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珂在一个冬夜敲开我的家门。
我们一起呆过的那家杂志社倒闭已有一年半,我也足足有一年半没有见过他。在旧朋友那里辗转得知,他似乎在做新媒体,每天观望并制造各种热闹却离群索居。
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里都散落着这样面目模糊的年轻人,如一朵朵无根浮萍,居无定所奔走流离,在异乡兜售灵魂和时光。他们过大同小异的日子,吃饭、睡觉、恋爱、失恋、换住所、换工作、换朋友,兜兜转转,周而复始,如同打一个又一个新游戏般开启一段又一段新人生。
我、高珂,都如此。我们每个人拿着越来越高档的手机,却更象手持越来越精致的棺材,存储的那些永不会再接通的电话号码,就象存放着永不再见的一个个死人。
所以,高珂裹挟一身寒气走进我的房间时,我颇为讶异,甚至受宠若惊。
在我记忆里,高珂是个不远不近的旧同事。他做我们栏目的策划,长相不差,性格温和,聪敏风趣。常有刚进公司的小姑娘一见倾心,但那些明恋暗恋最终都是无疾而终的结局。工作之外的他寡言、安静如一条默默流淌的暗河,让人无从靠近。
谁愿意去花时间去探究一条暗河的底细?
你一直在写剧本?要不要听我提供一个IP。他眉宇间有落落寡欢的气息。
是IPR。我纠正,编辑的职业病让我惯于咬文嚼字锱铢必较。
只要不要钱。我戏谑,倒一杯热水,抱歉,没有茶和咖啡。
他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宁静湖面偶然飘落的雪,转瞬消散无形。
下面就是高珂讲的那个故事:
第一次见到林帆在一年前的某个凌晨一点。
虽然是这个时间,我也无半分吃惊和慌乱,更没有一丝被打扰的烦躁。彼时的我衣冠整齐、房屋里流淌着音乐、桌上打开的电脑里有未处理完的文案,对每个向黎明说晚安的人来说,深夜的敲门声更像一个惊喜。
自从半年前一个人搬到这所郊区的公寓,每个午夜,我都准时听到这位芳邻走出电梯,哒哒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窸窸窣窣取钥匙、开门、关门、放音乐、浴室里传来歌声,夜的静寂空旷将一切声响如同自带扩音效果,我甚至早知道她喜欢的音乐和常哼的歌曲。
虽从未谋面,但我对隔壁传来的声音无比熟悉,她常听的音乐是旧时光里老曲子,从昨日重现到此情可待,哼的歌却往往怪异无比,从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到我的滑板鞋时尚时尚最时尚。画风和风格诡异至极。
面前的年轻女子妆容精致,眉眼姣好,衣饰得体,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尴尬和焦虑。她表情迟疑,似乎仍在考虑深夜向一位陌生异性求助是否失礼。
“抱歉,这么晚打扰到你。”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我的眼睛看到她脚下踩着湿淋淋的鞋子,立刻会意。“稍等。”我回身取出工具箱。
步入她家门是踏进一片汪洋。从卧室到洗手间全泡在水里。
却也无什么大毛病,管道渗漏偏偏遇到下水道堵塞。
当我终于咬牙拧紧最后一个螺丝,回头看林帆,她正默默地蹲在我身边,身体缩成一团,瘦瘦弱弱的,像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子。
“还要把下水道疏通。”我说。
她似乎愣了一下,像是在梦中被惊醒。“哦,好。”
浴室下水道里掏出一团团乱糟糟的头发,我从眼角余光中看到林帆的脸红成一片。最后却一扬头,大声说:“做女人累,单身女人更累。”
她的表情倒有一派斗志昂扬。
“抱歉,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林帆,做一家电台夜班DJ。”她语气爽朗,像一串响动的银铃,“我知道你是高珂,小区物业管理处登记着你的名字,自由职业。”
终于流淌的积水在疏通的下水道口打了最后一个旋儿,发出呼噜的一声,如嘹亮的哽咽。
“真是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林帆递过一条干毛巾,“谢谢。”
“没关系,举手之劳,人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擦干净双手。你还需再整理。“我指满地的潮湿。”
“不好意思,你可以换一下鞋子。”她弯腰从柜子里拿出一双男式棉拖鞋,伸手递过来。
“哦,”我迟疑了一下,“好吧。”看到自己被泡湿的拖鞋,最终决定从善如流。
“我先打扫一下,改日必当重谢。”
“不必客气。”
或许一个人住了太久,长久的寂寞让这种打扰也变得新鲜有趣。在窗前,我抽了一支烟,凌晨4点多的空气照样清冽袭人,冬天的夜晚总是悠长黑暗。
我看了看钟表,正好五点,最后浏览一下修订好的文案,一一发布,今天的工作就此结束。
什么是自由职业?在一间杂志社度过了两年,早就厌弃了每天早出晚归按时打卡的无聊和职场各色人等对八卦虎视眈眈的渴求,所以当看到这份可以远离人群在家完成的工作时,我立即接受。
可发现陷入的是另一份枯燥。
工作内容看上去简单,每天晚上将白天他人搜集的各类素材分门别类的整理、修改、组织,在每个凌晨六点之前发布到网上。在这个时间段里,还要不时关注并跟进偶尔在深夜发生的新闻消息。
不过是另一份编辑的工作,由纸媒转移到网上。
网络社会让每个人都如同拥有了一条条长长的触手,恨不得将整个世界的细枝末节都收在眼底,信息传递的成本降低使海量信息汹涌密集,让媒体人疲于奔命,如同人类在瞬间就会毁灭只因媒体报道迟了半分。
真是无趣。
可又有什么职业更加有趣?
