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周密?我都能用这个词讲个段子了,也比你所谓的计划靠谱,长官!”
我笑着说:“去找个位子坐下吧。放轻松。”
我凝望着硫黄海,依旧那么平静,时不时会有撞击声传入耳际。有些时候还要绕道而行,避免发出过大的声响。要是再凝视得久一点,你会开始感觉到自己仿佛身处水下,或者是漂浮在黄赭色的云层中。
就在木卫一的第五天的午后,我们最终在名叫鲁瓦帕特拉火山的两侧就位。火山已经沉寂了数年。作为另两架移动指挥站的先锋,我们停在主矿井入口约四百米左右稍北一些的地方,旁边就是入口轨道。另两架移动指挥站里各配备一支五十人小队,也由我指挥。虽然整天都保持着无线电联络,但直到现在还未见其踪影。现在三个移动指挥站都已就位,均匀地分布在鲁瓦火山的侧翼。
“好的。斯通中士。我们开始工作吧。分离那些POD。”
“遵命,长官。”
感受着混合驱动器全力运转,随后是移动指挥站开始钻入硫黄地表带来的震掉牙齿的震动。这样一来,我们只会有一小部分露出地表。尽管每个人都不喜欢这个过程,但机器操纵几小时之后便能立即激活S-grav,然后就能弥补先前的不适。震动的幅度还不到十五厘米,只会使移动指挥站内桌上的杯子掉落。同时在这种环境下我们仍能保持一切正常。往往是在任务的这个节骨眼上很容易受到攻击,因此,用雷达确保边界安全、部署小分队,以及做好火力掩护工作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八条履带——运载器两侧各一排,每排四条,现在转向90°,履带上可调节的锯齿正在把硫黄地表切碎,同时把碎屑推向移动指挥站两侧。压缩空气喷射器会把碎屑喷向地表,堆出防御战壕。随着移动指挥站逐渐下移,窗户被遮住,蓝色的紫外舱灯随即亮起来。
我们的移动指挥站并不是最新款,但也用了一年了。它长38米,宽19.5米,看上去像是一辆没有主炮且又长又扁的坦克,又很像踩着履带的一个单层重装甲军事装备。移动指挥站的四角都装有转动炮塔,炮塔两侧各有一排小窗,小窗都是安装在移动指挥站长侧的中间位置,两侧完全一致。两个保护性命令装置(Protective Ordinance Deploy),简称POD,装在长侧的正中间,而且可拆可装。POD用原子激光保护着移动指挥站。POD被我们趣称为“诱饵”,那里面的十位船员从事着USAC军队中最为危险的任务,因此船员会由移动指挥站内三十人轮流值班。当移动指挥站遭遇艰难险阻,或是陷在险峻地势时,这些“诱饵”们在提供额外助力方面也起到了至关作用。POD可用作牵引机或单纯发挥自身的牵引力。运载器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电解控制薄膜,它能变成任何颜色或是图案。在木卫一上,它几乎总是黄色的。当然,当运载器完全藏在地表之下时,从上往下看到的只会是一些形状奇特的卵石。
“部署S-grav。”终于从士兵休息室传来一声叫喊。紧接着便是部下们齐声响应。
所有的吊床和折叠桌椅堆放在一旁,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即兴的足球比赛。我一个人踢了会儿球,然后就帮斯通把上次离船上岸假期结束后偷运上船的四箱啤酒拆封。
“老大,你那计划是什么?”斯通问完,便拉开“毒蛇X[4]”上的金属拉环,随即涌出气体。
“这样的,主要的作战指示会在明早下达,不会很晚。然后我们就有几天空闲下来四处逛逛。但基本上来说应该是伏击,伏击IM。”
“真的?不错啊。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在这里?我是说为什么是在这个矿井?”
“你会知道的……”
士兵休息室内一角,两个军官正热火朝天地探讨着什么,接着其中一人站起身,在另一个人身上推了一把,两个人开始互相大吼大叫。骚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斯通,你看是不是在我们离开前一晚争执不断的那两个?”
“报告长官,我看像。”
我走向他们,抬手示意其他人暂停足球比赛。这时候,其中一个下士已经伸手抓住了另一个的手腕。“迪图恩,沃尔士,这是怎么回事儿?”沃尔士看上去气汹汹的,我又问了他一遍。
“没有什么事儿,长官,抱歉,长官。”
“迪图恩,你说呢?”
“沃尔什从出发到现在,一直抱怨那次袭击IM的事儿。当时他的X.50卡住了,然后他就把怨气撒在装备破旧上,可我跟他说,他应该在出发前就好好检查才对。”
“我当时很可能被杀死,长官!”沃尔士争辩道,“那时有个IM的守卫正举着枪对准了我的脸,要不是迪图恩掩护我,我早就归西了。这都是什么破武器?!跟平时一样破。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花在检查上啊!”
