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周莲朓几乎没能睡个囫囵觉。其实她不必这么赶,谁也没有命令她,从头天晚茶时间到第二天早上,这么短的时间内缝制出三十条短裤。丈夫也并未说,天一亮就要走。然而,对于丈夫“点鬼火”式的探家过程,周莲朓早已习惯。谢文锦总是头天午后归家,第二天早饭后离家。既然丈夫没有特意说明,这次会多待几天,她只能按照惯常思维行事。
果然,天亮后,谢文锦看看桌上捆扎好的包裹,非常满意,对妻子道了声辛苦,匆匆洗漱之后,早饭也没吃,带着三张饼、两只咸鸭蛋和一壶水,匆匆踏上返校的山道。
跟以往一样,周莲朓没有送他走一程的意思,只是默默替他整理行礼,默默地拿这样,递那样,然后,默默看他上路。每次临走前,看着默默无语的妻子,作为读书人,谢文锦也会感到歉意,但是,歉意归歉意,该离去时,他仍会毅然决然离去。
农历四月下旬,浙南的天气已经很热。每天下了学,谢文锦和他的游泳队,都会在楠溪江激流勇进。他还专门给游泳队写了一幅字:
博浪弄潮,把握今朝。
谢文锦长相斯文,但由于常年热衷于户外锻炼,皮肤黑黝黝的。为此族中长者也委婉地劝说过他,大意是,做先生,要有先生的样子,黑不溜秋的,还像个先生吗?谢文锦喜欢与人辩论,即便面对谢家长者,也不肯放弃辩论的机会,当然,出于尊重,他还比较注意措辞。他当时的回答发人深省:“外国强盗,洋鬼子,可不因为你长得白,有副先生的样子,就不欺负你。甲午海战,谁会在意东洋鬼子的长相,是白净斯文,还是黑不溜秋?”
既然连谢氏一族的长者都看不惯谢文锦的做派,可以预料,学堂里那些封建遗老是何种心情。冬烘、北烧二位卫道士被谢文锦当众驳斥之后,心怀不甘,一直想找机会打压“政敌”的嚣张气焰,挽回颜面。不过,无论是在学堂,还是在岩头街市,谢文锦的名声很响,威信很高。他舍家兴学的义举,常引起街谈巷议。要找他麻烦,还真不容易。
而这回,谢文锦公然带着几十个学生,招摇过市,赤膊上阵,结队戏水,卫道士们自认为抓到了把柄,摩拳擦掌,一场论辩在所难免。
北烧先生上次被击中要害,受伤太深,至今心有余悸,不敢当面挑衅,只能鼓动冬烘先生出面。这天散学,眼看着游泳队的孩子在校门外集结,他对冬烘先生说:“你老德高望重,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子败坏风气,玷辱师道?”
冬烘先生旧学底子深厚,但脾气暴躁,经不起挑唆,果然一说就坐不住,当即拍案而起,急匆匆走向大门口。谢文锦正好也出去,两人碰上,冬烘先生怒气冲冲叫道:“谢文锦,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简直是伤风败俗!”
谢文锦见来者不善,心中已有了对策,不紧不慢地问他:“怪哉!我们长衣长裤,怎么就伤风败俗了?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的确,谢文锦和他的游泳队,此刻都是长衣长裤,眼下还没到盛夏,早晨山间较凉,孩子们还不习惯穿短衫。谢文锦让妻子缝制的几十条短裤,自己留下两条,其他都分给了游泳队员。游泳队一旦有活动,他就让金贯真、李得钊通知孩子们,早上出门前,先把黑布泳裤穿在长裤里面,这样,下江游泳才方便,每次派一个队员在岸上,看住上装和长裤就行。
冬烘先生说:“你是堂堂教员,居然带着学子野外戏水,赤身露体,成何体统,当真是有伤风化。”
谢文锦居然笑了:“我看你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怎么连孔圣人一同骂了?”
冬烘先生一愣:“一派胡言!血口喷人!我何曾骂圣人?”
谢文锦大声吟诵起来:“《论语·先进篇·二十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他两眼直视冬烘先生,口气变得咄咄逼人,“这段经典文字,你不敢说不知道吧?讲的是谁?了不起的曾皙和神圣的孔夫子!先贤曾皙、圣人孔子都热切向往在沂水中沐浴,你敢说孔子、曾皙伤风败俗?”