东方天色渐白,已有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自楼下传来,远处街头卖煎饼果子的小摊也亮起了稀疏的几盏灯。
我关掉电脑,准备休息。
隔壁,也开始变得安静。
再见到林帆是隔天的午夜。在小区门口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手头的材料好不容易整理出眉目,饥肠辘辘的我发现柜子里的泡面已被吃完,于是走进这家便利店。正要付账,转眼看见林帆,倚在门口,笑盈盈看我。她穿长及脚踝的白色羽绒服,正衬得长身玉立眼波似星红唇如火黑发若墨。
好看的人总自带投光灯效果,其他所有景物都被她逼至黑暗里。
我自心底吹了一声口哨。我对与美人交往无兴趣,但我亦能看到美人的美好处。
“晚上好。”
“晚上好。”
“你这是宵夜还是晚餐?”她指我手中泡面。
“都不是,应该是,”我略一踌躇,“午餐。”
“哈!早吃好午吃饱,请等一等。”她冲进便利店。
转眼间,她拎两大包食材出来。“帮下忙,”她不客气地递给我一只沉重的购物袋,一棵硕大的白菜在里面探头探脑:“、今天请你吃火锅,报答你江湖救急。”
“举手之劳,何须客气。”我对着手中的袋子目瞪口呆,因从未想过在深更半夜和一面之缘的异性一起吃火锅。她生得貌美,但这份美貌与我何干?长久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不愿将自己牵扯进任何没必要的关系。
“应该而且必须。”她表情夸张,语气坚定。“何况,现在我刚下班,又累又饿,非常非常想大吃一顿,可半夜一个人吃火锅必定太过凄惨,好人做到底,求你再次救人于水火。”她神情中有不容拒绝的坚持和哀肯。
我意外的听出一丝寥落。这寥落隐藏在亮丽的外表和兴奋的言语背后,或者只有同样感觉的人才能嗅得到。
除了前女友,我从未在午夜和异性在一起。看着在面前张牙舞爪的林帆,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引狼入室。
她执着的把所有食材拎至我家,并搬来一套锅碗瓢盆甚至折叠桌椅。
“虽然设计相同,但你家看上去要比我那里大很多。”她环顾四周大喇喇地说。
我不置可否,我这里是标准单身汉的房间。我没有多出来那些瓶瓶罐罐和乱七八糟的衣饰。
“而且,你这里实在太干净整洁,简直不像有人气。”她大肆评判。
我笑笑,不过是方便搬家。早就习惯把所有的生活细节塞进一只皮箱,已经知道哪些不该拥有也舍得随时丢弃。
“其实,我今天不高兴。”林帆摇了摇手中的啤酒罐。
咦?哪里来的啤酒?看上去如此熟悉?突然想到自己冰箱中还剩了几听。我有些头疼,这个女人,似乎全不知客气。
“你知道的,我主持的是一档情感互动节目。”她眼睛黯黯的。
哦,我什么时候知道?我听见自己的内心独白。
“那缺心眼打电话进来说他失恋故事近半小时,我实在听不下去,不想再听他继续编排前女友的各种坏话,直接跟他说:若你前女友宁肯坐在宝马上哭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嫌贫爱富,当年你一穷二白的学生她干嘛还跟你在一起?你是有潘安的貌还是宋玉的才,现在姑娘甩了你是及时止损,既然当初瞎眼还容不得人家现在复明?是爷们就该和血吞牙而不是怨天尤人,半夜三更哭哭咧咧跟陌生人骂前女友算什么事,任何女人跟了你才是傻。”她慷慨激昂。
我瞠目结舌。
“那人估计从想到会遭受这种暴击,被我骂愣了,半天没有说出话。”
“然后呢?”我有些好奇。
“然后这神经病回过神来,在那头骂我没人性、女泼妇。姐岂是好惹的么?随手甩他一首歌,”她眼睛亮起来,闪着一丝狡黠,“《loves river》,电话立刻被挂断,估计他被吓破了胆。”
我不禁失笑。
“结果,我被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她一副悻悻的表情,“可我这也算提高了收听率。”她极不平。
我竟无言以对。
“哦,肉熟了,快快。”她手忙脚乱。
“为什么做晚班DJ?”从没有接触过电台主播,我对她的职业好奇。
“可以有名真言顺的理由不暴露在日光下众人前。”她抬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脖子上的黑色choker的水晶坠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光芒不时刺进我眼里。“就像你为什么选择做这个时段的网媒编辑。”
我骇然,因自己似被一眼看穿。不过又释然,哪个被选择的深夜工作不是如此?
