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沉默已久,这并不寻常。虽然萨伦尽力掩饰自己的焦虑,但她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在艾登计划离开的前两天,她向肯恩求助。
“有很多挑战在等着他,”肯恩对萨伦说,“未来不断变化,即使魔镜也未必能准确预测。艾登的命运掌握在他自己手中。我们要相信他,希望一切顺利。”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几天前的夜晚,当他抬头望向猎户星座时,看到了象征厄运的天象。许多令人不安的画面萦绕在他脑海,使他无法平静。
“答应我,公主殿下。别冒险进入丛林深处。我担心……算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想法,“替我告诉艾登,他不必再训练了。”
萨伦失望而去,肯恩并没有给她渴望的答案,相反,却在她心里投下一道阴影。
艾登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但又担心不恰当的话语会让她更加难过,只能在心里揣测,“也许此时此刻,最好的做法是让她忘掉那些烦心的事。”
傍晚将近,他看到萨伦独自在后花园徘徊,整个人心事重重。
“晚餐前去树林散会儿步吧?”艾登向她提议,“就你和我两人。”
她愉快地接受了邀约。
温和的天气和宜人的微风暂时让她心绪好转。有艾登在身边,她姣美的脸上再次展露笑颜。杜克尾随着他们,前所未有地,这次没有任何人反对。
据肯恩所说,有两条大路贯穿林地。一条通往湖畔森林的南界,那里巨树耸立,岁月难计,形成一道暗绿色的高墙,阻挡了不速之客的侵犯;另一条蜿蜒至湖边,那里的灌木丛似乎比较稀疏,这条路随后一分为三:一条转向西,缓缓爬上一座翠绿的小山;另一条向西南边延伸几里之后就被厚厚的橡树林封断,这些橡树长得高大、庄严,还有一点令人生畏;第三条路有点古怪,弯弯曲曲的像一座迷宫,但最终总会绕回到起点。
肯恩曾经告诫他们切勿去冒险。
“野外隐藏着很多未解之谜,”他曾劝说,“我们应该万分小心。”
此时,所有的警告都被他们抛诸脑后。太阳向西逃逸而去,慢慢地沉到漫天彩霞之后。艾登和萨伦沿着湖滨漫步,一直走到三条路的岔口,才停下来,商量何去何从。
“我想选最右边那条。”萨伦提议。
“但是肯恩说……”
“我知道。”她沮丧地嘀咕,“时间都去了哪里?一整天,我几乎没有感受到太阳的暖意,现在黄昏又已经降临。艾登,你能让太阳停歇,或者阻止月亮攀升的步伐吗?”
“萨伦……”
“算了,我不过是在无理取闹、痴心妄想罢了。”
艾登牵起她冰凉的手,将它们放到唇边,轻轻呼上热气。“原谅我,我的公主。我没有捕日捉月的能力。但如果你真心选择这条路,也不介意黑暗的来临和草地上如鬼魂般游荡的萤火,那我们就沿着它往前走,直到你的忧愁消散。”
“那的确是我的心愿。”她展颜一笑。
“艾登·迪尔邦愿意为您效劳,我的公主。”艾登向萨伦弯腰行礼,伸手作出邀请状。
道路两边的树木无声息地改变着形态和大小,越来越高大繁密,看上去像阅兵队伍里站成排的武士。杜克落后一段距离,谨慎的跟随着,识趣地不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你会想念我吗,还有我们一起在这里共度的时光?”萨伦问道。
“当然!”艾登不假思索地回答,“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就回来,而且我相信父亲见到肯恩这个老朋友也会很高兴的。”
“如果你找不到我了呢?”
