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转瞬即逝,而接下来的课程都索然无味。午餐时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食堂走去,惊讶地注意到那些在柜子旁休息的人,还有去室外吃饭的人。他们似乎很享受午休——而我总是利用休息时间训练。我回忆起从前练习大跳的日子,无法再做这个动作的痛楚,一直在心中若隐若现。食堂里喧声震天,但这噪声不只是用餐的背景音,更像是午餐时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女服务员笑起来声若洪钟,她周围的人也在捧腹大笑。好吧,看来我已经远离了我那完美有序、每顿饭都堪称一场仪式的芭蕾学校了。
“嗨,娜塔!”贝卡高声大喊。她正在食堂右边的角落里,和几个女生坐一桌。她们都抬头看着我。我真希望自己能立马跑开,可戴着膝盖支架,我跑不起来。况且,贝卡脸上的笑容是友善的,并不过分。这时,我们的“塞壬姐妹花”协定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中。我们8岁那年,贝卡在湖里教我游泳。待我终于一通乱扑地游回岸上后,我们给自己起名“塞壬姐妹花”。后来,两位妈妈带我们去了一家名叫“咖啡与咖啡杯”的饮品店,给我们点了热巧克力,以兹庆祝。妈妈们在那里悠闲地品着咖啡,和往日一样哈哈大笑。我们则许下承诺,从此不离不弃。
见贝卡又向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了她的桌旁。“我想今天中午带个三明治去图书馆看书。”我说。
“别啊,和我们一起吃吧。”贝卡请求道,脑袋歪向一边。
“噢,娜塔莉娅答应和我一起吃了。”一个深沉、带着口音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甩开东尼奥放在我肩膀上的胳膊,尽力无视脊柱上传来的阵阵战栗。这家伙对私人空间太没概念了。
“我没有。”我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他的双眼乌黑又好看,和布朗尼蛋糕一样。这时,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声音之大,我敢说方圆五里的人都能听到。我一只手遮到眼前,想知道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脚下裂开个大洞,一下把我吞进去。
东尼奥轻笑一声。“是还没有,不过你会答应的。还有,很明显,你需要吃东西了。我能和你们坐一块儿吗,女士们?”
“不行,没门儿。”我飞快地答道。
“哦,拜托,公主,你知道你早晚会黏上我的。”
他的自信把我惹恼了。或者,也可能正合我意。当他一步步靠近时,我觉得自己满面绯红。当他弯下腰,温热的气息轻触着我脖颈时,荷尔蒙似乎让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踏着爵士乐的节奏躁动摇摆。
“我和我妹妹说起你了,”他说,“她都迫不及待要去上你的课了。”我的心跳不由地快了起来。“她巴不得马上就能看你跳舞。”他继续道。这些话宛若利刀般刺中我的痛处,无情地提醒我:你已无法登上舞台,沉醉在音乐里,成为另一个人了。
“离—我—远—点。”我冲他发出嘘声,而他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不行。我们还要一起做英语课题呢,”他回答,“我回头打给你。”他得意地笑笑,快步走开了。
“那你和我们一起吃吧?”贝卡又问了。我很想说不,然后转身离开校园,找个地方开始做下蹲练习,直到忘掉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能跳芭蕾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可我不能不理贝卡——经历了这么多起起落落,她一直陪在我身边。那个晚上,她留宿在我家,而爸爸妈妈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夏季停战协议吵得惊天动地时,有她在旁边拉着我的手。那晚,我以为爸爸会离开家。虽然在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太爱妈妈了,不会说走就走。贝卡在小木筏上第一次来例假,遭到一帮男孩子嘲笑的那天,有我在旁边替她撑腰。一年后的7月4日,她的猫咪奥利奥在家门前被车撞死,有我在旁边安慰她。当她百年不遇的暗恋对象詹姆斯开始约会,而对象不是她原本以为的自己时,有我在旁边为她擦泪。
塞壬姐妹花。
我点了点头。“必须的。”不过是一顿午饭而已。吃吃午饭、闲谈一番,我还是能应付的。“我去取点吃的,很快就回来。”
站在取餐台前,我犹豫不决起来,眼光在披萨和意大利面之间游移不定。不用在意自己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这和以前相比是个不小的变化。看着那些披萨的感觉,就和躺在病床上、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彻底没戏了一样。我摇了摇头,拿起一块,回到餐桌旁。
“嗨。”我和大家打招呼。