“做网媒又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她抬眼问我。
让人从何说起。
手头整理得全是那些无用废料。某明星夜半醉酒飙车会美女,某大咖午夜失心疯发布离婚声明,今天某女因负心汉跳楼自杀明天某男说在玩行为艺术其实是组织群P,还有什么早餐吃鸡蛋到底好不好每天啃条生茄子可以活到99,再就是如何在一群贱人中杀出一条血路用什么怎样对付没人性的冷血上司。
可吃瓜人群喜欢这些热闹。他们对比邻而居的隔壁一无所知,却热衷投入入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狂欢;人们在熟悉的空间里刻板怯懦呆板无趣一成不变,在网络中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其实每个工作都没什么新奇,比如我做电台节目,你做网络编辑,看上去新鲜无比,可每天不过重复的枯燥乏味。但谁不如此,甚至还有人在深夜的工厂里拧一辈子螺丝。”她自言自语。
我又被惊吓到,若不是音色迥异,我以为刚才是自己在袒露心迹。
“其实晚上不该吃这么多,”林帆一边向门外走一边说,“太撑了,谢谢你的啤酒和款待,改日必当答谢。”
“千万不必。我说的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她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对于这位芳邻的造访,我敬谢不敏。
但自此后,林帆几乎每晚都会敲我家的房门。
她有时带回热乎乎的宵夜,说要继续报答我曾经助她一臂之力。接下来的另一天却又要我谢她前夜带宵夜分享之恩陪她聊天,有各种理由套路。
有时只是站在门口简单聊几句,有时会进来坐很久。
我不忍拒绝。我察觉到她的孤独寂寞,她如一面镜子,映出我同样的孤独寂寞。
在多少人会在深夜选择倾听电台节目,借着夜的掩护对着电话彼端的陌生人吐露心事?更多人的灵魂游游荡荡,想说话时候却无人肯来倾听。
电台DJ或许更能体会这份寂寞吧,他们总是那么努力地制造各色或温暖或热闹,去安抚这些寂寞的灵魂。他们如同一个个树洞,倾听那么多心事,接纳每份或失落或悲伤或快乐,因为接纳了太多,所以对各色要表达的情绪早就心知肚明。
就如台下观众,隔岸观火般看台上众人上演的烂熟于心的剧情。
收纳太多心事的树洞,又该有怎样的生活,他们在怎样看待每天在面前上演的一幕幕戏剧?但谁又肯闲下来去观察一个树洞?
直到林帆一点点渗入我的生活。
除了前女友,我没有像了解林帆一样了解任何其他女子。
已许久不听电台节目,印象中的女性DJ或温柔或机敏或毒舌,林帆却哪样也不是,她常脱线。
她常讲工作中遇到的事。
“今晚,有陷入暗恋的女孩打进电话。”她懒洋洋地靠在我家沙发上,略带倦意。
我挑眉,我已知但凡她说出来故事均不合常理。
“她问我要不要表白。”她语气平静。
年轻女孩对爱情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我觉得女孩提出这问题倒也无可厚非。
“哈!我当时回答:表白不是好事,因为会衬得手太黑。”林帆表情生动,我不禁失笑。
“我告诉她不用急着表白,表白只能让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她叹谓。
“小女生接着说男神态度扑朔迷离,前几天还在微信聊得热火朝天,转眼间又消失无踪迹,朋友圈不再评论,留言不再回复,搞得她一颗心如同悬在半空里,她很想继续发展,然后问我到底对方对她有没有意思。多白痴?这不废话!我简直敢保证要么是对方在撩她同时并没有针对她一人,手头一把女性等待去安抚,你知道的男人聊骚如撒网;要么交往之后发现压根对你没兴趣。最不堪的情况是男人有主,突然消失不见是关掉小号忙着回头去哄女朋友。”
“你是这样劝解小女生?”
