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希尔曼小姐求见。”护卫通报。
“请她进来。”戴弗兰起身，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衫，确保自己仪态体面。
书房的门轻轻滑开，一名年轻女子冲了进来。她身穿白色长裙，肩上搭着长长的黑色披风，像一只高傲的天鹅急匆匆地掠过打蜡的木地板。
“如此娇艳，如此优雅，真是貌美当妙龄啊。”戴弗兰暗想，“虽然她对我还太过冷淡，不过没关系，她迟早会属于我。”
“安，见到你真高兴。”他热情地拥抱她，“我还以为明天你才回来呢。”
“你听说什么了吗？”她焦急地问，“艾登还好吗？他回来没有？”
“我明白了，坏事传千里啊。”戴弗兰的笑容消失了。
“坏事……？”
“恐怕是。”他放开她。
“你们找到他了？”
“还没有。”他酸溜溜地回答。
“那还有希望。”
“希望？”戴弗兰的嘴唇在抽搐，“我可不确定这么说准不准确。我们确实还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不过已经发现了属于他的一些东西，包括带血的衣服碎片、腰带，还有父亲当生日礼物送给他的短剑。如果你把这称作希望的话，那就算是吧。”
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来，浑身一软，几乎跌倒。
“你还是坐下吧，安。”戴弗兰殷勤地将她扶到身边的椅子上。
“这怎么可能？不久前他还生龙活虎，我们还一起有说有笑。”她困惑地喃喃道，目光茫然，但很快的，希望的火花又在她眼中燃起，“不，这不可能。除非找到他的尸体，除非他的命运已定，不然我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
“那就随你的便吧。”戴弗兰踱步欲离开，安-玛丽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告诉我，戴弗兰，出了什么事？那些传言，可怕的、可怕的谣言，你就在现场，你快说那都是假的。”
“谣言……”年轻的王子嘲弄道，“你凭什么认为那些都是谣言？”
“太不可理喻了。他——他没有理由会……”
“你的艾登是个高尚的人，从来不会犯错——这是你坚定的信念。”戴弗兰讥笑道，“我最亲爱的安，事情可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你在暗示什么？”她目光犀利地怒视着他，“我可以为他高贵的人格担保。他爱他的父亲，迪尔邦国王也疼爱他。你是因为妒忌才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妒忌。”戴弗兰哼了一声，“或许你说得对。我确实憎恨这个事实，他拥有一切，尤其是父亲全心全意的关怀。”
“好啊，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说出来的感觉真好。”戴弗兰用手指抬起安-玛丽的下巴，“记住我的话，亲爱的安——他已经完蛋了。”
“你在胡乱妄言！”她毫不退让地怒斥。
“你自以为很了解他，了解我们家？小傻瓜，他不过是个骗子和小偷。”
“你怎么敢这样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她大吼，“在你玷污他的名誉之前，请你记住这一点。”
“未婚妻……”戴弗兰嗤笑道，“除非你决定同一个死人度过余生。”
“给我住嘴，不然别怪我给你一巴掌。”
“是什么让一位淑女如此自降身份？”戴弗兰摇着头，啧啧咂舌，“暴行可不是你的风格。你是淑女，不是泼妇。另外，逝去的人不值得你为他献身。我再重复一次——艾登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
“别说了！”她起身把他从面前推开。
“我还没说完，坐下。”戴弗兰断然喝道。
他严厉的声音让安-玛丽全身战栗，她颤抖着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
“真相不容易接受，但你必须仔细听我说。”他在她面前跪下，握住她的手，语气变得稍微柔和，但依然强硬坚决，“艾登不是我的弟弟，他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事实上，他跟我的家族毫无关系；他是一个外人，是我父亲出于对他母亲的同情和愧疚才决定收养他的。”
“你撒谎。我……我不相信。”她的脸色苍白，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寒冻。
