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那样把他扫地出门了?”
火车缓缓驶出约克站,同为律师的露西·帕森斯随意地靠在萨拉·纽比对面的座位上。露西为人亲和,微微有些发福,有一股约克人的精明劲儿。萨拉一到车站,露西就看出了她不堪重负。她面色苍白、细纹密布,依旧健步如飞,只是步履中乏了往日的活力。火车进站了,萨拉一边解释,一边把包举过头顶,搁上头等车厢的行李架,随后不屑地耸耸肩。
“鲍勃出轨了。我把他撵出去了。”
露西关切地注视着她的友人。她是萨拉的同事,也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之一。她是萨拉的伯乐,第一个源源不断地把案子交到她手上的人。多亏她提携,彼时初出茅庐的萨拉才没有沦为高知待业分子。她们初识那会儿,萨拉刚实习完毕,三十好几的人,年龄不小,经验不多,正是众多资深律师都避之不及的合作对象。但露西慧眼识珠,她从萨拉那双清澈的眸子和坚定的表情中,看到了别人都匆匆错失的珍宝。她和我很相像,起码,该给她一个机会。
于是她派了几桩案子给她试试深浅,而萨拉丝毫没有辜负她的信任。露西的当事人都接二连三地胜诉了,惊喜不断。萨拉善于捕捉细节、庭辩犀利尖锐,三言两语就让那些满口谎言的证人无所遁形,把那些备战草率的对手弄得下不来台。这两位律政巾帼——露西身材矮小、性格活泼、为人圆滑,萨拉高瘦苗条、聪敏机智、行事利落——打那时起就结成联盟,相辅相成地横扫约克、利兹乃至整个东北部的大小法院。她们经手的案子越棘手,收获也越硕果累累。两年前,两人的关系曾一度面临考验。萨拉不顾争议、不愿避嫌,坚持要亲自为儿子辩护,露西却担心烽烟四起的小道舆论和来自同行的非难,很可能会让萨拉在律政界再无立足之地。但最终两人的关系经此一役,倒筑成了前所未有的铜墙铁壁。
自此,她们一路顺风顺水,名利双收。露西如今是利兹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手头总有层出不穷的刑事案件,于是她便将那些一桩比一桩难办的肥差委托给萨拉。所以她们才得享今日的头等座,这在过去,是只能远观的奢侈。相对舒适的环境、相对私密的空间,都便于她们在旅途中翻看摊得满桌都是的卷宗。
但不把萨拉和鲍勃争执的始末搞清楚,露西就根本无意开始工作。火车提速时,萨拉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随后才回头看着露西。萨拉笑得很勉强,眼周比平时多扑了不少粉。不过,她那尖削的下巴微微扬起的样子,还是像平素那般桀骜不驯。
“嗯,没错。我叫他有多远滚多远,还我个清静,留我自己黯然神伤好了。没想到他真的照办了。可能怪我反应过度了吧。”
萨拉挤出一丝自嘲的苦笑,乍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可紧接着一滴眼泪不由自主地滑出了眼角,出卖了她。她盯着窗外,胡乱在包里摸索纸巾。
“什么时候的事?”
“周一。两天前。”
“然后你就没他的消息了?”
“他给我发了条短信——天呐——说他正物色离婚律师,还问我他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取他的衣服。”
“你回他了吗?”
