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远处隐隐传来轰隆的雷鸣,林间空地回荡着荒野的悲号。艾登·迪尔邦惊慌失措地在森林中奔逃。摇曳的树影在他四周狂舞,纠缠着他的脚步。风在他的耳畔咆哮,嘈杂的人声渐渐逼近,间或伴随着厉犬狂吠。
一不留神,艾登的左脚被突出地面的巨大树根绊住,他跌跌撞撞,像一块松动脱落的石头滚下了陡峭的山坡。山底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藤蔓缠绕,柔软而潮湿。艾登攀爬至近旁的一棵树,气喘吁吁地紧靠着树干坐下,一阵锥心的疼痛穿过左肩,射入他的胸膛。他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脑海中这如噩梦般的一日历历在目。天知道他不停歇地逃了多远,整个人筋疲力尽、困惑和饥饿不断袭扰着他。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小家伙?早饭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不要不吃早饭就跑出去。”国王迪尔邦慈爱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父亲……”艾登泪如雨下。
“他是从这里坠落下去的!”一个男人大喊。
艾登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一大群火把聚集在山肩,如同一双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神明保佑让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快点醒来,艾登,快点醒。”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吞噬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指控我谋杀了父亲?那是多么卑劣的罪行!他们是我的朋友啊!”
“听好了,勇士们: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叛徒。任何人只要抓住这名刺客,就将获得丰厚奖赏——金币百枚、良田三顷!”另一个人许诺道。
“哦,戴弗兰!”屏息的艾登听到那人的声音,顿觉一阵刺骨的寒意渗入了脊髓。
“艾登持有武器,非常危险,”那人冷冷地继续说,“我亲眼所见,他把这支箭射进了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国王的身体。如此邪恶的行径不容饶恕!我要你们找到他,死活不论。一个杀人犯不配享有任何宽宥。”
“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愤懑和绝望占据了艾登疲累的心,“我是你的手足兄弟啊,不是什么麻木不仁的凶犯!”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夜空里的繁星已经躲藏到大片的流云背后。
“快逃!”突然,一声急切的呼喊打断了艾登的思绪。
他警惕地直起身子,右手向绑在腰带上的短剑摸去——那里只有空空的剑鞘。
“别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满怀同情和真诚地说,“来吧,跟着那道光。”她的语调变得威严起来。
“光……”沉浸在昏暗中,艾登不禁怀疑:或许自己出现幻觉了。
可紧接着,令他震惊的事发生了,面前的树木开始移动起来,一棵接一棵地退至两旁,露出一条长长的、发光的小路。一束白光从前方的虚无中缓缓降下,暖暖地照耀着他。一瞬间,艾登忘记了受伤的肩膀和恼人的饥饿,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托起,他无法抗拒,完全屈从于那道光影的魔力。
“小径通往何处?”他凝视着那道光,不自觉地吞咽堵在心头的疑虑。
“通往一个安全的避难所。”那个声音温柔地回答。
艾登一踏上星光小路,就被祥和的氛围团团环抱。一面巨大的树墙挡住山坡,阻隔了那些凶狠的嘶喊声。
“这是哪里?”艾登迷惑地环顾四周。
“杜克坞兹。”她说。
“杜克坞兹……杜克坞兹……为什么这个名字听起来如此熟悉?”艾登沉吟道,“是谁在和我说话?请你现身。”
“时候到了,你所有的疑问都会获得解答。但是现在你不能在此处逗留,来吧。”她催促道。
“连我深爱和信任的人都背叛了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艾登问道,眼里充满了怀疑,“无论你藏身在幽暗的阴影里,还是光芒中,或是其他任何地方,请你出来,让我看看这仁慈和热忱的声音背后的脸。让我相信我所看见的、感受的和听到的都是真实的,而不是诱人的陷阱。”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吗?”
“我不存在于光芒中或是阴影里,”良久,她答道,“我不属于这尘世间。”
“那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艾登试探地问。
“在这个无从依靠的可悲世界,我需要你的信任。”她劝诫道。
“信任?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艾登语带嘲讽。
那道光暗下来,开始飘移。前一刻缓和的疼痛复仇似的卷土重来,痛得艾登弯下了腰,他抱着受伤的臂膀,痛苦地喘息。
“快走,跟随那道光,趁疼痛还没有严重到阻碍你前行的步伐,”那声音催促道,“他们都在等你。”
“他们?”
“来自远方的朋友。”她说。
“朋友……我熟识一生的人都视我为杀人凶手。你竟然期望我会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一些陌生人?”