“虽然这很痛苦，但我必须说出真相。”戴弗兰保持着威仪，“艾登的生母是逃犯，是个邪恶的女人。她蛊惑了我的父亲，让他背叛了自己的家人。她的儿子——艾登继承了她的邪恶。几天前，我父亲差点死在他手上。如果甜言蜜语可以用做杀人武器，那艾登和他母亲绝对是个中高手。他们用残忍来回报施善者的好心。”
“从一开始你就想让他死。”安-玛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告诉我，是你下令追杀他的吗？”
“那是他罪有应得。”戴弗兰无动于衷，冷漠地说，“他和他母亲控制了我父亲，左右了他的想法。他们是凶手和小偷。因为他们，我母亲英年早逝，而且死得没有任何意义。她去世后不久，我就被送走了。他们很早就开始谋划：侵吞我的家族财富，掌控我的国土。我必须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阻止他们的阴谋得逞。最重要的是，我想要拯救你。”
“拯救我？”
“是的，如果你幻想得到艾登的爱，我很抱歉，那个臭小子眼里只有你家族的财产，你父亲庞大的船队。”
“不，他爱我！”她吼道。
“他只爱他自己。好好想想吧，亲爱的，每次你们俩闹得不愉快，最先让步的总是你。你对他太好了，远远超过他对你的关心。”
“不，不对。”她反驳道。
“醒醒吧，安！你还没受够吗？那个小子充满了邪恶。”
“住嘴！我不想再听了。”她捂住耳朵，“这太疯狂了！你为什么要对我胡言乱语？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伤害你？”戴弗兰面露悲伤，“我能立刻为你去死。”他的声音微微发哑，“自从听到你和艾登订婚的消息，我就一直生活在地狱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深爱的人依偎在别人怀中，你能想象这有多痛苦吗？”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哭道。
“我爱你。”戴弗兰大声地脱口而出，“你执着于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梦，这是在自寻死路。就算他活着回来，你的痛苦也不会就此结束。他只是利用你来达到自己丑陋的目的。一旦得手，他就会抛弃你再去寻找下一个猎物。”
“你在撒谎，撒谎！他渴求的不是权力或是我父亲的船只。我坚信，只要他一回来，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你应该为说出这么卑鄙的话而感到羞愧。收回吧，把那些恶言秽语全部收回去！”
“你想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活着，那么随便你，继续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的谎言吧，但我告诉你——艾登再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戴弗兰狠狠地说，“我不会允许。”
“我和你父亲都不是傻子。”安-玛丽抗争道，“如果我把你刚才对我说的一切都告诉迪尔邦国王，会怎么样？恐怕他连一分钟都无法容忍。抹黑他爱儿的名誉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会将你永远流放，至死难返。”
“去吧，”戴弗兰嘲讽道，没有丝毫的畏惧，“不过是给他破碎的心上增添更多的痛苦罢了。你知道我父亲这些天不同往日，他顽固的脑袋里装不进任何理性。除了在自己悲伤的小世界里毫无目的地游荡，他不会接纳任何人的劝慰。他已经废了，身心俱丧。怎么，不相信我？那你自己去看吧。”
安-玛丽仔细地打量戴弗兰的脸庞。渐渐地，她的信心动摇了。
“听我说，安，一段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等着你，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虚无的希望？艾登死了，他死在了森林中的某处。而我还活着！你看不出来吗？我爱你啊！”他抓住她的右手，按在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自我放纵的贪欲从来就不是我想要的。我寻求的只是法定属于我的一切。看着我，我一直把痛苦藏在心里。和你分开的分分秒秒，我的痛苦都在加剧。亲爱的，请凝视我的眼睛，你会看到我从未满足的欲望。当你哭泣时我的心会痛，当你听信他的谎言时我更是心如刀绞。”
“我，我不爱你，戴弗兰。”就像被蜜蜂叮了一下，安-玛丽很快抽回自己的手。