“就回了一个词——‘周三’。也就是今天,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我回去要是发现他遗漏了什么,就只能麻烦他日后去救济会认领了。哪怕是一只袜子。”
“我早该那么办了。不然也该剪掉他的衣服袖子,把他的三角裤全裁成碎布条。”
一丝隐笑从萨拉脸上一闪而过。“露西,相信我,我真的很想这么做。但关于我的报道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次荣登《世界新闻报》。”
她们对视一眼,双双回想起那时一众媒体记者为了报道她儿子的官司,天天追在她们屁股后面,前脚踩后脚地跟着她们一级级踏上约克刑事法院的台阶。萨拉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根本没想到这事会让我这么火大。现在一提到他我都气得手抖。这是赤裸裸的背叛,露西。这么多年的婚姻,换来了一场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背叛。”
向来沉着冷静的声线,而今竟微微震颤不已。她再次勉强堆笑。
“所以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自由了。或者说即将自由。孩子们都离了家,也没养只宠物,现在轮到和丈夫说再见了。前所未有的新体验。我得学着享受这种生活。”
露西知道,萨拉说的是大实话。她15岁就辍学生子,一年内闪婚闪离。次年,她改嫁鲍勃,有了第二个孩子埃米莉。当她的同龄人都在寻求自力更生之道时,萨拉却在和身为人母的无尽繁复琐事交战——尿布、中耳炎、接种疫苗——与此同时她还在拼命补课,重拾一度失之交臂的学业——中学毕业证、大学入学考试、进象牙塔深造,最后是律师资格考核,律师学院授予了她律师资格。在三十出头之际,她终于如愿跻身律师行列。
一路走来,离不开她那老实本分的丈夫鲍勃的支持。
“之前毫无征兆?”露西问道。
“有,现在回头看,当然有很多前兆。首先,他当年相信西蒙是罪有应得,还记得吗?简直叫我难以接受。”
西蒙是萨拉与第一任丈夫凯文的儿子。那个粗俗好斗的家伙,搞大了她的肚子,然后娶了她,一起凑合了一年,最后打得她鼻青脸肿,和另一个老女人跑了。鲍勃曾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继父,但收效甚微。西蒙痛恨学校和老师。他辍学去建筑工地干活后,鲍勃就撒手不管了。西蒙结交的尽是小偷小摸、地痞流氓之辈,于是,当这小子被指控谋杀自己女友时,鲍勃并不吃惊,顶多有些生气罢了。萨拉气势汹汹地捍卫自己儿子的清白,而鲍勃则劝她别蹚这趟浑水,法律自有公断。
“那道坎我们从未真正迈过去,”萨拉伤感地说,“那不是件可以一笑了之的事。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有了他和斯蒂芬妮的那档子破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就该让他滚蛋。但他被小三甩了之后,看上去心灰意冷、可怜巴巴的。我以为他得到教训了。何况,我也不是完全问心无愧。”
“你是指,特里·贝特森?”露西怪里怪气地挑了挑眉。她时常好奇萨拉和那位英俊的丧偶警察之间的那点意思。他们绝对有戏;没准鲍勃也看出来了。
“呃。是有那么一次差点……但我要是任其发展,谁知道日后会怎样?我想,首先,我的名声就会被搞臭。”
露西笑了起来。尽管萨拉的人生一波三折,大风大浪她都扛过来了,但她的观念还是惊人的传统。不过,谁叫她年纪轻轻便已领教过什么叫人言可畏了。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他是个鳏夫,萨拉。他需要有人照料。”
“他还有两个眨眼就要步入青春期的女儿。你觉得我会自讨苦吃吗?再说了,露西,我不需要男人,你不觉得吗?看看他们干的这些好事。如今是我们的时代,女权当道——所有文章无不在宣扬女性主义。真正寂寞难耐的是男人,不是女人。读读这个,我昨天看到的。”
她从公文包里翻出一则剪报,推过桌来。这很反常,露西暗自揣摩着。萨拉的资料一向整理得有条不紊、干净整洁;而这张皱得不成样子,仿佛曾被打湿过。
“看见了吧?我可是紧跟时代。”她欢快地一笑,扭头看着窗外,任露西快速浏览着文章。这位女权主义作者认为,男人已经供过于求、不再是必需品,独立和自由才是通往幸福的康庄大道。“问题是,”萨拉又发话了,露西闻声抬起头来,“我可能需要一阵子才能适应。不过好在总有工作促使我撑下去。”
“没错。包括这场官司,”露西看着桌上如山的卷宗说道,“贾森·巴恩斯的上诉。”