“你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此刻你必须做出选择:敢冒风险寻求未知和它带来的一切可能,或是向绝望屈服。”
“也许你是对的,”艾登疲惫地呢喃,“一个亡命之徒此时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艾登无余力再争辩,步履艰难地前行。发光的小路向前延伸,参天大树朝两侧分开又在他的身后合拢。他感觉自己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眼前的景色千篇一律、令人厌烦,更绝望地是这条漫长而沉闷的路似乎一直没有尽头。
“还有多远?”他气喘吁吁地问,路在脚下摇晃不定。“我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他恳求道,“我的腿酸痛得好像绑上了厚重的枷锁。”
“就快到了。”那个声音鼓励道。
“快了……你刚才就是这样说的,”艾登抱怨道,“待会儿别又告诉我说,我们走错了路……”
话语刚落,艾登凝神眺望前方,他沿循的这条路变得宽阔起来,顺着平稳的爬坡直达小丘顶端。在那里,一轮灿烂的满月悬挂在深深夜空,散发着惊人的光芒。其下,坐落着一幢辉煌的城堡,高耸的尖塔矗立于城堡的左侧。一堵坚实的围栏将其环绕,如同穿着深色铠甲的勇士,保护城堡不受外敌的入侵。
受到眼前这壮丽景观的激励,艾登沿着闪闪发光的道路踉跄前行。每一步都好像是踩在刀尖上。他忍受着极度的痛苦,步履蹒跚,几乎是爬到了围栏的入口。门轻轻一推就开了。艾登拖着酸痛的身体穿过绿色的草坪。
繁茂的花园一片静谧。美丽的花朵沿着石子路争奇斗艳,盛开的花瓣和含苞的花蕾上洒满晶莹的露珠,像是披上了一层炫目的银光。门廊上挂着一只绸灯,苍白的火焰静悄悄地燃烧着。
艾登爬上台阶,拉了一下挂在门槛正上方系着铃铛的红绳。铜铃当当作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救我,来人啊,救救我……”他拍击大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喊。隐约中,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艾登瘫软下来,再也无法支撑,终于失去了意识。
“小心点,肯恩,他受伤了!”一位年轻女子焦急地喊道。
艾登勉强睁开眼睛,但眼前一片模糊,姑娘的面容无从辨认。
“你能行走吗,孩子?靠着我,把你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一个男人在他的耳边低语。听上去是位长者,声音从容镇定。艾登转头向说话的人望去——又是一个模糊的身影。他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简单的嗯,这已经是他当下所能做出的最佳回应。有了支撑,艾登直起身踉跄地迈进室内。
他们经过敞阔的大厅,穿越幽长昏暗的走廊,左转进入一个房间,一张床正对着半掩的窗。床边有张方桌,桌上放着一盏烛灯,火光摇曳。
“来,小心躺下。”那男人示意他。
艾登呻吟着。一碰到床垫,身体就钻心地痛,他的头沉沉地陷入一个大羽绒枕。
“他太疼了。”年轻女子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关切,“我能做些什么缓解他的痛苦吗?”
“肩部骨折,脚踝因扭伤而肿大,全身还有多处严重擦伤和瘀青,”男人一边检查艾登的伤势一边说,“他看起来糟透了。不过好在,他会活下来的,公主殿下。”
“谁……你们是谁?”艾登试图起身。
“是朋友。”男人回答,“别动,你现在哪也去不了。”
“我怎么了?”艾登凝望着眼前两个模糊的身影,“我看不见了,我的眼睛……”
“是你太疲惫的缘故。”一只修长的手,柔软而温暖,抚上他的脸庞,“你现在安全了,睡吧。”
艾登躺了下来,昏昏沉沉、力不从心。他从未听过如此令人愉悦和迷醉的声音。时间一分分地流逝,他的神智在恍惚中游离。生动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徘徊,难以分辨是梦境的一部分,还是逃出了潜意识的真实记忆。
“但愿,这次我们不会再空手而归。”
“父亲,”艾登环顾四周,参天大树繁茂挺立,林间笼罩着苍白的薄雾。
“您是我所见过的最棒的猎手,极具慈悲的善良人,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他听到自己充满赞许的语音。
“想得美,儿子,溜须拍马这套今天可不管用。”迪尔邦国王开怀大笑,“我决意要猎获一只虎或熊,起码也得有只狐狸。我定要带一件有价值的战利品回家,来纪念我们最后共同的狩猎之旅。”
“最后?这个游戏多么有趣啊,为什么要取消?我们应该明年再来,然后是后年,一直到您厌倦了我。”
“父亲永远不会厌倦孩子。他唯一担心的是年老后会被遗忘,余生孤独。”国王的语气变得有点忧郁。
“不要难过,”艾登信誓旦旦地说,“婚礼后我会经常来拜望您的,我保证。”
“你什么也保证不了,”一个刺耳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他们,“而且很遗憾,不会有什么婚礼了。”
突然,一声撼人心肺的长啸划破天际。茂密的树林消失了,浓雾也散去了。迪尔邦国王站在开阔的空地,脸上空余震惊。一只闪着寒光的箭射入了他的胸膛。鲜血从伤口缓缓渗出。
“父——”冰冷的刀刃抵上艾登的脖颈,他的哭喊戛然而止。沿着刃口看去,赫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无情地瞪视着他。
“你此举何意?不会以为……”
“省省吧,别浪费口舌。”
“不是我干的,我发誓!”