冬烘先生没料到对手唱这一出,拿孔圣人来压制他,当即目瞪口呆,毫无应对之策,最后只能强词夺理:“孔子是至圣先师,你一个小学教员,居然敢与圣人相比。作为教员,你不务正业,轻重倒置!学堂,教员当以教学为第一要务,学子当以求学为第一要务,你整天带着这帮野孩子打球、下河,能教出什么?他们能学到什么?”
谢文锦反驳道:“古有文武兼修,今有体德智兼顾。游泳乃体育正规项目,博浪弄潮,强身健体,这也是正道。倘若一味死读书,个个都是文弱书生,洋鬼子打来了,我们怎能不落败?”
冬烘先生好像抓住了对手破绽,提高音量说:“我方落败,不是因为死读书,而是因为敌方船坚炮利。试问,博浪弄潮,强身健体,就能造出坚船利炮?”
谢文锦不慌不忙回答:“诚然,博浪弄潮者,不一定能造出坚船利炮,然而,操持坚船利炮者,必得博浪弄潮之人。我倒要请教,你如何能肯定,博浪弄潮者,必定造不出坚船利炮?难道说,你们这些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一心想着‘文死谏’的愚忠者,能造出坚船利炮?”
金贯真一干学子,因为被冬烘先生斥为野孩子,心中很是气愤,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一个个起哄说:“冬烘先生造大炮,说出不怕外人笑!”
“冬烘先生本事大,能说‘之乎者也’,又能造铁甲大船。”
“还造船呢,晕船!”
“对呀,上去晕船,掉下呛水!”……
冬烘先生气得胡子乱抖,一迭声说:“反了反了反了!”转身朝校内疾走,“我要找校长!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留他不留我,留我不留他!”
看着他慌不择路的样子,孩子们哄堂大笑。
4.胸中乾坤
有关游泳的论辩发生之后,岩头高小教员之间新学、旧学两派之争,无法回避地搬上了台面。
本来,民国前期的高等小学,办学思维和教材教法都是混乱的。在当时历史条件下,这样的现状不会被世人视为怪事。虽说从洋务运动(1861-1894)开始,不少上层人物就极力鼓吹废科举、兴学堂,作为现代教育标杆的京师大学堂,也于1898年创办,但清政府真正下令废除科举,则是1905年的事。科举作为一项制度是被废除了,然而,作为一项绵延一千三百余年的完整教育体系,其惯性之大,影响之大,超出一般人想象。这是因为,留过洋、见识过西方民主制度的知识精英毕竟是极少数,在民间,话语权仍然被旧势力掌控。民间上层人物大多读过书,可惜的是,他们接触的是旧学,所读之书无非是四书五经;取得秀才、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更是科举制度的受益者。别的不说,以不拿俸禄、不能做官的秀才来说,只要是顶着秀才这个光环,那么,其办蒙馆,开私塾,不但招收学生毫不费力,而且束脩(学费)要比一般私塾高出很多。这种现象,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
山乡办起高等小学,把原先上私塾的学童招收进来,换个地方上课,这不难。难处在于,师范学校毕业的新式教员太少,多数小学,只能把原本散布于各地的私塾先生找来担任教员。
在《江苏省志·大事记1926》“10月”条目下,有这样一段文字,能够佐证民国时期私塾多、新学少,旧式教员多、新式教员少的实情:
芮良恭在《中华教育界》发表《私塾问题》一文。作者认为:私塾数量很大,仅南京有五百四十所,学生一万多人。而小学只有四十六所,学生五千余人,“难以取缔”,“应从实际改良私塾,以济学校之穷,亦有助义务教育之推行”。并提出要从“举办塾师补习学校,塾师养成所,塾师讲习会,改订课程,添置设备,巡回指导等方面入手,改良私塾”。
谢文锦到小学当教员,比这篇文章的发表时间还早九年,其时师范毕业的教员更少,学堂里的多数教员,都是以前的私塾先生。这一来,戏剧性就出现了:一辈子读四书五经的私塾先生,摇身一变,成了新学堂的教员,但是,他们只能教国文,其他科目都不行。平时算账没有太大问题,让他们教算术,显然力不从心;至于教体育、美术、音乐,简直无从下手;英文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书。这还不是有害的,毕竟他们国学底子深厚,教授文言文能发挥长处。麻烦的是,他们内心很不服,常常心怀怨气。
一个人心中有怨气,注定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对新生事物尤其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