“不!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要关爱不要伤害。”她难得圣母附体却故意拖着长腔如进行蹩脚的演讲,“何须如此残忍”
我等她继续,她总这样眉飞色舞语气夸张跌宕,是天才段子手。
“想不到小姑娘竟然着急,说男神如果真不知道自己暗恋怎么办?然后再告诉我我不男神多好多呆萌。靠!再愚蠢的男人也对哪个女人喜欢自己心知肚明。既然他装不知道,那就是不喜欢或者不想有更进一层的关系。多简单的逻辑。”
“当时大家都昏昏欲睡,若不是导播告诉我暂时没有其他电话打入我需要这通电话拖时间,我也实在没心情听小女生将琐事一桩桩掰扯,告诉我她男神如何风趣幽默如何聪敏有趣,女孩说这些的时候如同呓语无丝毫逻辑。”
“最终我告诉她既然如此不甘就直接表白后等待被拒,”她眼中又闪出一丝戏谑,“不然就上前推倒睡到,也算不枉这牵肠扯肚的一团相思。”
“你在诱导小女生做错事。”我指责。
她摊手,怪叫:“那又怎样?她既然那么拼命地给明知是错的路途寻找理由,我充满最大善意的说辞在她处不是醍醐灌顶,而是最大的不近人情。”她叹息,眉宇中有丝丝无奈,“我做节目多年,早就知道那么多人打电话进来并非为了寻找正途,而是为了获取支持。”
“不过接下来又有听众打电话来,”她嗤地笑一声,眉眼中充满笑意。“和你一样骂我教人做错事。我只有盛赞他三观端正深谙世情并有侠义心肠,这种古道热肠如此罕见让人膜拜,让我等做歹人的只能送他一首歌《好人一生平安》。”
“你这样做节目胡言乱语怎能不被听众骂。”我只觉她自作自受。
“当然,不过以前做节目温柔正直深明大义,以为自己可以做思想灯塔,却发现并没有拯救更多人,而且就算听众按照所指导的那些所谓正确方式去做,也不见得就能收获更好的结局。自己还常被批评节目没特色,现在收听率直线上升。”她语气带着无力。“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我们之间谈话大多这类话题。比如她今日遇到变态纠缠或明日又被哪位听众批评,今天哪位怨妇电话过来她近乎睡着,明日又和哪位愤青理论到几欲拍桌子,谈论起这些,她或眉飞色舞或言语萧索,语速轻快如火花噼啪闪耀。她热烈,炫目,像一场盛大的焰火,绽放时的美丽牵住人的魂魄,绽放后更衬得满天孤寂。
不觉时间悄然流逝,我竟已习惯她不时地造访。我逐渐深谙她如同明白自己。
大多时候我都一边听她讲一边做手里的事,有时也会陪她坐一会,很多时候会一起站在窗前发呆,等群星褪去天色渐白,然后互道晚安。
其实这倒也不坏。
“每一天都忙着安抚那些孤独的灵魂,散场后却寂寞如斯,陪伴自己的只有路灯下的影子。”她一边啃着一只苹果一边哀嚎。她现在甚至将采买的水果酸奶等塞入我的冰箱,说我冰箱空空荡荡太多浪费,她这样做既节能环保,又有福同享,主要是她说一个人就算吃水果也觉形单影只。我现在已对她贴满脸蓝色面膜如阿凡达出场见怪不怪,更不会介意她现在赤脚盘腿霸占我家沙发。
“不过幸亏有邻居恰好是你,至少作息时间相同还能一起聊个天。”
我也点头赞同。虽然我们都在努力逃避人群,可也难以忍受内心的孤寂。
“我心态极不平衡。”她突然瞪着我,表情凝重。
“嗯?又是为何?”我回答的漫不经心,她总是思维跳跃如电流,防亦无处可防。
“你看,我每天跟你讲自己的事,你却对自己讳莫如深守口如瓶,我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她竟似有天大怨气,气愤愤的用细长手指一下下点向我,表情酷似象中学政教老师,“打个比方,就如大家都去游泳,别人全都赤膊上阵露出小肚腩,凭什么偏你坚持不肯换泳衣”。她又换了个语气,面带讥讽,“莫非你有难言之隐?”