沃尔什下士知道,出发前我也没检查自己的X.50。就是进入气闸室前他递给我的那把枪,但我知道他不会把这种事交代出来。通常要是遇到这种情况,我是会出面制止的。但是看到围上来的弟兄们,他们脸上的表情令我觉得这次不只是沃尔什一个人的顾虑。我骑在了一个折叠沙发扶手上。
“看来我们需要公开谈谈这事了,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又拉开了两罐“毒蛇X”的拉环,然后递给沃尔什下士和迪图恩下士。“我洗耳恭听。”
“长官,是这样的。当我加入USAC时,我觉得自己加入的是精英部队,诸位都是出类拔萃的,USAC提供的设备也应该是最尖端的。确实,各位都出类拔萃,可好马却没有好鞍。要么是用不了,要么是做工差,那些设备越来越令我们失望。就好像我祖父曾讲过的那些礼拜五下午生产出来的汽车——故障频频。现在我们用的一些设备就好像那种汽车。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他指着天花板说,“这个卫星上哪儿还有民用运输机是烧柴油的啊!还有什么是烧柴油的啊!谁都知道太阳核聚变能好用多了,没杂质,没杂音,效能还高。可现实还是有差距的,部队里还在使用柴油动力。我的天,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用柴油?!我是说,公司也没落后,现在用的是柴油-O,真可笑,柴油-O。现在市场上都没得卖啦,连黑市都不卖这玩意儿了。就USAC还在用,仅仅因为那是里卡德军事研究所的设计结晶。可以理解USAC军就是里卡德的小白鼠了。”他觉得刚才自己说的还挺有道理,说完就把“毒蛇X”举到嘴边,一饮而下。
“长官,他的话确有三分理,”欧宾斯基说。“咱们来这儿为了啥啊?没比上次的任务好到哪里去,都在那块岩石边上藏了十五个礼拜了,就为了等从矿区开来的IM运输兵。他们去矿区干啥?那鬼地方什么都没有啊!别的没干就帮别人守大门了。居然沦落成边防兵……哎,谁叫我们为里卡德卖力呢,原本就是他们的虾兵蟹将。”他的话引来众人哈哈大笑。我们所属的本是K连,可不知情的人却一直以为我们是R连的。
“快听听,说得头头是道啊!”迪图恩下士说。“你说咱们在这边就是边防兵,我不否认。谁也没有心满意足的工作,只要这项任务能比之前的稍稍好些我就满足了。但是你说设备有问题,我可不觉得。而且你说USAC的那些话,我也不同意。”
“保守的共和党人!”人群中有人大喊道。
迪图恩回过头冲那个家伙大喊道:“才不是!我听说USAC资金链不足,这年头每届政府都面临资金不足问题,而我也不觉得我们属于里卡德军事研究所。”
无论军衔高低,他们都怨声载道,其中传来一声“柴油-O”,是个二等兵。
“有话就说!”我对他喊。
“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知道石油大亨们挤破脑袋也想争夺最后的资源,所以‘柴油-O’就应运而生了。”
“没错,就咱们还傻了吧唧的用着呢!”沃尔什下士说。
全场归复平静。
“K连在木卫一上得的铁十字勋章比其他连队都要多,”迪图恩小声说道。看他低着头,好似在读一本书。鼻子那里的线条十分明显,在我看来徒增一丝庄严。
“是啊,又是里卡德研究所的产物,”刚才那个把石油大亨挂嘴边的士兵又说道。
“胡扯,”他旁边的一个家伙这么回敬了他。
“就是,胡扯,”迪图恩跟上说,还晃了晃他的机械手。“你以为是我心甘情愿把手献给了里卡德?铁十字勋章历史悠久,可能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就存在了。德国人弄的吧?”他不确信,朝我看了看。
“我觉得还要更早些,”从可汗上尉嘴里出来的每个字都分量十足。
“拿破仑战争时期就有了,而且是源自普鲁士,并不是德国特产,”我继续补充。“只是在两次世界大战时开始为世人所知。但是过后就没有什么应用价值了,所以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是叫亨普希尔,对吧?然后到了保卫木卫一战时铁十字勋章又复活了。我觉得那是因为在木卫一上颁发奖章一定要有重量,玩笑话,不过铁十字勋章要比荣誉勋章质量大得多,而且铁十字勋章的‘铁’恰好符合木卫一地心的‘铁’。‘铁’勋章颁发给‘铁’卫星上的‘铁’勇士,再恰当不过了。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放心,再过几个礼拜,你们之中也有人能拿到铁十字了。”
听完刚才那段鼓舞士气的话,我见有些人嘴角上扬。我知道他们并不欣赏我在媒体访谈中所呈现的公众形象:除了铁十字勋章而别无他求的一根筋硬汉。
“少校已经得五枚铁十字勋章了,都是在木卫一上得的,”奥赛上尉倒是见缝插针。
“没错。从一个小兵开始做,一做就是十年,”我接着说。“这十年可是真枪实干的十年啊。好了,大伙来场五人制球赛吧,正好我还留着一瓶伏特加,谁赢了就是谁的!”