接下来的两小时,她们在赶赴伦敦出庭的火车上兢兢业业地研究着案子。这是个激动人心的绝好机会——她们在刑事上诉法庭的首战。这件上诉案因为多年未果、胜诉渺茫才终于交到了露西手上。贾森·巴恩斯18年前因谋杀入狱,而他最初的上诉请求遭法院驳回了。尽管如此,巴恩斯仍坚持声称自己是清白的,由此也无法获批假释。当初负责此案的律师团都尽数退休了,徒留一地绝望。案子就这样辗转托付给了律所的新合伙人露西,除她之外,无人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
贾森·巴恩斯被指控谋杀了一个名叫布伦达·斯托克斯的女孩,一个约克大学的女学生。当时布伦达二十岁,贾森长她一岁。这是桩奇案,因为布伦达的尸首迄今下落不明。但她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正是和贾森一起乘车离开一个聚会。贾森在聚会上喝了很多,到处寻衅挑事,而布伦达则出了名的滥交。
布伦达的室友报案说她失踪了,警方立马审讯了贾森,他声称布伦达在位于主教村的公寓附近就下了车。当时他的脸上有些许抓痕,自辩说是猫抓的。问他当晚开的谁的车,他说,“室友的,借我开一晚。”他交代了朋友的名字,那人一开始替他作了伪证。警方搜查了他朋友的车,没发现任何疑点。
但贾森并不走运,离开聚会时,他在大学的停车场里撞倒了一辆摩托车。车主目睹了一切,他却嬉皮笑脸地对人家竖中指。怒火中烧的车主遂记下车牌,报了警。经查,肇事车辆并不是贾森朋友的车,而是一辆赃车,当晚在利兹市被人付之一炬,销毁地点就在贾森家附近。
于是警方二次提审了贾森。这回他改了口。好吧,他坦白了,对自己偷车销赃一事供认不讳。脸上的抓痕也是拜布伦达所赐,不是猫。离开聚会后,他载布伦达去了乌斯河畔的一条僻巷,登陆巷,随即便要和她发生关系(考虑到布伦达的名声倒也算不得什么非分之想)。她拒绝了,两人爆发了争执。她抓伤了他的脸,气冲冲地下了车,愤然消失在夜色中。他自称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布伦达。
但警方在河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一支血迹斑斑的手电筒,那里正是贾森宣称与布伦达分道扬镳的地方。彼时,DNA检测技术还未成型,但手电筒上的血渍与布伦达的血型相符。丢车的失主认出了那支手电筒,是他放在杂物箱里、以备不时之需的那支。电筒的血污上还留有贾森的指纹。警方由此指控他谋杀了布伦达。
尽管警方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布伦达的尸首仍不见踪影。这一点显然是警方控诉他的软肋。不过贾森羁押候审时,他的狱友,布莱恩·温尼克,出面作证说贾森向他吹嘘自己谋杀布伦达的经过。她拒不和他发生关系,他恼羞成怒抄起手电筒猛砸她的脑袋。待发现她毙命后,便抛尸入河,眼睁睁地看着她漂走。随后,他开车回利兹,焚车灭迹。贾森矢口否认,但布莱恩·温尼克在法庭上一口咬定他的说辞。人证,再加上凶器——沾血的手电筒——还有贾森起初蓄意隐瞒偷车的谎言,层层累加,最终说服陪审团把他送入了大牢。他被判终身监禁。第一次上诉以失败告终,而且因为多年来他始终坚持申冤,所以一直不符合假释资格。
萨拉此番赴伦敦重新提起上诉的突破点是雷蒙德·克罗斯律师找到的证据,去年他赶在布莱恩·温尼克辞世前,亲自去医院看望了他。克罗斯律师说布莱恩·温尼克承认自己当初作了伪证。他捏造了一切,换来的好处是警方不会起诉他参与了一桩数额巨大的毒品交易。那时,他没觉得这有丝毫不对,但临死之前,他想说出真相。
“说说这个证人,”萨拉说,“雷蒙德·克罗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中年男人,刑事律师,秃顶,衣服总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被工作折磨得够呛。每天都要面对十个巧舌如簧的骗子。”露西耸耸肩,“我们不也一样吗?”
“会给法官留个好印象吗?”
“应该吧。他看上去挺实诚的。我想他相信温尼克的话,没理由不信。真正的问题是,温尼克这回有没有说实话。”
萨拉皱起了眉头。“要是克罗斯趁温尼克还没咽气,就让他宣誓、在证词上签字画押就好办多了。上帝啊,他当时怎么想的?”
“我猜,多半以为他的当事人会活到官司了结吧。一般都没问题。”
“对,只是这位可没这个福气,”萨拉钻研着资料,“其他人证呢?阿曼达·卡尔?她怎么样?”
“为人正派、可信。已婚,育有二子。约克地区的高级护士。当然,18年前还是个实习生。”
“听着似乎能在法庭上博个好印象?”
