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生活泼好动,喜欢围着思想活跃、热衷运动的年轻教员转,这很正常。相比于深奥的古文,到处是典故的唐诗宋词,小学生喜欢文字晓畅、思想先进的新式课本,也很正常。至于喜欢音乐、体育乃至能满足好奇心的英文,更是正常不过。这看似正常的现象,在旧式教员看来,实乃大大的不正常。
终于,以冬烘、西烤、南炖、北烧四大孝子为代表的旧式教员,向校长李鸿初摊牌:倘若不解聘谢文锦,他们就集体辞职。
李鸿初也是旧式教员,饱读四书五经,人品并不坏,但限于眼界,对新学一向抱有成见。不过,为了学堂的正常运转,他表面上不得不持中立态度,对旧学、新学平等看待,尽量不招惹麻烦,偶遇风波,也总是充当老好人角色,从中调停,只求息事宁人。一方面,学校缺教员,私塾先生还得用;另一方面,提倡新学,是国家的大计,反对不得。
旧派这边,“逐谢”计划尚在酝酿,新派那边,早已得到消息。教员周庆书,自小接受的是旧式教育,并未受新学培训,不过,担任教员后,阅读了不少进步书刊,对世界潮流的大致走向,有了正确的判断。同时,谢文锦带给学堂的新气象有目共睹,真的是欣欣向荣。别的不说,孩子之间能平等相处,不因贫富差距产生隔阂,就是了不起的成就。穿戴体面的富孩子,和穿着肥大旧衣衫的穷孩子,参加乒乓球队、足球队、游泳队、合唱队,一个个精神饱满,心无杂念。“坐庄”打乒乓球,富孩子输了,穷孩子嘻嘻哈哈请他“滚下来”。穷孩子唱歌唱得好,富孩子心甘情愿推举他担任领唱。所有这些,都让人感到,时代真的在进步。更何况,周庆书认为,在兴学堂方面,谢文锦无私无畏,同样有目共睹,同样值得敬佩。无私,指的是舍家兴教,慷慨捐助;无畏,指的是心有主见,毫不退缩。
鉴于这些原因,周庆书不能容忍旧学复辟,不能眼睁睁看着旧派老先生威胁李校长,驱逐谢文锦。
周庆书让学生李立敬传话给学生头头金贯真:老夫子要生事,谢先生可能要被驱逐。
金贯真一听,眼中冒火,这还了得?得马上采取行动。因为当时还未散学,金贯真一面利用课间休息时间联络学生,同时写了三张纸条。一张传给谢文锦:“四大孝子誓复古,先生尽快想对策。”另外两张传给最得力的伙伴李得钊和陈瑞兰,内容是:“四大孝子要赶走谢先生,散学不能走。”
谢文锦接到纸条,展开一看,居然笑了。其实,根据这两天校园内有关人员的种种可疑迹象,他已作出判断,卫道士们按捺不住,要跳出来反扑了。
李得钊看到纸条所写内容,肺都要气炸了:这些大清王朝的孝子贤孙,心肠真坏,是不是全天下的穷孩子都上不起学,安心做牛做马,他们才称心?不行,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
陈瑞兰读了字条,同样吓了一跳:糟了!这些酸老头,是不是要恢复旧学,开口之乎者也,闭口忠孝仁义?体育、音乐、美术一刀砍了,足球、乒乓球全面禁止?那还不把人憋死。不行,赶紧联合起来,维护谢先生。
散晚学前,校长李鸿初让手下通知全体教员,放学后不要走,在小礼堂开会。小礼堂,其实是一间稍微宽大些的教室。
这一边,金贯真、李得钊、陈瑞兰、李立敬,也分头通知学生,散学后不要回去,在乒乓球台边集合。小礼堂内,因半数教员不知何事开会,不免要窃窃私语,简单交流后,渐渐安静下来。李校长走到黑板前,面朝大家,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有件要事,请诸位商量决断。”室内鸦雀无声。李鸿初朝右前方一指:“冬来先生等几位,说是有大事陈述。冬来先生,请。”冬来,是冬烘先生的字。
冬烘先生也不客气,用力站起,右手划拉一圈,大声说道:“我等共同提议,驱逐谢文锦。”
李鸿初询问:“冬来先生所说的‘我等’,是哪几位?”其实,不问也知道。靠北墙坐的,全是旧派教员;靠南墙坐的,是谢文锦一干新派教员;中间派的,只好坐在中间。
冬烘先生右手第二次画圈:“这边,这几位。”
李鸿初又问:“诸位要驱逐文锦先生,缘于何种理由?”
很显然,冬烘先生已策划多时,此番出头,一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样子:“他离经叛道,无君无父,误人子弟。长此以往,岩头学堂早晚要成为绿营,那帮野孩子,早晚要成为草寇!”
李鸿初咳嗽一声,低头思考措辞,他并不想得罪谢文锦。他说:“文锦先生,对于冬来先生的论见,你有何见解?”
