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们在树林里分散开来,火把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们小心翼翼地举着,就怕一不小心点燃树叶或细枝,把森林变成火海。头顶的深空中飘过大片乌云,预示着天气快要变糟。
“我打赌他经过这里!看,一块布头,从他的衣裳撕扯下来的,还粘有新鲜血迹呢。”一个声音高叫。
“艾登殿下的短剑!”草丛中一把双刃短剑在暗夜里熠熠生辉,剑柄上以钻石镶嵌出艾登的名字,“不太可能是故意丢下的吧。”
“他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一群人迅速聚集到斜坡边一棵虬枝盘曲的柳树旁,“有几根树枝被折断了。”
“小心,很陡。”一个猎人提醒。
“什么都看不见,下面好深啊。”另一人嘀咕道。
“我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我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该死的荆棘。”
“没错。”旁边有人附和。
“也许,他被什么野兽抓走了。传闻,可怕的怪兽常常在夜间出来寻找活物,饮血茹毛。呃……想到这我就打冷战。”
“别废话了,布莱克伍德。这倒霉的天气更让我忧心。看到那些厚云了吗?它们跑得飞快,随时可能降下倾盆大雨。依我们往常的坏运气,马林河可能又会发洪水。”
“夜泳回去,正好。”
“那倒也不赖。”布莱克伍德啰里啰唆地说,“跑了一天,我里面的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确定那不是冷汗?刚才踩到蛇时你的尖叫,我可是很久没领受过了。”
“我只是吓了一跳,仅此而已。”他没好气地说,“我是猎人,不是什么毛头小子,我闭着眼睛都能耍弄毒蛇。”
“你脚踝上缠着的是啥?”
布莱克伍德发出女孩一般的尖叫,像受惊的猫一样蹦得老高。
“哎哟,是我搞错了,你没必要嚎得那么大声。”
“打住,一点都不好笑。”布莱克伍德生气地喊。此情此景,其他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月亮钻进流云里了,天色这么黑,却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一个声音愁懑地说。
“我们还是回去禀告殿下艾登已经死了吧?”有人大胆地提议。
“他可不是应付一下就可以轻易了事的人。”另一名猎手对此建议嗤之以鼻。
“要不把这些东西拿给他看,告诉他艾登已经尸骨无存了,我们可以说,野兽把他拖到了洞穴里,他被生吞了。”
“没用的,戴弗兰殿下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他们头顶正上方,突然炸响了一道惊雷。寒风疾扫,几乎吹灭了所有火把。
“那是什么?”
“守夜人打了个喷嚏。”布莱克伍德低声说,“你们知道有个传说……”
“你能住嘴吗?没人想听你的故事。”
“守夜人是个恶毒的女巫吗?”一个年轻猎人好奇地轻声问道。
“如果我告诉你,这片森林被施了魔法呢?一个狡猾的女巫住在丛林深处。她建了一座迷宫,专门设置陷阱捕获疲惫的路人。”布莱克伍德滔滔不绝,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惊惧的光芒。“你看到那些树了吗?他们会自己行走。”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我的意思是……真的会走。”
“你见过会飞的猪吗?”
人群哄然大笑。
“尽管笑吧,我说的确有其事。这片树林中了黑魔法,它会将正常人逼疯。”
“我没法理解。”有人不禁出声,“离他的婚礼只有几个月了,竟然发生这种奇事。迪尔邦国王那么疼爱他,他怎么能做出此等背叛?犯下这般惊世骇俗的罪过对他有何益处?”
