎么踢，就断线开裂。
这可怎么办？谢文锦做事向来大手笔，此番一次购进六只足球，外加一管打气筒，眉头也没皱一下。然而，不出十天就踢坏两只外国皮球，还是让他感到震惊，感到心疼。
他又拿出两只球，同时下达指令：不要在操场上踢，到河床上去踢。
这个主意不错，河床上的石头经流水千万年冲刷，没有一块是棱角分明的，都是圆溜溜的，都是鹅卵石，不会戳破蹭烂皮球。河床上还有一个好处十分明显，把石头捡掉之后，地面都是沙子，无论摔跤摔多重，也不会磕破膝盖，擦破肘子。
不过，河床还是有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坏处，那就是沙粒粗糙，虽说不会刺破足球真皮，但对缝线的摩损作用十分显著。足球运行速度越快，沙粒对缝线的磨损作用就越大。皮球经常断线，几乎每隔几天就要送给皮匠缝制。足球缝制工艺与传统制鞋手艺明显不同，每次经皮匠手之后，足球表面都会留下不平整之处。好在河床不比平整的操场，对足球表面的平整性没有太高要求。只要球不损坏，队员们照样玩得不亦乐乎，争得你死我活。
老话说得好：“再好的宝贝不禁修，修三修，赶紧丢。”足球属于皮制品，更是这样，几次三番缝补之后，外形难看就不说了，缝线豁口越来越大，豁进越来越深，每次缝补时都要向里再缩进一点，其结果可以预料，歪瓜裂枣不成形。
谢文锦一共买回六只足球，这一点队员们都知道。没等他拿出最后两只球，孩子们主动提出，不能再用洋皮球了，留着正式场合用。金贯真说得直接：“都知道我们学堂有足球，有足球队，要是人家找上门，嘴上说是切磋，其实是比试，能不接招吗？要是连只像样的球都拿不出，那就太丢面子了。”
谢文锦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不说那么远了，正常训练不能少。球破了，再买就是。”
金贯真手下那些年龄稍大的孩子纷纷反对，意见一致：平时训练，根本不需要这么好的球，太浪费了。谢文锦皱眉说：“总不能空脚踢呀，更不能拿石头踢。”
金贯真笑起来：“咱又不是金刚，踢不了石头。不过，有一样现成的玩意，吹上气就能踢。”
谢文锦来了兴趣：“什么玩意？快说说。”
金贯真说：“这东西很容易找到，也很便宜，就是，就是有点骚气。”
半数孩子猜到了答案：“哦，猪尿泡！”
谢文锦愣了一下，他当然知道猪尿泡能吹得很大，乡下孩子很少没玩过猪尿泡：“这玩意不牢靠，不经踢，容易破。”
“便宜呀，三文不值二文，破了再找。”好几个孩子说。
第二天，三名队员带着洗干净的猪尿泡来了。散学后，足球队来到河床上，金贯真让手下将猪尿泡吹足气，拿细麻绳扎紧，试着踢了两脚，嘭嘭嘭的，真能当球踢。
谢文锦检查一下这种怪异的球，提出一个建议：放掉一部分气，气太足，一来会飞起太高，不好控制，二来碰到硬物很容易戳破。
这个建议很是内行，队员们采纳了，马上改进。真的训练起来，才发现猪尿泡足球的缺点并非容易破，而是太轻，触脚就飞，初速度很快，但因为重量小，相应的惯性就小，飞出一点距离就停下。这让踢惯了进口足球的队员们一时很难适应，把握不住节奏。不过，球飞不远，给跑速不快的球员带来更多机会，无须长途奔袭就能抢到球，队友、对手容易扎堆混战，这就逼着队友之间学会配合，加大传球密度，增进合作的默契度。也就是说，这骚哄哄、轻飘飘的猪尿泡足球，同样给球员们带来运动的快乐，同时还带来新的收获。
不过，土玩意就是土玩意，到底不能跟洋玩意比实力。半场比赛没踢完，三只土制足球全被踢爆。
金贯真分析说：“气还是太足了，如果球不那么饱，略微有些瘪，就不会被踢破。”
队员说：“咳，气瘪了，它还能飞起来吗？那还踢个什么劲呢？”
谢文锦点头说，这倒是，看来还得想别的办法。转头一看，一队瘦小的队长李得钊，正侧头想心思，眼珠一动不动。谢文锦喊了他一声，他都没听见。直到同伴拿胳膊肘捅他，他才回过神来。