过了没多久,我找了个借口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写字桌旁,我提笔写下小说的最后一段;‘达斯提拾起那张废纸,看到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字迹有些潦草却也称得上娟秀,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我也是最近这段日子才确定下“达斯提”这个名字的。之前考虑过“鲁斯提”,可又觉得无法彰显人物性格,而“达斯提”就能较好地传达出一个专门调查悬案的私家侦探形象,然而我仍有顾虑。然后接着写:‘土耳其卷烟的残余气息,令人联想到之前把烟叼在那香唇之间的人……’我停住笔,没心情再往下写了。
看了一眼左手,在颤抖。我想止住可没成功,然后看了看右手——坚若磐石。此刻我竟大笑了出来,然后感觉有一滴泪水划过脸颊,冰凉透心。
我在椅子上又坐了一会儿,脑子不停地转,试图压抑心中的不安。之后去洗了个澡,躺到床上,闭上双眼。进入梦境没多久,一段难忘的过往袭上心头。
那是父亲驾着飞行摩托车带我飞离“屏障”,去看火星日落。那时恰好是在一场沙尘暴之后。“屏障”内是可以看到日落的,可是由于“屏障”的紫外线防护系统,看到的景象早已大打折扣。而且我已经磨了他好几个礼拜才征得他的同意,带我去外面看看。我穿着手工的小号太空服,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腰。穿过赭石沙漠绵延数里时,我兴奋得甚至心脏都钻到了耳根上。飞行摩托车在几块岩石间蜻蜓点水,太空盔里回荡着我开心的笑声。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孩,还有谁的父亲能富有到给自己的儿子定做一套太空服呢?我真是太爱他了,好想紧紧抱住他。可惜那时候我还小,没那么大的力气。那时候我真的好想一直飞啊飞,可父亲还是停下了飞行摩托车。飞行摩托车轻盈地着陆,父亲把我抱下车。下车后我极目远望,想看看“屏障”,可“屏障”早已不见了踪影。那可是我第一次出走“屏障”,心情很复杂。我有些不安,当父亲把一只手搭在我肩头时,我转向他,仰头望着他的太空盔。可惜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了落日投在目镜上的景象。那好像一张燃起熊熊烈火的白色光盘。父亲牵着我的一只手,带我攀上筑堤高处。然后一起等。等太阳将将触碰到地平线时,父亲说:
“杰克,就现在,快把滤光镜掀开!”
好困难,我的手指还很小,当我终于掀开紫外滤光镜时,早已气喘吁吁。那白色光盘一样的太阳在我脑海中似乎烧出了一个巨大的洞,那白色实在是太夺目了,然后再看起来又好似变成了蓝色。当我把视线移向高处,不再盯着那巨型光盘看时,景象又变成了蓝色的日冕。渐渐地,日冕在我眼里只剩下五彩斑斓。那紫色还有那橘红色,比现实中的葡萄、黄桃都更加鲜艳,更加香气扑鼻。有那么一瞬,我简直觉得自己早已失衡,朝着一片由七色光交织而成的永恒的海洋飘去。我和父亲就伫立在时间的边缘,直到太阳没在地平线之下。接着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说出二字:
“走吧。”
我得向部下尽早部署工作。站在士兵休息室内,我用激光笔指着投在墙上的那面地图,一边指着距离最近的一间仓库,一边总结:
“距离我们最近的五辆坦克就藏在这间仓库里。还有十辆分别藏在这间仓库,以及这间仓库,各五辆。就目前形势来看,我方尚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但就我个人感觉而言,这次我们截获的情报要靠谱得多。IM方可能会有十二架SU-401型太空作战机,不会比这再多,而且我觉得敌军人数最多有几百人。IM已经抽不出更多兵力,因为实在难以找到藏兵之地。”
这时我听到有人轻轻地骂了一声,是坐在后排的小兵。
“怎么了,你有什么高见?”
“报告长官,您刚才说的是十二架SU型战斗机吗?那我们岂不是要遭到灭顶之灾?!我方兵力简直相差甚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