“你没听过老城的传说吗?这是一个诅……”
布莱克伍德话没说完,一只大手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他一惊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说这么多不累吗?”领队终于出来打断了他们。
罗斯利,中等身材,年近四十,胡须刮得很干净,长着浓密的眉毛和方正的下巴。多年来,他一直是戴弗兰的狩猎搭档,几乎每次出行都陪伴左右。他们共享了许多胜利。戴弗兰非常信任他,所以让他带领搜寻队。与此同时,戴弗兰自己和其余的护卫将受伤的国王送返至隆登伯格城堡。
“天太晚了,我们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黑漆漆的,潮湿,又危险。”布莱克伍德抱怨道。
“他说得对,即使明天还要继续搜索,至少今晚让我们回去休息吧,今天已经太累了。”一个老猎手开始鼓动。
罗斯利一言不发,掂量着当下的情形。
“怎么办,老大?”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我也是,从中午到现在没得吃也没得喝。”
“才一天,我就想念家里的食物了。”
“我想念我的新婚妻子。”
“好了,好了,我也不想这样。”罗斯利最终让了步,“你们都闭嘴,我自会回复殿下。”
“当然,老大,您说了算。”
他们最终决定撤退。走出森林比继续深入要容易得多。虽然没人说出来,但大家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有什么人,或什么心存敌意的东西正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偷听着他们的谈话。
一阵冷风掠过落叶覆盖的林地,树木在风中狂舞。这帮猎人像是受了惊吓的老鼠,尾巴着了火一般逃窜着冲出林子。
* * *
黎明破晓之前,约翰斯顿·迪尔邦国王慢慢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条宽绷带缠着胸部。窗外面一片漆黑,星星全都藏了起来。他环视房间,寻找着最想看到的那张脸。
“艾登……艾登……”
“啊,您终于醒了,陛下。您把我们都吓坏了。”一个男声关切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埃德蒙?为什么……”
“您不能说太多话,陛下,您需要休息。”
“儿子,我的儿子在哪里?”
“我在这里。”一个高个男子走上前应和道。
“我想见你弟弟。”迪尔邦国王的语气透着怪异。
“但是,陛下……”
年轻人给御医做了个手势,“我会告诉他的。”
“告诉我什么?”
“他还很虚弱,应该等到大致恢复后再告诉他详情。”
“我知道。”
“到底怎么了?回答我!”伤者发起脾气来。
“你可以离开了。”殿下示意御医。
埃德蒙向王子鞠躬行礼,而后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年轻人带着怜悯的表情,屈身靠近受伤的父亲。
“说话呀,戴弗兰,别像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迪尔邦国王斥责道。
“您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刺耳的话让戴弗兰皱起了眉,他深色的眼瞳中流露出奇怪的神情,“好吧,我告诉您。”
他凑近父亲的脸,“今天下午您受了重伤,有人企图刺杀您。”
“什么——刺杀?我的儿子呢?让我见他。”
“您的儿子就在这里。”戴弗兰酸溜溜地说,“我也是您儿子,记得吗?”
“艾登,我的艾登在哪里?”
“您从来都只关心他,您的眼里就只有他,总是他!”戴弗兰冷笑,“他死了!想要杀死您的人就是他,他已经死了。”
“你怎敢这样指责他?看在上天的份上,他是你的弟弟啊。还有,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
“弟弟?”戴弗兰哼了一声,“告诉我,父亲,如果我们都是您的骨肉,为什么您只爱他而不爱我?我做错了什么才得到这个下场?”
“找到他。”迪尔邦国王喘着气,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你不能把他丢在那林子里,他……他会受伤的。”
“他已经死了!”年轻人无情地低吼。
父亲抓紧戴弗兰的手臂,用他所有的力量紧紧拽着,“莫要胡言乱语,我劝你最好谨言慎行。”
“这是真的:艾登死了。”戴弗兰冷冷地重复道。
“你说谎,这不可能!”迪尔邦国王咆哮道,“他不会……他不能……”
有那么一瞬间,儿子几乎对悲伤的父亲心生怜悯,“您仍然有我,为什么还不能满足呢?”
“我不相信。”迪尔邦国王咬紧牙关。
“请看这里。”戴弗兰拿出一把短剑——那是父亲在艾登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一条腰带和一块血迹斑斑的衣衫残片,将他们一一摆放在床沿上,“我相信您认得出这些东西。不过,我们只有等天亮才能去搜集他的残骨。”
“不!”老人抛开戴弗兰的手臂,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那些物品。
“您知道丛林深处有什么。”戴弗兰在父亲耳边低声说,“通常它们进食的时候,是不留片甲的。”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迪尔邦国王发出痛苦的悲嚎。
室外,一道凛冽的闪电撕破阴暗的天空,暴雷滚滚随即淹没了悲痛而绝望的哭声。
“这不可能……先是奥黛拉,现在又是……我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能支持我活下去。为什么?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惩罚我?为什么夺走他却让我苟活?”