“这话是什么意思?”艾登停下脚步。
“只是好奇你会怎么回答,仅此而已。”
“我会一直寻找你直到世界的尽头。”艾登正色道,“你别想轻易地抛下我。所以你哪儿也别去,也别想躲起来。我现在已通晓读心术,你不知道吗?需要用的时候,我绝不会犹豫。”
“我对你的回答很满意。”她挽上他的胳膊。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艾登温柔地说,“我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一个美丽的梦,而现在,我有一点担心:假如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一场梦,而你不过是这个随时会消失的梦境的一部分,那我该怎么办?”他握住姑娘的手将它按在自己胸口,“你已经在我心里建起一座神圣的殿堂,萨伦,唯有你才拥有开启它的钥匙。记得你曾说过我们最初的见面发生在许多年以前,我坚信那记忆值得用一生来珍藏。我太幸运了,还有机会与你重逢。”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萨伦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似乎我总是把你惹哭。”艾登慌张地说。
“这是喜悦的泪水,不是悲伤。”
艾登将萨伦纤细的身体拥进怀里,温柔地轻抚她的发丝。突然,一声暴怒的长啸刺破夜空。
“那是什么?”艾登警觉地四下环顾,“听起来疯狂得可怕。”
阴风在他们周围盘旋。和刚才和煦的微风不同,其间夹杂着刚修剪过的嫩草所散发出来地慵懒的芳香。
“可能是只鹰。”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艾登皱眉,“我们最好回去吧。”
“你看,那里!”萨伦指向扎根在路旁的一棵大树惊呼道,“星光花,看到了吗?在两根树枝之间发光的那个!”她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只在宫殿后面的御花园里见到过一次,绽放时就像一颗耀眼的新星,任何奇花都比不上它的优雅和美丽。它十年才开一次,在野外更是难得一见。花朵有蓝白两色,这朵是蓝色。花语是很快将有贵客来访。”
艾登凝望着她愉悦的脸庞。“好吧,我的公主,它是你的了。”他放开她的手。
“不,艾登!”她大声喊道。
“你站在那里别动。”他说着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轻轻地跳上了树。
“太危险了。”
“别担心,我是攀爬高手。”他向她保证,“和狩猎不同,爬树可是我的长项。就在那里等着。”
不一会儿,艾登就坐在了离地三十码的高高树枝上。他尽可能地伸长上身,轻轻松松摘到了花。
“摘到了!”他握着胜利品,朝她挥舞。
“我看到了。小心!”
爬树容易下树难。艾登手里拿着花,勉强保持住平衡。他双脚刚落地,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心头。
“萨伦,看呐,我为你采摘的!”他大喊。奇怪的是,她已经不在原处。他继续呼喊。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几声突兀的猫头鹰叫和树叶婆娑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
难以忍受的死寂几乎令艾登窒息。“太晚了,我们该回去了,萨伦,回答我。你在哪?”
“救命,救命!”一阵发狂的尖叫在夜空中响起。
艾登立刻丢下花朵冲进树林。前面不远处有微光闪烁,尖叫声变得更响更急迫。他循声摸索而去。在一棵参天大树下,他看到萨伦倚靠在树干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一大群萤火虫围绕在她身旁;杜克在她头顶盘旋,焦急不安,好似悲伤无助的孩子。
“萨伦。”艾登冲到她身边,“你怎么了?回答我!”
没有回应,就像……
“救救她……快点……救她!救她!”杜克好不容易挤出几句让人听得懂的话,“受伤了,带她回家,快!”
艾登把失去知觉的萨伦扛在肩上。杜克在前面引路,他们冲出树林。一到空地上,杜克就摇身变成白色大鹏,看起来十分眼熟。
“快,跳上来。”
艾登愣住了,犹豫地看着这个长着巨型羽翼的朋友。
“你在等什么?没有时间了。”杜克不耐烦地嚷道,“我向你保证,这很安全。”
艾登把萨伦紧紧抱在怀里,骑上鸟背。
“坐好了。”杜克像一只离弦的箭直冲云霄。
艾登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风在他耳边呼啸。他不敢相信自己在飞。巨大的翅膀掠过灌木丛、湖水,飞上山峰。终于,他们稳稳地降落在坚实的土地上。
“我们到了。”杜克宣布。
艾登睁开眼睛,杜克坞兹城堡在昏暗的月光中耸立。前廊上,一只灯笼里的火焰燃烧得正炽。门被猛地从里拉开。肯恩冲了出来,脸色难看得可怕。
“唉,这正是我担心的。”他示意他们进屋。
艾登把萨伦放在床上。肯恩撩起她的长裙底部,检查右小腿下方两个针状的刺伤。暗蓝色的细线从脚踝一直往她的上身延伸。她的呼吸大幅减弱。
“毒性很强,足以致命,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抵达她的心脏。”肯恩严峻地说,“我是无能为力了,必须去寻求帮助。”
“这都是我的错。”艾登愧疚地低声道。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肯恩安慰道,“陪着她。我会尽快回来。希望时间来得及。”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样的寂静。艾登趴在萨伦的床边,握住她的手——那手像冰一样又冷又僵。
“我该怎么办?如果她醒不过来怎么办?”有生以来第一次,艾登被吓得手足无措。“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我以为我能保护你,可恰恰相反,我给你带来了厄运。上天啊,求您别把她带走。她对我十分重要。我爱她……”话一出口,艾登就愣住了,“我刚才说了什么?我爱她……爱……这个字,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女人说过,包括安-玛丽,现在却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尽管满心的担忧和不安,他还是轻松了少许,折磨了他好几天的困惑和犹豫消失了。他把头靠在萨伦旁边的枕头上。
“你在做梦吗,我的公主?我希望你没有被痛苦或恐惧滋扰,我就在这儿,握着你的手。但别睡得太久,你必须回到我身边。没有你,我会迷失自己。”
时间过得像蜗牛爬一样缓慢。除了为她祈祷,艾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突然惊闻一阵翅膀的拍打声,他抬头看见杜克从一扇敞开的窗户俯冲进来。
“怎么就你一个?”艾登跳起来,“肯恩在哪里?你没有和他一起吗?”