“要是传唤她的话。你的首要问题就是得让他们考虑请她出庭作证。头一次上诉时,这事被驳回了。”
“噢,我认为现在倒有机会一试。这些年要警方公开信息的规定已严格多了。但他们会不会同意她出庭,是另一码事。时隔18年,任谁的记忆都不怎么可靠了。所以最重要的是她当年的证词,还有警方刻意隐瞒不报的事实。或者如他们对外宣称的那样,弄丢了她的证词。”
两位女士又逐字逐句地重温了一遍那份证词。布伦达·斯托克斯失踪那天晚上身着白衬衫,外搭学校的夹克衫,下配一条黑色迷你裙。这身装扮笼在一具发育良好的十九岁少女胴体上,无疑赏心悦目、撩人心弦。她喝得醉意朦胧,兴高采烈地和贾森一起钻进赃车、驶离聚会。是日,凌晨四点,阿曼达·卡尔从纳本妇产医院的聚会上离开,驾车回家,沿途瞥见一年轻女子,身着女式校服,只身行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
“所以如果这个年轻女人真是布伦达,那她截至凌晨四点都还活着。两公里之外就是贾森宣称布伦达下车的河边——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是一点半。当日五点半,一个遛狗的男人在利兹市郊发现了那辆车的残骸,已经焚毁殆尽——只剩焦黑的空架子。”
“所以假设布伦达那时还活着,四点从贾森那儿跑掉了,那么贾森就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追上她、杀人、藏尸、回利兹、焚车。不,没那么多时间,因为遛狗的男人发现车子时,已经烧得连烟都没冒了。根本不可能。”
“这正是警方不相信阿曼达的原因,”露西说,“毕竟,她只是匆匆一瞥,无法描述出布伦达的外貌特征。”
“嗯,”萨拉沉思着,“黑色长发,女式校服。警方会对外宣称她胡思乱想,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自己瞎编一气。站在他们的立场,我估计也会这么办。不过……要是她凌晨四点在纳本巷上看到的真是布伦达,而凶手也不是贾森,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布伦达究竟哪儿去了?”
露西耸耸肩。“我们要是知道的话……”
“我们会弄清始末的。但沃森太太,我们不是警察,只是律师罢了,”萨拉揶揄般地咧嘴一笑,“那支带血的手电呢?沾有他指纹的那支。想想,露西,我们的当事人怎么解释的来着?”
露西一声叹息。“据他说,因为他要和她发生关系……”
“他用的词是‘提议’……”
“好吧,他提议不如一起快活快活,布伦达出手打了他。指甲抓破了他的脸。所以,他一拳打在了她的鼻子上,力道不大,当然算是正当防卫。很正常的反应。不幸的是,她的鼻血滴到了他手上。随后,她下了车,负气走了。他再未见过她。”
“那手电呢?沾了带血指纹的那支?”
“他在车里找到了手电,拿着它去追布伦达。四下搜寻,边走边道歉,说自己愿意送她回去。但没见到她的踪影,于是随手把手电扔灌木丛里,自己开车走了。”
一个乘务员推着餐车走了过来。萨拉要了杯黑咖啡,乘务员优雅地提起一把瓷壶,为她斟了一杯。露西要了卡布奇诺和羊角面包。乘务员一走开,她便兴冲冲地往热腾腾的面包上抹黄油,吃得两人跟前的卷宗上全是面包屑。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是布莱恩的假证。”
“是的。要是能作为呈堂证供,胜诉就大有希望。不然铁定完蛋。阿曼达·卡尔能否出庭倒在其次,真的。当然,还有一件事,那个警察——叫什么来着?巴克斯特?当年负责调查本案的那位。”
“没错,讨人厌的家伙。我算是记住他了。”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各自啜饮着咖啡,仔细研读布莱恩·温尼克在证词中宣称的贾森候审时向他供认的犯罪经过。温尼克是个毒贩子,偶尔也会给警方提供消息赚点外快。贾森最初的辩护团曾以温尼克是受人唆使为由,力阻法庭参考他的证词。调查官罗伯特·巴克斯特则极力否认这一切。
“真是恶心,”萨拉说,“警方每每证据不足,就会用这种见不得光的伎俩。法官就该当庭把这份证词扔出去。麻烦的是,一旦曾有过定论,便很难推翻。法官也不过是寻常人,他们也会保护自己的同行。尤其不能在我们这种北方悍妇面前相互抹黑。”
余下的旅途中,她和露西一直在反复查阅原审资料和第一次上诉的庭审笔录,还有雷蒙德·克罗斯和阿曼达·卡尔的证词。萨拉面临的头道关卡就是要把两人的证言呈上法庭。即使此举成功,之后也还任重道远。两小时后,她们即将抵达伦敦,萨拉和露西两人都多少有些胆怯。眼下,她们越发明白为什么露西事务所里的那些资深律师都不愿啃这块硬骨头。