戴弗兰怒视着他的父亲。片刻之前还让他心软的怜悯,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怜他?我为什么要可怜他?这人完全不可理喻,我何必还要白费力气?”
他再一次被击败。拼尽全力的奋战之后结果还是失败了。“诅咒他,我诅咒他们。”戴弗兰的双手紧握成拳,愤然离开了房间。
他穿过人来人往忙忙碌碌的花园,向东转,径直走进一条昏暗的小巷。仆人和守卫很少使用这条路。他停在一堵陡峭高大的砖墙前,满墙常春藤和爬山虎把一扇暗门遮挡得严严实实。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常常躲在里面的密室,不是为了独处,恰恰相反,是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可不管这个藏猫猫的游戏玩了多少次,他总是赢家。迪尔邦国王的视线总是焦距在其他地方,对长子的存在与否不闻不问。
戴弗兰还没来得及将扁平的石头钥匙插进秘锁的缝隙,门就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阵微风吹出。他后退一步,再次四顾小巷,确保就自己一人,然后,分开常春藤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紧紧关上。起初房间里很黑,随后毫无预警地,各个角落里的蜡烛自动燃亮了。
“你迟到了。”一个戴着兜帽、穿着黑色披风的男人从暗影里走出来。
“请原谅,我有些耽搁了。”年轻的王子恭敬地向那人鞠躬。
“我听说你父亲受了伤。”
“不用担心。没有了艾登,他就是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对我们毫无威胁。”
“如果艾登回来呢?他会给这只沉睡的老虎带来力量。年轻人,现在庆祝还为时过早。”
“之前我收到消息,那个臭小子已经死了,他被野兽吞噬了。”
“死了还是失踪了?你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用不了多久,我向您保证。”戴弗兰瑟缩地垂下眼帘,“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敌人。那个孩子总能出人意料。”男人语气严厉。
“即使他还活着,但独自困在森林里,他又能带来什么威胁呢?”戴弗兰对这样的劝诫不屑一顾,“再说,他已经受到通缉,是一名在逃犯。”
“像你一样,他也有强大的朋友。”男人训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杜克坞兹城堡避难,止痛疗伤,并计划下一步行动。”
“那样也许更好。”戴弗兰固执地说,“只要他敢踏足我的领地一步,我一定会立即解决他。”
“我要提醒你,这还不是你的领地。”男人厉声说,“我不是质疑你的决心,只是,对于艾登这个对手,你不能掉以轻心。”
“他拉不动弓、挥不了剑,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猎手。”戴弗兰嘀咕道,“说白了,那个小家伙太心软,成不了大事。我没必要畏惧他。”
“你看不起的这个孩子,他具有把我俩一起摧毁的力量。”
“什么‘力量’?他是我的亲弟弟,我很了解他的优缺点。”
“亲弟弟?不,我亲爱的孩子,你俩的血脉并不相同。不管迪尔邦国王情不情愿,你都是他唯一的后代,是王位的继承人。”
“你说什么?”