“爱也可以培育，只要你让它成长。”戴弗兰的目光温柔下来，“我不指望你现在就爱上我，或者完全忘记艾登——虽然你应该这么做。现在，我只祈祷能在你心中拥有一席之地。当你感到悲伤和孤独时，请想到我，我会一如既往地陪在你身边。”
“婚礼和宾客怎么办？”她哭道。
“婚礼——按计划照常进行。”戴弗兰急切地回答，“只做一点小小的变更：我将代替艾登成为你的新郎。你所需要和希望的一切，我都乐于奉上。作为你永远忠实的仰慕者，我很荣幸成为你的伴侣，照顾你直到天长地久。就当这是我的求婚吧。”
安-玛丽坐着不语，她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
“怎么样，我的小姐？”
“我还需要时间考虑，”她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回避他渴望的眼神，“我要走了，我待得太久了。”
“我给你安排一辆马车，”戴弗兰抽身退至一旁，和善地建议，“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骑马。”
“不必了。”她落寞地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看他一眼。
“你会回来我身边的！”戴弗兰大声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不管要等多久。”
门开了，然后又紧紧合上。房间里再度恢复宁静。
“安，我可怜、糊涂的安，”戴弗兰踱到窗边，望向花园，“希尔曼大人会帮助我。毕竟，安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抿嘴一笑，“父亲总是希望给女儿最好的；更重要的是，我有他正需要的东西。”
前一天的清晨，戴弗兰就前往海边的永青庄园拜访，并亲自向希尔曼大人传达坏消息。此次协商比他预期的更加顺利。老人急着见他，一听闻他的到来，就匆忙走出宅邸迎接。
“我正要派信使去城堡，”大人说，“我是不是听错了：艾登试图谋杀迪尔邦国王？”
“我宁愿您是从可靠的渠道了解此事真相，而不是市井传闻，”戴弗兰礼貌地回答，“我完全不想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最关心的，是我女儿的幸福，”这位父亲失落地说，“离婚礼只剩下两个月，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的确很疯狂，”戴弗兰附和道，“儿子背叛父亲，老天知道也会流泪。”
“唉，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希尔曼哀叹。
“什么？”
“没——没什么，你父亲知道此事的反应如何？”
“有什么事让您为难吗？”戴弗兰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顾虑，“把您的烦恼告诉我。您比我自己的亲人还亲。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来帮您分担。”
“如果你父亲当初听从了圣人之言，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老人叹道，“应该在他出生时就把他送走。不能轻视预言啊。”
“预言……”戴弗兰小声嘀咕，一头雾水。
“更像是个诅咒，”希尔曼一边把戴弗兰领进他的私室，一边讲起往事，“都记载在《爱德伦之书》中。”
“爱德伦……”戴弗兰细细琢磨，“我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这本书。
只读了几页，就被夺走了，父亲还将它锁了起来。记忆里那书看似十分古老，一些书页已经有些破损了。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的旧日记。”
“那是一本史事集，收录了很多早已被遗忘的纪实和传说——要想探寻未来，必须了解过去。历史注定重蹈覆辙。噢，我倒希望我们永远都没有发现这本书。”
“预言跟艾登的背叛有关吗？”戴弗兰探问道。