“我又有什么可说?如果说工作问题,昨天倒有一桩。”我笑。
“某知名狗仔昨天发个明早见,我们这堆媒体人如同一群被肉骨头吊起胃口的狗,等待一个大爆料,手头备好多名人素材准备对症下猛药,以便凸出自己报道如何及时,如何专业深入鞭辟入里,可最终狗仔只发布一条小消息,名字还是ABCD。”
辛苦我等整整一个晚上。
“这有什么新鲜?”她却更不忿,眼睛里快要射出小刀子。
“哦,还有就是最近出的大事故,媒体跟进报道那么多,但我敢打赌,最后的结果肯定也和往常一样不了了之。”
“高珂,你在顾左右而言他,我想知道的是关于你自己的事。”她从沙发上一下跳起来,逼近我面前怒视,大眼睛里有小火苗在窜动,似乎动了真气。
“若要想知道这些,那么我的家乡是川蜀青城山下一个小村子,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她神态觉得好笑,伸了伸懒腰,将语气压低,将头探向她,表情变得神秘:“我祖父曾是方圆几十里一个著名的职业道士。”
“真的?”她被我勾起好奇心,眨了眨眼睛。
“当然,我祖父在当地受人推崇,连我家养的大黑狗都堪称称霸一方,我上小学时非常著名,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高道师的孙子,没有小伙伴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就算是逃学老是也不会被老师呵斥。不过后来逃课被自己老爹一顿胖揍才老实。”
“那么道士会做什么?”她忘记了吃苹果,眼睛瞪得溜圆。看她神情,我只觉好笑。
“低级的骗人传道辟谷看风水,高级的召神劾鬼符箓禁咒神通天地。如果你有事相求,我可以请他送你一道符咒,保证逢凶化吉。”
她听愣住,过了片刻才返回神来,她吞了下口水。“你祖父做道士怎么还能生出你这样的孙子!”
然后一字一句道“你真是有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
“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恋爱?林帆又转换话题,“做这个年龄应该做的事。”
我摇摇手中的玻璃杯子,杯子里绿茶正在慢慢在杯底舒展开来,像铺就薄薄一层春日绿草,反问,“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去?”
“爱过很多次,总是不合适。”她又恢复往常的那种懒洋洋的语气。“遇见你之前,刚和前任分手。每次恋爱都想过一生一世,可终究结果总是背道而驰。所以会后悔,如果早知道会分开,还不如不曾在一起。吸取教训后,才决定不要再开始。”她一脸气馁。
我只有缄默。
“喂!”她突然回神,大叫起来,“这个问题是我在问你。”
“理由和你同样。”
她撇嘴不屑,“你在敷衍。”她控诉。
“不不不,这是我最端庄不过的答复。”我态度极其认真。
过了一会,她突然问了一句:“你不会是Gay吧?”
我吓一跳,“怎么会?我是独子,有传宗接代的职责。而且,我对男人真没兴趣。”我补一句,“你早知道我的最爱是吉娘娘的胸和腿。”
“那我只有祝你一辈子和自己的手相依为命。”她横了我一眼,眼波流转,让人心念一动。
每个男人都敏感地知道身边女人是否在喜欢自己。林帆对我或许喜欢,但这份喜欢的分量,我无从衡量。
林帆有让人人都会看见的美,可我亦不愿去想象和她如恋人一般在一起。
如果和她陷入恋爱会怎样?回想起生命中那或长或短的爱恋,然后想象自己再陷入那些盲目的冲动、幼稚的占有、怀疑的恐惧、执着的争持、痛苦的哭泣……那些看得到的过程或结局,我不想重陷其中,就如不愿再踏入同一条全是漩涡的河流。
既已习惯这样不远不近的取暖,又何必去打破这份平衡。
“其实我倒希望你是GAY呢,”她慢吞吞地说,“那样我们就可以做一辈子好闺蜜。”
我和林帆,对彼此心事心知肚明,对方或许正是异性的自己。
难得下午出门,是因被通知去公司开会。开门发现门口被塞了厚厚一叠乱七八糟的广告纸和名片。转眼看见隔壁,也是同样。我只好取出一只垃圾袋把它们全部塞进去。
我恶作剧的敲了敲林帆的房门,没有人应答。也是奇怪,在白天,她这边往往没有一点声息。
来到公司,开会内容不过是又安排了几个广告投放的活儿,却没有任何薪水方面的说法。部门经理笑容和蔼,神色中并没有半分抱歉。
万恶的资本家,我看见我们组内成员每人脸上都写着这句话。
走出公司大门,只觉微风袭面,看街角紫叶李在温软日光下簇一树树粉白花朵,方察觉不觉间已是冬去春来。同事李波从后面赶上打招呼,“嗨,高珂!”
他目光带着热情,“多日不见,只见你软文层出不穷,写得真好。”
“哪里,不过东凑西搬。都是套路!”我报之微笑。
“领带不错,衬得人更精神。”他笑容带着欣赏。
是么?我衣橱里都是最简单的黑白灰,这条深蓝条纹领带还是林帆固执要送的新年礼物。为了换走我柜子里她一直垂涎的那对葫芦状小核桃。
李波的话让我心情变得不错。春天的天空、阳光、风、植物……都能让人身心舒畅。冲去被增加工作量带来的不悦。
不在意的人和事,又怎值得去计较?