“我的主人来了!”鸟儿大声说,“安格莱斯,那位了不起的伊夫林就在此地。”
“伊夫林?”与此同时,艾登听到从走廊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来了,他们来了。虽然没有我穿过窗口那么快速。”杜克吹嘘道。
果然,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赶来。肯恩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汗水沾满了灰色的眉毛和胡须。冲在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男子,高大修长,脸庞极其英俊,在白色衣衫的腰间系着一条缎带。
“主人来了!我的主人来了!”
年轻人向杜克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停止了嚷嚷。这一定是安格莱斯。艾登仔细打量他,此人的样貌并不陌生。他怎么会忘记这张脸?这青年正是在那个不眠的洪月之夜从湖上带走萨伦的人。
“你们以前见过?”肯恩感觉到气氛中的尴尬。
“不,当然不。”艾登结结巴巴。
“这是安格莱斯,我所知道的最有能力的神医。”肯恩介绍道,“他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艾登恭敬地朝来者鞠了一躬。伊夫林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他将一粒丹丸放置于萨伦的舌尖上。
“我想和她独处片刻。”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肯恩拍拍艾登的肩膀,“来,我们去外面等。”
艾登仍然站着不动,就好像双脚粘在了地板上。
“你现在为她什么都做不了。新鲜的空气能让你放松下来。来吧,孩子。”肯恩再次敦促道。
艾登服从了,而杜克则陪着他的主人留了下来。
夜晚的花园笼罩着一层静谧神秘的气氛。前廊上空,一轮盈月透过大片云朵之间的空隙窥视着下面的世界。肯恩和艾登并肩坐在长凳上。好一会,两人都沉默不语。
“我刚刚对您说了谎,”终于,艾登承认道,“我确实见过安格莱斯。几天前的夜里,在湖面上,他和萨伦在一起。一双巨大的翅膀把他们带走了。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杜克变形后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没想要窥视他们,或是隐瞒此事。”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忘记那晚看到的一切,但又想了解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您可以说我自私或者不可理喻,肯恩。事实是——失去她这个念头让我恐惧。”
肯恩捋了捋灰白的胡须,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炯炯有神。“伊夫林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们,帮助你们两个。你不必心存疑虑。”
“您说过,伊夫林极少做没有意义的事,而我能为这样强大而睿智的存在做什么?我只是一个笨蛋。”
“不,”肯恩挑起一条眉毛,“你并不笨,只是太年轻,但绝不愚钝。”
“我目前只是一个逃犯而已,还能成就什么大事?”
“万事皆有因,”肯恩把手放在艾登的肩上,“时间会证明一切。”
他们坐在月光下。分分秒秒像一个永恒的沙袋缓缓流逝。
卧室中,萨伦渐渐清醒,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低头凝视着她。
“是你。”她虚弱地开口说道,“但愿我不是在做梦。”
“这不是梦。”伊夫林深情地回答。
“希望下次我们不会再以这种方式见面,”她抚摸着他的额头,“我渴求你不要这么快就离开。”
“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我的公主。”安格莱斯深棕色的眼睛深处闪耀着银色的光辉。
“你对我太好了。我到底做过什么让你对我如此慈悲和忠贞?”