“那时我们还年轻，你父亲和我，大胆又渴望冒险。一天，我们去马林河捕鱼，却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希尔曼凝重地回忆道，“这本书被锁在一个刻满精美花纹的金箱中，沉睡在河床底部。或许是命中注定，你父亲将它捞上来，毫不费力地打开箱子取出了书。从那以后，他就变了。”希尔曼斟给戴弗兰一杯红酒，是杯陈年佳酿。“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戴弗，我先得给你讲个关于你祖先的故事。”他的语调低沉下来，“五百年前，隆登伯格城险些毁于一场严重的动乱。当时的国王，克伦迪尔，有四个已成年的儿子。在一次巡游途中，国王身染重病，死在一个远离首府的小城镇。依据法例，长子将继承王位。然而，消息传开，死去的国王给王子们留有遗诏：谁先掌控了隆登伯格城，谁就是下一任统治者。一场惨烈的战争爆发了。城镇四分五裂，许多无辜的生命消逝。残酷的战火连绵数日，街道被血洗。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人，阿芬索——克伦迪尔国王的幼子，他为夺得王座杀死了自己的亲哥哥们。那天，阿芬索国王站在隆登伯格城堡的塔顶，宣布自己登上王位，并衷心向上天祈祷，‘如果有一天隆登伯格陷落，它不应被王族血脉所摧毁，而必须是神明的意志。’他诚心起誓，‘从今以后，隆登伯格的国王只能生育一子，否则厄运将降临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五百年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直到你父亲当上国王，看看现在都发生了什么？”
“两个继承人却只有一顶王冠，血光之灾不可避免，”戴弗兰低声说，“身为人子竟欲刺杀自己的亲生父亲。幸好，我阻止了悲剧的延续。艾登离开是好事。我希望危机就此结束。”
“我女儿两天后回来。我该如何告诉她这个可怕的消息？”
“任何人都难以承受艾登的背叛。”
“发生得太不是时候了，”希尔曼悲叹，“我可怜的女儿，她仰慕那个年轻人，盼望着即将到来的婚礼……”
“我有办法能够减轻她的悲痛。”戴弗兰信誓旦旦地说。
“你有什么建议？”
“目前的困境将不会持续，”戴弗兰兴致高昂，“可能您早就知道了，我非常在乎安-玛丽。当我第一次看到您可爱的女儿，她的幸福就成为我心中最重要的事情。无论何时她需要我，我都愿意陪伴她左右，照顾她。”
忧心的父亲扬起眉，宽慰地点点头。“安慰她、陪伴她，这就是当前我对你的所有请求。”
“这是我的荣幸。”
那天下午，戴弗兰满意地离开了海边庄园。不过他隐隐感觉到，让希尔曼烦恼的不仅仅是他女儿不确定的未来，也不仅仅是艾登意想不到的失踪。
一匹棕色的骏马奔入海边这座永青庄园，一路小跑后在环形花园前停下。安-玛丽跳下马，冲进父亲等候的怀抱。
“他死了，艾登死了。”她泪如雨下。
“冷静，我的孩子，冷静，”希尔曼宽慰着她，“你去哪里了？你的马车几个时辰之前就回来了，却不见你的人影。我担心你遭遇不测。你去见戴弗兰了吗？”
“是的，我去了，”她承认道，“原谅我。我先去了那里。我必须知道。我必须找到真相。他告诉了我一切。”
“别哭了，”父亲柔声说，“真相尚未明朗，我们不该妄下结论。”
“我很害怕，父亲。”
“我知道。”他紧紧地拥抱她。
“您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抽泣着说，“当我听到消息时，我觉得我的生命都结束了——艾登死了。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但之后戴弗兰告诉我，他爱我而且愿意娶我。哦，我害怕极了，父亲。他的话让我觉得安慰，而不是厌恶。他说，他一直都很爱我，而且愿意照顾我，给我幸福。我的理智想要相信他，但是我的心仍不可救药地爱着艾登。我怎么会这样？”
“追求幸福并没有错，”希尔曼温柔地抚摸着安-玛丽的头，“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哦，父亲，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也一样，安，我也一样。”他轻吻她的前额。
“我们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无法思考，坐立不安。”
“这不是世界末日。等艾登的命运得以证实再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有我，亲爱的女儿，我会保护你。”
“父亲……”
希尔曼温柔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你在发抖，孩子。你肯定是太累了。”
“嗯，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滴水未沾。”
“可怜的孩子，我们现在就去吃点东西。”
“父亲……”
“是的，乖女儿。”
“幸好有您在。您要保证永远不会丢下我。”
“只要上天许我健康长寿，我向你保证，”希尔曼轻轻掐了掐安的脸颊，“小傻瓜，我们现在能进去了吗？”
安-玛丽点点头，牵起父亲的手，踏过门槛走进宅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