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冲进会议室，一眼就看见了容光焕发的祖母大人。
“柯林啊，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玛格丽特·布雷德斯通身高只有一米六，虽已是古稀之年，但这位小老太依然精力过人，干练的银色短发，指甲染得鲜红，仪态相当威严。她精通多种语言，讽刺挖苦绝对算其中一门，“我们仨一直在这儿大气都不敢喘，就等你大驾光临了。”
柯林好容易才忍住没笑。他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弯腰亲吻她的面颊，“抱歉，奶奶，”他觉得祖母内心其实很喜欢听他叫她“奶奶”的，所以特地用了这个亲昵的称呼，“要是我说我昨晚外出聚会玩得太嗨，所以今天睡过头了，您会信吗？”
“我才不信呢！”她指了指桌旁一个空位子，“坐。”
柯林坐了下来。玛格丽特·布雷德斯通是那种让人不敢违抗的女人。这位布雷德斯通家族信托的女掌门铁面无私，手腕强硬。就献身事业的决心来说，她与伊丽莎白女王相比也绝对不遑多让。
柯林扫了一眼两个堂兄弟，点头致意。托马斯眼睛望向一边，埃德温则盯着自己的两只手看，这俩堂兄弟还真是体面人啊。柯林的父亲有两个兄弟，膝下各有一子。托马斯的父亲一天到晚只想着两件事：赌博和喝酒。埃德温的父亲大约五年前便已去世。柯林的父亲是个艺术家，对于跟世俗或者商业沾边儿的事一概避而远之。这样一来，玛格丽特·布雷德斯通的三个儿子没一个能继承家业，三个孙子则相看生厌，更不用说合力振兴家业了。
为此，玛格丽特特意分割了家族财产，让三个孙子各管一摊儿。三人只需向她汇报，彼此之间并无瓜葛。不过，对于家族基金，根本不存在法律上行得通的拆分方案。没招儿了，玛格丽特只好警告他们，为了管好家族基金，他们死都要团结一心。
“好啦，孩子们，那我们就集中精力开会吧。”作为布雷德斯通家族的一家之长，她毫不在意将在座的三位成年男子称作“孩子”，“我们齐聚拉斯维加斯，这座罪恶之城，美国的放纵之都，是有明确目的的。”
“目的？”埃德温重复祖母的话道。
柯林忍俊不禁地往堂兄弟那边看了一眼。可怜的埃德温，从他那颤抖的嗓音便可知道，他脑子里一定是从“目的”直接跳到“不可能的任务”了。
“专心点儿，孩子们，专心。”玛格丽特给每人发了一个蓝色文件夹，“我需要你们做的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了。”见托马斯作势欲问，她立即抬手阻止，“不许问问题，你们需要知道的都在这里面了。你们有一周时间完成任务。至于规则，除了我接下来要说到的几点，就没什么其它的了。第一，不能违法。第二，独立完成。不过让我难过的是，就算让你们哥儿仨合作，也未必能成什么事。第三，也是最后一点，大胆计划，果断行动。”她的目光从托马斯、埃德温和柯林脸上依次扫过，又继续道，“当然了，我就在度假村里，你们应该会经常遇见我。如果我在酒吧里，不许来打扰我。如果我在游泳池旁，不准来烦我。还有，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除非你们有人血流不止或是被警察给抓了，否则千万别来摁我的门铃。我交代清楚了吗？”
柯林站起身，把文件夹夹在了胳膊底下，“一清二楚。”说完，他冲俩堂兄弟挥挥手，又向祖母点头作别，便走出房间，来到了走廊上。他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来了，不过他可不能得意忘形，他得找个私密安静的地方，好好看一下祖母的最新赛制。无论如何，他都要赢得这场比赛。
***
贝拉挂了电话，坐回椅子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虽然能约客户见上一面不代表就能拿下合同，就算拿下合同收了保证金，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这好歹能让自己转移一下注意力。
“有什么好消息吗？”
爷爷听起来还是那么乐观，贝拉笑了，“有可能有，我下午约了一位待嫁新娘见面。”
“啊哈，你瞧，亲爱的，我就说嘛，”克莱夫笑着说，“我感觉咱们的东风就要来了。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跟往常一样，贝拉不知道回应爷爷时该说几分实话，“爷爷，别忘了，这只是初步面谈。”如果运气好的话，接下一个中型婚礼的单，就能有笔不多不少的收入进账。她掀开笔记本电脑，“这新娘是个精打细算的主儿，我现在要给她出个报价方案，你能帮忙守着电话吗？”
“非常乐意，亲爱的。你去专心工作，就不用担心电话了，都包在我身上。”