在乘出租车去彭顿维尔的路上,萨拉问起当事人的情况,露西不禁嫌恶地动了动鼻子。
“随处可见的底层混混。把自己的这笔账全算在了社会头上,恨得咬牙切齿。对女人也没有好脸色,因为这些年他就没见过女人。除了这些以外,他人还不错。”
萨拉禁不住大笑——今天头一遭。“你把他说得真诱人!我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见这么个魅力男士啊。”
“别指望能和他谈得来。你一进门,他就会用那双眼睛把你剥个精光。至于我嘛,他看都懒得看。”
露西预言得分毫不差。贾森个子不高,穿了件黑色的无袖圆领衫。他强壮的上身和胳膊上鼓鼓囊囊的肌肉,全都昭示着他是监狱健身房的常客。他步伐轻快,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他始终面带一丝愤恨的冷笑,而且一如露西所料,他一来便紧盯着萨拉的衬衫,随后目光渐行渐下。
“律师呢?”他问道,眼睛始终不曾看向露西。
“这位是纽比夫人,你的辩护律师,”露西刻意强调了“夫人”一词,“她特意赶在明天开庭前来见你一面。”
“你是皇室法律顾问?”他的目光终于上移了,头一次看着萨拉的脸。
“现在还不是,”萨拉冷冷地答道,“再过几年也许就是了。”
“天呐,”他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愤怒地瞪着露西,“连个皇室法律顾问都找不到吗!”
“纽比夫人是位非常能干的律师,”露西丝毫不为所动,“她已经详细了解了你的案子。在我看来,她远比许多大律师出色。这也是我委托她来的原因。”
贾森打量着露西,沉思了片刻。“最好是这样,”最终他松了口,转而对萨拉说,“要知道,这对我很重要,无比重要。为一件我压根儿就没做过的事,他们关了我18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你要是认罪悔改就能获得假释,但你始终没这么做,这一点法官自会掂量。虽然我们无法凭此胜诉,但也绝非无足轻重。”
“那么,亲爱的,以你专业的眼光来看,胜诉的关键是什么?”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的衬衫上。
萨拉叹了口气,然后开始一点点地向他核实她在火车上翻看的那些资料。她一边讲述自己的上诉方案,一边询问他的意见,同时去伪存真。审判他,自然不是她分内之事,但当她发现他的说辞具有一定的连贯性时,她不禁信心倍增。至少,听着有几分真实,另外,他固执地拒不接受假释,也能由此看出他是一心想沉冤昭雪。萨拉知道,有些犯人对高墙外的世界心怀恐惧,宁愿把牢底坐穿,但眼前的男人身上没有那种迹象。谈话结束时,萨拉由衷地笑了起来。
“好了,巴恩斯先生,此番上诉就是这样。我不会骗你说这方案滴水不漏,但我们确有胜诉的可能,而我也会尽我所能。”
他对上了她的视线——随着谈话的深入,他们的眼神交流也多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她并非胸大无脑,她的美貌与智慧并存。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咄咄逼人的欲望换作了焦虑。
“好,宝贝,一定拼尽全力好吗?我想要回我的生活。”
“和你年轻那会儿比起来,外面的世界已多少有些不同了,”萨拉同情地说,“如果我们赢了官司,你出去可能需要点帮助才能适应。”
萨拉本是一片好意,但却好心赚了驴肝肺。他嘲弄般的冲她抛了个媚眼,恍惚间,萨拉觉得布伦达·斯托克斯临死前也在凶手脸上见过同样可怕的表情。
“怎么了,宝贝,你老公跑了?”如果说此前他的目光几乎能剥光她,那现在简直令她无处遁身。萨拉恼羞成怒,气得脸颊通红。她的痛苦就那么显而易见吗?贾森又嚼了两下嘴里的口香糖,扯出一个笑容。“不,我还没走投无路到那种地步。你只需把我弄出去。余下的我自有办法。”
“他迷人得很,对吧?”露西讽刺地说,监狱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上,“如果我们成功为他脱罪,简直会大大地造福社会。”
萨拉沿街张望着她们叫的出租车。“也许鲍勃说得对,”她说,“我该转行当老师。起码会更受人尊重。”
她们走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时,恰逢一群学童潮水般地朝她们涌来,边走边咒骂着拿他们束手无策的老师。
“兴许并非如此,”露西望着他们说,“毕竟,我们只用面对一个不可理喻的当事人,不是30个。而且他还被关押着。至少,目前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