“无所谓,你就是那个罪人……”那人冷笑道。
“停止这疯狂吧,我不会成为泯灭人性的杀戮的替罪羔羊。”艾登反驳道。
黑暗降临了,难以忍受的寒冷咀嚼着艾登的肌肉和骨骼。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一道炫目的光芒从黑暗中跃出,照耀着他。接着,清凉的液体流进他刺痛的喉咙。渐渐地,他冰冷的身体开始回暖。他感觉到指尖有微微的刺痛,骨折的肩膀正在恢复。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水仙花香,动人悦耳的歌声从远方飘至。
“不要停止。”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张迷人的脸庞近在咫尺。
湛蓝的双眸如晨间的晴空般清澈明亮,柔软湿润的嘴唇焕发着自然的粉红光泽,乌黑亮泽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披垂在肩上。
“我是死了,升入天堂了吗?”艾登惊叹她的美丽。
她俯身向前,在他的额头印下一吻。
“我一定是在做梦。”他抬起右手,轻抚她玫瑰般嫣红的脸颊,如此细腻,如此柔滑,就像在抚摸精致的丝绸。
“希望那是一个美梦。”她展颜而笑。
“你是谁?我们以前见过吗?”艾登仔细观察她的容貌。一滴泪水落在了他的眉梢。
“你在哭,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静静地坐着,泪水不断地从脸颊上滚落。
“如果我无意中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天知道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你伤心,”艾登垂下眼睑,“请原谅我……”他喃喃地说,疲倦不支的手滑落身旁。
“这些年来,世事变幻,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一个生活在庇护下的年轻人,直到此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他的容貌或许改变了,体型也比当年的男童高大了许多。可在我眼里,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善良,富有同情心,令人难忘。”女子说道。她的眼睛凝视着艾登平静的面庞。
“你珍视的回忆早已褪色,你只存在于他过去的阴影中。他根本没有认出你,而你所有的希望都可能落空。”一位长者现身于烛光下。
“这是我渴望已久的重聚。现在他终于来到我的身边,我很满足。我是因为他才活下来的,”女子转向老人,“是时候报答他了。”
“这是自涉险境,公主。您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必须独自面对危难。”
“我怎能袖手旁观任他枯萎消亡?”她恳求道,“帮帮我,肯恩。有你的智慧和指引,他一定能战胜厄运。”
“他注定会失败,而且最终,他将会给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带来灾难。”那人阴郁地说。
“你的担忧不会成真的。他将战胜一切,我已经看到了。”她辩驳道。
“魔镜向您展示了什么,公主?”老人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情。
“希望。它向我展示了我一直期盼的前景。”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魔镜所展示的都是您渴望看到的,而看到的却未必是事实的全部真相。”
“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一切后果了。”她坚定地说。
“您父亲的担心是对的。我见过太多悲伤和痛苦,它们充斥了整个世界,而可怕的邪恶从未停息过。对财富的贪婪和对权势无休止的渴求能将普通人变成怪物。这是一种不治之症,致命且极具传染性。”
“即使在这样一个堕落不堪的世界里,仍有美好一息尚存,他们未受这污秽和自私的尘世渲染,而是选择怀抱纯净之心活着。”她坚定地说,“艾登就是这样的灵魂,我信任他。”
“您的自信仅仅建立在遥远的回忆之上……”
“我的心要我听从理智,而我的理智则渴望追随他。在他面前,我不会动摇或是畏惧。”
“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那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请您随心而判。只希望这一切的努力不会白费。”
说罢,他走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