谢文锦笑着问他：“你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李得钊看看先生，侧头蹙眉认真思考，慢慢说：“不要皮的，不要贵的，要一样重的，还要结实的。”大家听他所说，很有道理，就屏息凝神听下去。
李得钊朝河湾深处的碧水看一眼，补充说：“还要能浮在水上，不会下沉的。”
谢文锦知道李得钊的秉性，不爱说话，爱动脑筋。出身贫寒而又聪明过人的孩子，往往都是这样的，敏感，心机重。
李得钊继续分析：“要像柚子壳那样，踢了不伤脚；还要像椰子壳那样，怎么踢也踢不坏。”
大家面面相觑，要这么多条件，还得容易找到，价钱很便宜，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谢文锦隐隐感觉到，这孩子可能心中已经有谱，只不过怕失败遭嘲笑，暂时不肯说出谜底，按他的脾气，要等到万事俱备，再遇东风，才肯将答案和盘托出。他的答案，十有八九是成品，而且是质量很高的成品。
谢文锦看看大家：“不着急，大家都想想办法。新玩意没拿出之前，猪尿泡照样用，训练照常进行。”随后他微笑着鼓励李得钊，“你点子多，手又巧，有什么好点子，尽管试着做；需要什么材料，跟金贯真要，也可以对我说。”
李得钊没说什么，十分肯定地点头。
谢文锦先回学校，接着孩子们也陆续散去。李得钊看一眼金贯真，对方心领神会，跟着他，结伴而行。李得钊没有一句闲言，开口便说：“要一个大柚子壳，跟足球一样大，完整无损的。”
金贯真说：“这个容易。”
李得钊接着说：“二两麻线，粗一些的。”
金贯真拍着胸脯说：“这也容易，包在我身上。”
李得钊又说了三样材料：一捧竹丝，篾匠刮篾片剩下的就行；一副大号发髻兜，也就是妇女网住脑后发鬏的网罩，要弹性好的，最好是蚕丝的；一两桐油，清漆也可以。
天黑之前，两人就搜罗到全部材料，居然一分钱没花，都是店家白送的。金贯真很机灵，专门找有孩子在岩头高小上学的店家，说是谢文锦先生的学生，要给学校做教具。山里人很朴实，听到这样的要求，二话不说，马上奉送。因为柚子壳要完整的，水果店老板亲自动手，挑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在瓜蒂部位开了个汤圆大小的洞，按压揉捏好一阵，才把全部果瓤一瓣一瓣掏干净。至于桐油，油漆店老板想得更周到，说不用买了，你把麻绳做的球编好之后，拿来往桐油缸里浸泡半天，效果没得说。
李得钊的麻线足球，操作过程堪称精巧。
先在柚子皮上切出网格，却不切穿，其好处是，一来能顺利网住麻线，不打滑，疏密也有规律，二来麻线球壳成形后，能将柚子皮化整为零取出。等麻线密密麻麻缠成球形，用发髻兜罩住，收紧，给麻线刷桐油。再等桐油干了，麻线外壳胶结在一起，一个浑圆的球体就形成了。接下来，从壳体预留的汤圆大小的开口处下钩子，把柚子皮耐心掏干净。因为有桐油胶结，麻线连为一个整体，不会瘪下去。不过，这样的空心球，不仅禁不住踢，而且重量太轻，不合要求。关键步骤来了，神奇的竹丝登场。竹丝团成许多小球，从开口处塞进去，填满整个球腔。由于竹丝质轻，富有弹性，空隙很多，填得再多也不会超重。全部填满之后，将开口处用麻线缝一下，整个球体就算完工，完全可以当足球踢了。为了耐久，还有一个后续过程不能少，给竹丝防水防潮，将整球过一下桐油。在河床上踢球，如果球体不能防水，无疑是自找麻烦。过桐油还有一样好处，增加强度，防腐。
李得钊研制的麻线竹丝足球，在岩头高小引起轰动。谢文锦和队员们经过试踢，一致称赞：大小合适，轻重合适，尤其难得的是，弹性也合适。
谢文锦对眼前的土制足球仔细研究一番，分析说：最巧妙之处在于填充物，而不在麻线外壳。竹丝小团，堪称神来之笔。如果不是竹丝，换成其他材料，不但弹性得不到保障，而且不可能这么坚韧，球体也不可能这么匀称。如果只图方便，把竹丝团成一大团，大脚猛踢之下，必然变形，一旦变形，球的运行速度、运行轨迹就无法操控，就跟瘪了一半气的猪尿泡那样，踢不出成绩，也踢不出乐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