贝卡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她正在组织一场慈善活动,她们都参与其中。几秒钟后,贝卡便和大家就如何顺利地开展这次活动深入交谈起来。
对面一位黑色长发、浅棕色眼睛的女孩一直盯着我看。“你和东尼奥好像碰过面。”她说。
“一小面。”我回答道,不确定她是什么意思,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
“他是个麻烦——只想提醒你一下。”她说。
我转头望向东尼奥坐的位置。他正和一帮男生在一起。他们大都穿着球服,笑得很大声。
“丽塔和东尼奥有些纠葛,”贝卡说,“不过东尼奥和以前不一样了。”
“就因为他帮你为哥伦比亚的孩子筹款了?还是——”丽塔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桌上的人都陷入了沉默。她们好像发现眼前的食物长了翅膀还是什么东西似的,目光都钉在了盘子上。
贝卡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拿这个说事。”她说。
“哥伦比亚的那些孩子?”我不解地问道。但是贝卡的肩膀垂了下去,又开始把头发缠在两根食指上。
“不,不是那些孩子,”她说道,“是我父亲。”她停了一下,眼泪汪汪的,不过她使劲眨了眨眼,忍了回去。“去年冬天他心脏病发了。”她解释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我转向贝卡,“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车祸前,你当时有个很重要的试演。我给你打电话了,但你说没时间。后来,你爸爸又……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
我一只手放到胸前,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样对她。现在,其他人都在看着我们。我转向贝卡。“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喜互惠超市突发心脏病——东尼奥的妈妈正好也在那里。她是个护士。是她救了他。”她拒绝和我对视。
“塞壬姐妹花,还记得吗?”我低声对她说,“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不告诉我。”
“他现在没事了。”她回答道,小口咬着披萨。
“真的很对不起。”我重复着。我现在明白大家为什么总对我说这句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他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可是,此时此刻,我暗暗下定决心,今后一定会多花时间陪贝卡。
贝卡又挑起一片香肠,塞到了嘴里。她如此反复了五遍,等到披萨上的五片香肠全都下肚后,又全神贯注地望向丽塔。“不管怎样,你知道东尼奥已经变了。没错,我这么说的确和他帮我筹款有关,也和他妈妈救了我爸爸一命有关。”
“我不是那个意思。”丽塔说道,双眉间出现一道皱纹。“我星期六可以全天守在喜互惠帮忙看摊位,”她苦笑了一下,“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听上去像个不错的计划。”贝卡回答。然后,她们全都重新回到慈善活动这一话题,只有我一人静坐一旁,默默消化自己刚刚意识到的事实:尽管我把贝卡当成一辈子的挚友,可这一年来我根本没与她患难与共。
这事让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烦意乱——所以放学后,在出校门去找妈妈的路上,我给贝卡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明晚一起喝热巧克力?”
“就这么定了。么么哒。”
校门口四散着好些长椅,我找了一张坐下。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这些日子,给我打电话的人屈指可数:贝卡,艾米丽娅、表演艺术学校的同学、妈妈,当然她极少打给我。我叔叔,也就是我爸爸的弟弟,以前至少隔天就会给我一个电话,可是自从车祸后,他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
来电是未知号码。“喂?”
“嗨,公主。想过咱们要选哪本书写报告了吗?”我竭力遏制住一丝笑意。
“你真的非得现在给我打电话讨论这事儿吗?”
“绝对的啊。对了,打字的事就交给你了。”
“想都别想。”
“我们今天晚些时候再谈谈这事儿。你和我。”他身后听上去一团混乱,还传来几声大笑。“我回头再打给你。”
他挂了电话。我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在书包里找到了泰勒小姐给我们的那张书单。我认真浏览着,努力找一本我们可以写书评的书,思绪又飘回上一次做作业时的情形。当时,我和艾米丽娅一组,做的是历史作业。她是个历史迷。她答应我,如果我教她大跳后如何更优雅地落地,她就辅导我历史。那是车祸前一周的事。然而,我没能教会她优雅地落地,也没能参加那次历史考试。
我又看了看时间,不由皱起了眉头。妈妈迟到得不是一星半点了。她已经晚太多了。
她这是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