半路去超市,采买一些生活用品,顺手丢几只橙子在筐子里,记得林帆爱吃。又选一棵案头的多肉植物,林帆常说我这里素净的近乎冰凉,如果有株花草会添些人气。想起林帆,脸上就不由泛起微笑。
回到小区门口,我发现通知栏不知何时贴了新的通知。原来公寓管理混乱,常有外来人等随意出入,盗窃频发事故多发,现在换了新的门禁,通知住户去物业办公室领新的门禁卡。看领卡日期,今天已是最后一天。
我忙去物业办公室领了新的门卡,发卡的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妇女,笑容热忱。
这天晚上,林帆敲开我房门时比往日晚了一些,她写了满脸的不开心。
她一反常态的沉默,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我倒一杯温水给她,想开口问些什么,但看她深思游离,还是闭住嘴,回到电脑前。
“高珂,今晚忙不忙?”过了很久,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暗暗的低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助。
“哦,还好。”我看了看自己整理的文案,已可以告一小结。
“能不能陪我出去走走?”她低着头,面庞大半被落下的长发遮盖在灯光阴影里,只有一小片下巴暴露在灯光下,尖尖的。那枚CHOKER上悬挂的水晶坠子的反光刺进我眼里。
她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浓重的悲伤里。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关掉眼前页面,那是一则看了好几遍的旧消息。
回身拿了外套,和她出门。
她的高跟鞋踩在安静的夜,哒哒的声响,像一枚尖利的钉子不停敲击空洞的黑夜。
第一次坐林帆的车,是一台暗紫色小POLO,她竟然也能开得风驰电掣,在车流稀少的大街上,不时闪过其他的车子。
我只有将身子贴紧座椅,紧紧抓住安全扶手。
“我喜欢夜班,有一个原因是可以将车子开得飞快。”林帆说,眼神中又重新充满了兴奋,“我喜欢速度。”说话间,她又甩过一辆车子。
“开车需小心。”我忍住内心渐渐升起的不适。“司机请注意乘客的情绪。”
她转眼看我,展出一个微笑,车子逐渐放慢。
我终于放下心来。
风从打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呼呼的从耳边流过。路边是一排排粗壮茂盛的法国梧桐正欲发芽,枝干粗壮,如一只只手臂指向暗黑天空,如在祈求,又似在探取。
她打开音乐,是朴树沙哑的声,流转的音调,像飘在虚空里:我已不能再感到快乐了,即使抵达彩虹,那可曾是我全部的骄傲,我曾经如此地着迷,最危险的游戏,和你去找世界尽头,那惊心动魄的不朽……
她随着音乐哼唱起来,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象在嘶吼,缓慢流转的音乐被她喊成摇滚:来吧牵我的手,Come on baby let me take you home
Come on come on baby let me take you home……
声音在夜空里回荡,散落一地。
她将车停在江边。
白日热闹不堪的江边在凌晨2点一片静寂。
江水潾潾的向前流去,对岸穿入云霄的建筑在此时也变得沉默。点点霓虹灯光的倒影被江水撕扯成碎片,晃动跳跃着,随江水永无停息。
林帆伏在江边的栏杆上,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暗红色的风衣在夜风里荡来荡去,像一只蝴蝶振翅欲飞。我看她背影,她的肩膀微缩,脊背弯弯的,像是背负了太过沉重的东西。
天上有一轮昏黄的月亮,一如既往的照耀下来。
它这样照耀了千百年,就如这江水汩汩流淌千百年。千百年来,或许它们早就看多了这些深夜徘徊的身影,看惯了这些隐藏在人后的孤独悲伤。
这一晚,我看见林帆的孤独和悲伤,如此庞大幽深,像一团居大的影子。
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偶然间遇上。对于彼此过往,我们一无所知。但对方,又这样亲近熟悉,就如遇到了另一个自己。
我走过去,轻轻揽住林帆的肩膀,她的泪静静地流下来,沾湿了我的衣服。这是第一次,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她倚在我肩头,她真轻呀,像没有重量。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她的情绪已经平复,语气轻柔。做节目时,她或许也用这样的声音这样对听众倾吐,我想。她在唇边挤了一点笑意,摸了一下颈上的水晶坠子,“小时候,我们被组织去看电影,看完当然要布置作文作业,我写了作文,讲了那个悲伤的故事,最后这样写:那个人的妈妈终于死掉了。”
“终于,是一个好词。”她喟叹。
“我们公寓换了新的门禁。”电梯口分别时,她正在打开自己的房门,我低头踌躇一下,终于鼓足勇气对她的背影说。
她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时间还是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每天还会跑来跟我分享每天的琐事,比如节目中接到哪位下堂妻痛陈革命家史怒斥负心汉,又有哪位第三者情深义重欲罢不能,还有那些青春期遇上更年期,桩桩件件层出不穷,这世上终究有人遇到不平事。