“你已经给了我太多太多。”他屈身向前,吻上她的红唇。
她闭上双眼,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你想见一位客人吗?艾登在等着。”
萨伦嗯了一声。当她再次睁开眼睛,那深情一吻的记忆已经再无踪迹可寻。
“她醒了。”安格莱斯说,脚步轻如鸿毛,肯恩和艾登都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艾登立刻跳起来冲进屋内。
“你一定要原谅他,”肯恩歉意地说,“这孩子担心坏了。”
“你也可以稍作歇息。”安格莱斯指指老人的黑眼圈。
“你过虑了,只要我愿意,可以整夜不眠不休。”肯恩撅起了嘴,“不要被我苍老的外表迷惑。到目前为止我还处于壮年,这粗糙的皮囊下装的可是一颗不知疲倦的心。”
“几十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亲爱的朋友,”伊夫林爽朗地笑了,“我很高兴你依然保有年轻的心态。”
“俗话说,不管我们的外表如何改变,童心未泯是不争的事实。我也很高兴,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有你在身边。”肯恩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说实话,想到她命悬一线,我就心惊得难以平静。”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安格莱斯把头转向东方,远眺泛白的地平线,“虽然经历了一夜的担心和害怕,但我们又迎来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美丽早晨。”
“而我看到的却是黑暗的日子正在逼近。魔镜已经预言……”
“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伊夫林打断了他的话大步离开,只留下迷惑不解的肯恩,思量着是否应该为他的预告感到高兴还是担忧。
卧室里,艾登把萨伦抱在怀里。
“因为我的愚蠢,你差点丢了性命。”他十分懊悔,“我应该保护好你的。”
“我已经完全好了,”她安慰他,“别再提此事了。”
“你有什么要求?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满足你的愿望。”他发自肺腑地说。
“艾登,我做了一个美梦,”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梦见你对我说了很多甜言蜜语。我想听你再说一次。”
艾登像个孩子般喜笑颜开。他俯下身,在她的耳旁温柔低语。
旁边的椅子上,杜克把头藏在翅膀下睡得正香。对他来说,这一夜非常漫长。渐渐地,天色大亮。
到了午后,萨伦已经完全康复。傍晚时分,艾登陪着她,双双站在城堡的露台上,向西边的地平线望去。
“只剩最后一缕落日的余晖了,又一天即将结束。”她失落地呢喃,“寒气袭人,是不是冬天已至?”
“来,把它披上。”艾登将她的身体包裹在一件蓝色的天鹅绒披风里,“你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吗?我希望天气可以变得更冷些。”他紧紧地拥着她。
“不知道明天之后,我是否还能再见到你?”她说这话时,眼里流露着悲伤。
“当然,”艾登毫不犹豫地回答,“毫无疑问。”
“答应我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的脸,“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永远记着我。我知道世事无常,你还肩负着其他责任。但当你独处的时候,请记得要想着我,就如此刻我正在思念着你一样。”
“我怎么能忘记?”他双手环抱着她的纤腰,温柔地把她搂紧,“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了你。从那刻起,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
他用吻封住了她的嘴唇。不知不觉中,黑暗弥漫开来,这已是艾登在杜克坞兹城堡的最后一夜。
晚餐后,肯恩把艾登叫进房间。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我这里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把一块心形的水晶护身符交给年轻人,护身符坠在一根银丝上,半裹在白色绸帕中。
“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物件。”宝石在昏暗的灯光下灿烂夺目,艾登惊叹起来,“它会带给我好运吗?”
“不仅仅是好运,孩子,”肯恩说,“里面封存了惊人的魔力。这块宝石能满足你一个愿望。”他把护身符戴在艾登脖子上,补充道,“随身携带,小心保管。到关键时刻,将水晶置于掌中。你不必言语,它能读懂你的想法。一旦愿望实现,护身符就会自行消失,回到真正的主人手中。还有件事,”肯恩从袖袋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兽皮,“这是一幅地图,标有一条密道。太多充满敌意的眼睛在盯着湖畔森林的边界。你一定要小心。”
艾登双手接过地图,试探地问:“魔镜有没有显示什么异象?”
“那并不重要,”肯恩直言道,“未来时刻在变化。想得太多、太远只是徒增烦恼。回去吧,尽量多睡一会。”
艾登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几乎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