贝拉一点儿都不担心，要是能有电话打进来，还不是因为拨错号的话，那得说是他们运气好了。开始工作前，她往爷爷那边看了一眼。老人家一手攥着无绳电话，一手拿着一本平装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又一阵感动从心底涌出，他可真是全宇宙最棒的爷爷。她咬住了嘴唇。到底该不该努力让希冀之心婚礼教堂继续维持经营呢？趁现在还没负债累累，也许是时候叫停了。如果她能劝动爷爷现在就收手，手头的钱还够他在一个不错的老年社区安度晚年。如果能天天打打高尔夫，没事就和一群银发老太太们打情骂俏一番，他会不会更开心呢？
“只要你幸福，我就开心了。”
贝拉从思绪中一下子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克莱夫小心翼翼地把平装书放到一边，“你在想，我这个老人家如果住到亚利桑那州，每天打打高尔夫，不用为这个小教堂的死活烦心，应该会过得更滋润吧。孩子，让我过那样的生活，我不会快乐的，肯定不会。只要你不放弃，我就奉陪到底。”
“我说，爷爷，”贝拉推开椅子站起来，走到爷爷身边，坐到他旁边的椅子里，“每天为资金问题担心，你不觉得烦吗？”
他耸了耸肩，“人生一世，担心总是难免的，不过我相信，挫折谁都有，希望不可丢。”
“希望，”贝拉倚到椅背上，头靠着墙，抬手按着两侧太阳穴，“你是说，你偶尔也会担心？那然后呢？把现实抛在脑后？”
“哈，现实，贝拉，你用了这个词，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有意思的？”
克莱夫笑了，“唔，你想啊，现实复现实，这儿是现实，那儿也是现实。”
贝拉摇摇头，“我看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差别。”
“嗯，我知道你不会理解，”克莱夫叹了口气，“人好像会忘了，其实自己完全可以做主，不用让自己担心这担心那。担心又不是一座房子，不用非住里面不可。担心也不是什么冥想，不需要天天练习。它也不是什么断言，没必要老挂在嘴上。”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那你不会担心吗？从来都不会？”
“会呀，有时候我也会担心，不过不是为钱，我只担心那些真正重要的事。”
“比如说？”
爷爷伸出手来，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比如说你呀。”
贝拉笑了起来，“爷爷，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我了。”
“严格来讲，你这话说得不对。我担心你明明可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却不得不憋屈在这里天天为我担心。你应该为自己的梦想而活，而不是为我的。”他环顾教堂前厅，“这小小的教堂是我和你祖母一起筑就的梦，那你想筑就什么样的梦呢？”
贝拉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着，她的十指纤细修长，指甲都做了法式美甲，“我觉得我天生不是什么筑梦人。”
“哈哈，你这话恰恰说明你把本该用来筑梦的时间浪费在杞人忧天上啦。”克莱夫重新拿起那本悬疑小说，“你还是去写你的报价方案吧，我就坐这儿，咱俩谁的事我都不担心。”
贝拉沮丧地摇摇头，“你的这套逻辑让我无话可说。”她回到桌前，想专心完成手头的报价方案，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她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脑子里却一直自动重播爷爷的那个问题。她能为自己创造怎样的生活呢？她的梦想是什么呢？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都28岁的人了，可对于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竟然全无概念，呜呼哀哉。
她啪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站了起来，“爷爷，我现在就去沙漠绿洲酒店，我可以在等那准新娘的时候完成报价方案。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爷爷点了点头，“去吧，换换环境对你来说是好事。”他举起手里的电话，“我在这里守着，你就放心吧。”
贝拉把要带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皮包里，“祝我好运吧。”
“你需要的不是运气，”克莱夫向她保证道，“你需要的是乐子，认识某个人，跟某个帅哥喝杯小酒。”
贝拉绕过桌子亲了亲爷爷的脸，“你的问题就是，你老以为生活就是一部自带大团圆结局的爱情小说。”