我们还是这样不会远一步,也不会近一步,林帆总笑说我是她的好闺蜜。
我当然也不会否定。面对林帆,我变得宽厚、包容、温和。如果说我是她的男闺蜜,不如说我成了她的树洞,倾听她每一分心事。
那个江边的夜晚,像一个梦境。但那个夜晚靠在我肩头的林帆,她滴在我肩头的泪水,如此冰凉,溅入进我的记忆深处。
已经是初夏的夜晚,夜晚逐渐被白日一点点挤得短暂。最近,林帆总心事重重。夜归的她,时常长期的沉默。
她不肯说,我也不会问。
终于有一天,她说:“高珂,我最近常被人跟踪。”
我接过她手中温热的袋子,里面是我喜欢的蟹黄烧麦。
“我去那家小吃店,车停在巷子口,走出去有10米远,就觉得后面有人,我不敢回头,只觉得那人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有点害怕,急走几步,想不到那人也走得急了。”她呼吸急促,眼睛里流出恐惧,唇角抖动,牙齿也打颤。“我开始跑,想不到那人也跑起来,幸亏车没停远,我上了车,锁上车门,当时吓得手直发抖,好几次打不开火。”她的声音颤抖着,“那个人停下,站在路边,远远地看。”
我不由替她担心,又不知如何驱赶她的恐惧。
“我觉到他的目光,冷冷地瞥我。”过了一刻,她又说,“他似乎永远在我身后,冷冷地贴近,越来越近”。
她将手放在胸口,过了片刻方有些平复。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光,“真害怕。”
看着缩在沙发上的林帆,她还没有从惊吓里完全恢复过来,我看到她并着的双腿,不停颤抖。
怜意从心底升腾,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搂住她不断抖动的肩膀。
这是初夏第一次的雷雨天气,雷电咆哮,狂风怒吼,撕扯着它遇上的种种阻碍,暴雨如注。
这个雨夜,林帆湿淋淋的回来。“江湖再救急。”她表情急切,拖我去她家。窗子附近一片狼藉,原来是风吹坏了窗子。
我拿出工具,准备帮她修窗子。
但她却止住我。“没有关系,随他去。”我没做声,只抬眼看她。
她的目光像在飘荡:“这里终究不属于我。”咔拉一声电闪雷鸣,似乎就在窗外,那一瞬的电光照得天地如同白昼。但转眼回复黑暗。
我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了一下,呼吸骤紧。她只是默默的,坐在沙发上。外面的电光不时照得室内忽明忽暗,林帆也在这忽明忽暗里时隐时现。
终于等雨歇风驻,暴雨后的夜空竟异常美丽。似乎眨眼间,繁星缀满暗黑天幕,空气流荡着清凉的风,似乎带了薄荷的清气,让人神清气爽。
此时我和林帆站在窗前竟都有些无语。
“从我这边的窗子里向外看,貌似比你那边更美丽。”过了一会,林帆这样说。
“是么?”我很少来她这里,多是她泡在我家。我探头看出去,呼吸中有一丝丝雨后潮湿的青草气息。
“今天,我去看了那个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谁?”
“前男友。他和妻子女儿在一起,看上去幸福甜蜜。”
我突然了然。“你还爱他?”
“不,很久以前已经不爱了。但以前是觉得有些不甘,因为是自己被欺骗被侮辱。现在看到他们又觉得一切变得无所谓。”她叹了一口气,“再多的不甘原来也会随时间悄然而逝。”
我突然觉得心头如同被插入一根毒刺。
“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这根choker?”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从不愿捅破的秘密脱口而出,“自缢,多么痛苦”。我伸出手去,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脖颈,那只水晶坠子像一滴水落在掌心里。
她的面色转瞬间就变得褪去颜色,竟似透明,几乎看得到肌肤下淡青的血管。
“物业管理员告诉我,这个房子已有新的租户,不日就要入驻。”看到她失色的面庞,我还是忍不住心痛,想要伸出手来,去握住她的手。
她退了一步,呆了片刻,突然展颜一笑。面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你知道很久了么?”她轻轻问。
也不算很久,在去物业领门禁卡的那一天。“我可以替对面1327B领出来。”我对那位态度热情的女士说。她竟然吓了一跳,嘴巴张得像塞进一只鸡蛋,“1327B没有人,自从去年夏天,已经整整一年没有人住了。因为据说那里上一位住户是一位年轻姑娘,上吊后七八天才被发现。”她叹息一声,“发现时候尸体都开始腐烂了。据说很漂亮,女白领。不过后来隔壁的住户就说晚上常听到脚步声和唱歌声,有时候还有人半夜敲门,就说是闹鬼了赶忙搬走了”她满脸的恐惧和窥探,“小伙子,你该不会是中了邪吧。”
“你或许需要去找位大仙帮忙。”她看着发懵的我,满脸关心。
我从不曾在白日见过林帆,她也从不曾拨通过我的电话,甚至她门口被塞过小广告总是被我拿下,这些往日的困惑转眼有了答案。
那晚林帆回来时,我手心藏有一道符,祖父送的那道符可以送所有飘荡的魂魄奔赴往生。但对林帆,我总有太多不舍。
她走后,谁还会再在午夜敲开我的房门?