“那个小子不是你的兄弟,甚至连同父异母的手足都算不上。他的家族源远流长。一旦他发现自己的天禀,定会以此来对抗我们,破坏我们的计划。”
“不可能。”戴弗兰难以置信地大喊,“如果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和继承人,为什么……”
“艾登的生母是个邪恶却富有魅力的女人。为了她,你父亲甘愿交出灵魂,抛弃理智。”
“这是何等的报应啊?”戴弗兰的眼里充满厌恶。
“他只是一个男人,无异于其他男人。他被她那如毒汁般的魅力所俘虏。这种病症无药可救,受害者也不想被治愈。”那人继续道,“几乎没人能抵挡邪恶魔女的迷惑。她媚人的外表下隐藏着罪恶和欺瞒。在这方面,艾登很像他的母亲,与之相比恐怕还要更加的危险。”
戴弗兰听到这里,眼中燃起了怒火。多少次他试着让自己相信:他是迪尔邦国王收养或者在路边捡到的孤儿,否则怎么解释父亲如此无视他?现在,真相揭开了,却比他自己编撰的所有故事更为可怕。
“告诉我——我的朋友,我的守护者——告诉我你知道的关于这个女人的所有事实。这个妖妇,她夺走了我的童年、我的快乐,只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戴弗兰的声音里充满怨愤。
男人点点头,“唉,是时候让你知道真相了。”他说,“这是你的选择,是把这些真相带进坟墓,还是转化为复仇的力量,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决定。”当他说话时,房间每个角落的烛光猛地蹿高,在墙上投下一道鬼影。
“奥黛拉·格林,记住这个名字,一个有蝎子般狠毒心肠的妖妇。这个女人来自于遥远的奥恩王国。很久以前那是一个被魔法和巫术统治的地域。她侍奉香格里拉的王后多年,直到王后去世。香格里拉,一个令人着迷的国度!美若人间天堂,它是如此的富有,人们住在水晶打造的房子里,处处金闪银烁。”那人的双眸在他黑暗轮廓的衬托下闪耀着饥渴的光芒。“艾登的母亲嫁给了香格里拉国王的第三骑士。”他清了清嗓子,“但她却爱上了别人——肯尼思大人,该王国的权贵,因为擅长操弄廉价的把戏,人们常常叫他‘魔术师’。那只老狐狸,冷血的小偷。”他啐道,“艾登就是这段禁忌之恋的恶果。那对奸夫淫妇谋杀了女人的丈夫,带着偷来的宝物逃逸。他们差点就成功了。幸亏,恶行被及时发现了。肯尼思大人被捕;奥黛拉却逃入了你父亲的城堡。她一定是下了魔咒,你父亲一头栽入她编造的谎言。几个月后,艾登出生了。奥黛拉分娩后不久便死去。你的父亲将这个新生儿视为己出。他从前是个傻瓜,现在依然如此,全心全意地履行着奥黛拉的遗愿,但对你——他的亲骨肉,却弃之如污水沟渠里的一根野草。”
“您……您怎么知道这些?”
他长叹一声,“因为我就是奥黛拉的丈夫,过去人们叫我达文·康普利。正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但却生不如死,二度经历人生劫难。当时我身受重伤、面目全毁,那些香格里拉人将我从他们的国度驱逐,还把我的传家宝物窃为己有,将其深锁于水晶宫殿内。近二十年来我不得不忍受身心的痛苦,在旁人好奇的目光中隐藏自己。如今我渐老去,身体里的能量也慢慢流逝,我寻求复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戴弗兰。只有你能帮我收回属于我的宝藏,治愈我的创伤。我已经预见到了。而作为对你的报答,我会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财富、权力、尊重和你应得的头衔。最后,同样重要的是:希尔曼小姐,艾登的未婚妻。”
“安-玛丽……”戴弗兰的眼睛焕发出活力。
“你想拥有她,不是吗?”
“胜过世间万物。”戴弗兰郑重答道。
“抓住机遇吧,这是你的机会。”
“我的机会?”
“你知道了真相。现在是你夺回自己权利的时候了。”
“可为何我感觉不到丝毫安慰,心底却被空虚填满?”
“正因如此你必须行动起来改变命运。让我们把过去的创痕抛在脑后。长久的逃避,已经让我们失去了真正的勇气。”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戴弗兰语带坚定地说,“从现在开始,我的力量就是您的,我会坚持不懈地努力,直到达成您的心愿。”
“我们的心愿。”男人圆滑地说。
“没错,我们的心愿。”
“我一直把你看作自己的孩子。因为你有追求和征服的勇气,就像曾经的我。”突然,他爆发出狂野的大笑。
巨影在墙上来回晃动。在戴弗兰眼中,他狂傲而恐怖,令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