“你的问题就是，你总觉得我说得不对。快去吧，找点儿乐子去。”
***
柯林合上祖母给的文件夹，把杯子里最后一口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尽管这一口酒味浓郁，但还是不够缓解刚才那份文件带来的痛苦，估计就算喝上一整瓶也无济于事。他暗自咒骂着祖母和她的操纵欲。看来，这老东西不是要逼死他就是要逼疯他了，想必随便哪种结果都能让她龙颜大悦。“这死老太婆！”他小声咕哝着。
“先生，您说什么？”
柯林抬眼看了看女侍者，她完全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了，浑身上下除了一双黑色渔网丝袜和一片黑色缎子布料，别无他物，“没什么，自言自语呢。”
女侍者嫣然一笑，“您是英国人，对吗？”看她那喜形于色的样子，就知道这姑娘也是着了魔，幻想着当今英国男人个个都是詹姆斯·邦德和威廉王子的合体，腰缠万贯，彬彬有礼，还不乏一点小性感，倒是写小说的好素材。“如假包换，”他承认道，“能麻烦你再帮我倒杯酒吗？”他举起手中的空酒杯。
女侍者从他伸出的手中取过酒杯，手指挑逗地擦过他的手指。这小动作当然没能逃过柯林的眼睛，但他佯作不知，他现在需要的是再来一杯酒，能自个儿清静一会儿，可不是女人的陪伴。
女侍者给他拿来酒，又继续忙活去了。柯林小口喝着他的苏格兰威士忌，失神地盯着挤坐在休息区的人群。祖母到底要干什么呢？和往常一样，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这一点，光是扫一眼文件外壳他便已经猜到了。这老太婆是疯了吗？她给的这个任务实在可笑，也许应该说匪夷所思才对。荒唐透顶。
柯林举起杯，摇晃着杯中酒，那晃荡的液体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把酒杯放回面前的矮桌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今晚已经喝了不少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贪杯。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更要保持头脑清醒，因为他绝对不能任由自家财富落到一群狗身上，尤其是不能落到“京巴保护协会”手里。
但是祖母应该已经做过全面调查，除非柯林看走眼了。祖母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绝对不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他不能赢得这次挑战，一举把她震呆，布莱德斯通家族信托的资产就会永远被用来喂狗了。柯林探手拿起酒杯，一口干掉了剩下的酒。
也许他应该拒绝参与她这个荒唐计划。如果他偏偏不往祖母给他们设好的圈套里套，那岂不正好让她自食其果？如此一来，他可以轻松走人，托马斯和埃德温也可以如愿接手京巴保护协会了。
只是他不愿意，也不能这么做。柯林闭上眼睛，痛苦地长叹一声。布雷德斯通家族信托基金如此庞大，他不能就这么不战而退，拱手相送。不是因为他自己想拥有这笔钱，也不是因为他需要这笔钱，他根本就不缺钱，但是那么多钱可以为真正有需要的人和动物做很多有意义的事。道德感要求他按照祖母的安排来，也击退了他急欲抽身离开的渴望。
尽管坐在这里舒适得很，柯林还是站了起来。对他来说，现在最该做的不是坐在酒吧里沉溺于酒精之中，而是待在酒店里思考对策。于是他掏出钱包，往桌上扔下两张20元的票子。
柯林转过身，正欲离开，却不由停下了脚步。是她，婚礼教堂里的那位红发美人。他久久望着她，忘了呼吸。她正在和一位女士握手，从举止来看两人无疑是业务关系。不过那位女士刚一离开，红发美人就跌坐回椅子上，十指插在了一头秀发中。哈哈，她看起来一副恼火透顶的样子，这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移开视线，他不能就这样站在喧闹拥挤的酒吧中间一个劲儿盯着人家看。可是上帝啊，她实在是太美了。她换下了先前穿的丝衣和皮裙，换上了一件青绿色裹身裙，一双长腿愈发凸显出来。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是她举手投足间的那份优雅自如，让她不只是迷人那么简单。之前在婚礼教堂遇到她时，他就留意到她那双褐色眸子里闪耀的智慧的光彩。
先前见面时他失态了，现在正是道歉的最佳时机。主动接近一个女人，这可不像他，通常都是女人处心积虑接近他的。手头有要事却置之不理，这就更不像他了。
柯林果断决定，就让工作先一边儿待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