谢文锦站起身来,背靠南墙,面朝大家,侃侃而谈:“冬来先生的高见,文锦不敢苟同。现逐一答复如下。”
自从接到学生传来的纸条,谢文锦就开始揣测,对手攻击自己的理由是什么,自己该怎样批驳。从那时开始,他就在打腹稿。既然是有备而来,他的讲话脉络清楚,要言不烦,观点鲜明,批驳有力:
其一,冬来先生所说的离经叛道,在文锦看来,恰恰乃正道。道理很简单,世事会变迁,朝代会更迭,风俗会演变。世人若是只奉一部“经”,只走一条“道”,那么,我们还应生活在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时代。夏朝人若是只走一条道,那就没有商朝,商朝人若是只走一条道,那就没有周朝。同样地,接下来就不会有秦汉晋隋,也不会有唐宋元明清,更不会有我中华民国。纵观五千年,放眼九万里,可知离经叛道,方为正道。
其二,冬来先生斥责文锦无君无父,在文锦看来,简直是谬言悖论。忠君,不能一成不变;无君,也不能无法无天。忠君、无君,相生相克,自古如此。忠于明君,则对百姓有大益;忠于昏君,则对百姓有大害。试想,如果天下臣民都忠于商纣王,那会发生多少惨绝人寰、令人发指的灾难?倘若周武王姬发矢志忠君,就不会替天行道,诛灭残暴的商纣王。没有周武王的“无君”之举,哪来周朝八百年江山?至今令尔等顶礼膜拜的周礼,又从何而来?刘邦是秦朝的子民,然而,不是他的“无君”之举,大汉王朝从何而来?汉族之名从何而来?冬来先生指责文锦无父,多次斥我不孝。想来是冬来先生未能弄清孝之大义。试想,大禹治水,漂泊经年,三过家门而不入,根本无法孝敬父母,然而,你能说大禹忤逆不孝吗?刘邦斩蛇举义之时,父母高堂健在,他何尝能晨昏定省,侍奉左右?你能说汉高祖忤逆不孝吗?
其三,冬来先生直言,若有文锦在,岩头学堂必将成为绿营,学生必将成为盗寇。在文锦看来,此言荒诞之极,恶毒之极。学生生龙活虎,思想新进,此乃国之大幸。大清国之所以逢洋必败,除武备兵器落后之外,关键之处在于,国人被朝廷、官府、贵人欺压奴役太久,早已习惯于服从、顺从,锐志全无,如同羔羊。羔羊遇虎,岂能获胜?更何况,上层腐败之极,羔羊迷失方向,如此国家,如此军备,如此民众,怎能与列强争雄?学生热衷体育健身,此亦国之大幸。洋人鸦片毒害国人多年,国人体质羸弱,是不争之事实。此前,洋人称病人膏肓的大清为“老大帝国”,称国人为“东亚病夫”,种种歧视,皆因大清国力孱弱,皆因我国民众体质羸弱,精神萎靡。而今岩头学堂,学子每日健体,活力非凡,每遇赛事争先恐后,此乃精神焕发、身体强健之喜兆,该惊恐担忧的是亡我之心不死的洋人,冬来先生几位,以忠君爱国自居,怎可与歹毒的洋鬼子一门心思?此间玄机,文锦百思不得其解。
谢文锦的这番宏论,不仅让冬烘先生之流哑口无言,也让校长李鸿初心惊拜服。更让李鸿初心惊的是,门外、窗外,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学生,把小礼堂围得水泄不通。原来,金贯真、李得钊、陈瑞兰、李立敬带领的一大帮学生,在乒乓球台附近集结后,因怀有心思,全无打球兴趣,因此校园里很是安静。夏天,小礼堂门窗都开着,谢文锦演讲时,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一声一声,清晰地传到操场。学生们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向小礼堂靠拢,最后全部聚齐。
啪啪啪,有人鼓掌,是教员周庆书。接着,鼓掌的人越来越多。加上窗外的金贯真的鼓动,最后,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冬烘先生之流,个个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好不容易,掌声停了。学生头目金贯真,额头抵住窗棂,大声宣布:“如果谢先生离开,我们都离开。”“对,要走一起走,我们全走掉!”同学们齐声高喊。这宣言,简直让校长李鸿初心惊肉跳。
金贯真继续说:“找座古庙,找个祠堂,谢先生领着我们,办个新学堂。”
“对,办个新学堂!”同学们又高喊。
听到这里,博学的旧式文人李鸿初,终于痛下决心,拿定主张,不再心惊肉跳。沉默一番,他宣布一条惊人决定:他不再担任校长,推举谢文锦担任校长。
雷鸣般的掌声再次响起,在山乡小学的上空久久回荡。
就这样,毕业不到九个月的谢文锦,正式担任岩头高小校长。这一年,他二十四岁。
大获全胜的谢文锦,挥毫写下两幅字,赠给学生们。一幅是:
离经叛道,方为正道。
另一幅是:
标新立异,挽回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