我也知道近日跟在林帆背后的影子,他的名字是雄伯,上古神灵之一,在夜空中穿梭,专食飘荡人世之魅影。
我没有骗林帆,我祖父的确是正一教的一位道士。自幼时,我就常跟他去驱鬼。我见过很多人的灵魂,他们或不舍或绝望或怨恨,但没有一个像林帆一样,去重复经历那些无望的孤独。
这当然是我最后一次见林帆。四天后,对面搬进来一对小夫妻,每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似乎永不知忧愁为何物,他们有属于他们的热闹。
我想起林帆,临别前,她对我说:“我选择死去,并不是为了那个男人,他充其量是一根稻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我用过很多很多的力气去爱,可总是与初愿背道而驰。我选择被指点的正途,却没有发现抵不到正确的目的地。经过太多光怪陆离,安慰太多孤单灵魂,留给自己的全是寂寞,每天在路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这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兽,一点点吞噬人的灵魂和生命。”
“为什么舍不得离去,因为还是不甘,想象如果换一种生活方式会怎样,比如敲开陌生邻居的房门,把自己的恐惧、寂寞、无奈袒露给他听。”她笑盈盈的,面庞像初见时无二,如一盏盛开的花,“再不像活着时候一样,把自己裹在紧紧的套子里。从小,我就是别人羡慕的邻居家孩子,一直认真刻苦,谨小慎微,对每件事专注,对每段感情投入,可最终怎样,终究也不能换来更多的快乐,只有更多辛苦的经历。”
“还是要谢谢你,第一个给我开门的人!”她语气又变得轻快,抚摸着脖子上的水晶坠子,“多美妙,我们都拥有同样寂寞、想爱又不敢去爱的灵魂。”
我常想念林帆,想起她有一天,在我家沙发上抱着电脑一遍一遍看同一部老片子,片子里,张曼玉演的青蛇正慢慢地流下一滴泪,凄凉又绝望,美艳不可方物,林帆的泪水也跟着慢慢爬满一脸;我常想念林帆,想起她赤脚坐在我家沙发上,用力撕扯一只橙子的皮,她从不肯用刀子切开,总是弄得满手淋漓;我常想念林帆,她跟我聊遇到的那些层出不穷却早就谜底揭晓的问题,她有时嘲笑有时悲叹,有那么多丰富的情绪。我常想念林帆,她带回来的夜宵温热,如同一个小小的问候和安慰般熨帖;我时常想念林帆,想念那些一去不回的夜晚。
如今的每个夜里,我还会每天整理那些花样翻新的文稿,会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窗外万家灯火一盏盏熄灭,看路上车水马龙渐渐成为寥若晨星,看东方天气渐白,听见楼下传来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周而复始。我常想起林帆曾对我说:哪样工作不枯燥,还有人在午夜的工厂里拧了一辈子螺丝。她说话的时候眉眼飞扬,笑意盈盈。
每个人都拥有那么枯白的人生。
临别时,林帆对我说:“或许有一天,你将成为一个短视、现实、踏实、靠谱的丈夫,那应是最好的归宿。”
或许如此。
但愿如此。
“故事讲完了?”长久的沉默后,我问高珂。
“对。”他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伸出双手揉了揉面颊,脸上挂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问“你觉这个IPR如何?是不是一个好故事。”
“故事倒是好故事,不过做一个剧本就太单薄”,我故意挑剔,“人物只有两个,不狗血不撕逼不争执没床戏,怎么能撑起一个戏。”我伸了伸手臂舒展了一下身体,加一句,“重点还是现在这些演员,让他们表现那些剧烈的孤单寂寞想爱不敢的情绪还不如逼他们吃屎来得更轻易。”
高珂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很久没说话。他将手放在后脑勺上,眼睛只是看向天花板,视线好像落在虚空里。
“好吧,就只当你听了一个故事”,他突然站起来,拿起外套:“太晚了,打车不方便,告辞。”
我看到他颈中那条深蓝条纹领带,略一失神。
他注意到我目光,不自然笑一下,没头没脑地说:“女朋友送的,大学女友,上个月回国要复合。”他的笑容变得温和,“成为一个短视、现实、踏实、靠谱的丈夫,那应是最好的归宿。”
我点头表示赞同。
他开门离去。我去倒掉他没有喝得那杯水,热水已经变凉。
打开洗手间的门,我看着猩红色浴池里泡着的那具身体,想:高珂说林帆的尸体直到一周后才被发现,那么我的尸体多久能被发现?
窗外竟然飘起了细雪,细细碎碎。弥漫了整个天地。
在等待雄伯到来之前,我也和林帆一样,想知道到底是谁住在我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