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什和我们在肯尼迪机场碰头,送我们登上前往瑞士的飞机。办完了登机手续,在过安检之前我们有大把时间听他讲述他这几天的行程。
候机大厅太过嘈杂,我听不清楚他说的话,所以我们走进了瑞士航空的头等舱休息室。那里的装潢华丽且舒适,配有巧克力色的皮质沙发长椅供人休憩,也许那皮革是来自心满意足的瑞士奶牛。我之所以猜得到它的来自瑞士是因为工作人员告诉我从地板到天花板的石头墙面所用石材都来自汝拉州。她并不清楚皮革的产地,不过她说她会去查查看。
可是,即便是四处都铺着地毯,约什还是觉得这里太吵。他的听力减弱得这么快,你一定会以为他跟我一样大。并且他不肯正视自己的问题。他对我们说头等舱休息室的不够保密,他无法分享如此机密的内容。这么说可太没道理了,要是这里真的吵得叫他什么也听不见,那么杂音同样也能阻止那些密探偷听我们的谈话。
我们撇下情理不顾,来到了一个私密的房间。这里的椅子舒适性比不上休息室,不过每张黑漆白木桌上都摆放着一架瑞士航空的飞机模型。拉杰对这些模型爱不释手,我则在注意听着约什的话。
“我说过有两家公司对Dymphna虎视眈眈:ArGrowHealth和ZycroBalm。ArGrowHealth无意中发现了我是安迪的财产监护人。”
“你的身份本该保密吗?”我问。
约什焦虑地看了我一眼。“你没跟别人说过,对吧?”
“我并不知道这是个秘密,不过我谁也没告诉。”
“你呢,拉杰?”
拉杰抿起嘴唇:“我嘴严得很,只字未提。”
就连我都看出了约什松了一口气。“很好,也就是说,他们是从其他地方下的手。我不觉得惊讶。他们有的是钱四处打点——也许是疗养院,也许是安迪自己的律师。”
卡米拉停下来盯着飞机在停机坪上滑行。“你是说他的律师会为了钱出卖他?”
“还能有别的解释吗?在你的执法生涯里你也跟不少讼棍打过交道了。反正安迪不信任他的律师,我们不得不假设,在对他们有利的情况下,这两家公司都会翻出安迪的秘密来。”
梅尔皱起眉头。“我看也是。而且我也能猜到他们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我也能猜出来,可拉杰快人快语,先我一步说道:“他们想要你照他们的意思替安迪做决定,是不是?”
“换句话来说,”我补充道,“他们希望你说服安迪把自己的股份让给……什么东西来着?”
“差不多就是这样,”约什说,“不过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什么人。他们想把安迪的股份抛给他们亲手选出的董事会候选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抢在拉杰拆穿我之前说道。海伦教过我公司运营的知识,懂得这些让我感到骄傲。一个出身社会主义体制的中国人给一对资本主义美国人的女儿解释美国企业的运作流程,说来真是讽刺。不过海伦对这方面的了解已经经受过上百次考验了。她的股票投资组合就能充分证明这一点。
约什摇了摇手指,告诫我说:“这个答案还不能让海伦完全满意。”说得好像约什清楚海伦给我补过课一样。不过这也不奇怪,约什几乎什么都知道。
“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
“我用不着替安迪做财政决策。我的职责是为他处理各项金融事务,因为他自己处理不来。”
我不明白。“可他是个数学奇才啊,他应该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聪明。”
卡米拉把手按在我的胳膊上。“金融所涉及的可不止数学——”
“再说了,”约什接着把话说完,“安迪的头脑受了损伤,他的意识有些反复无常。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能力做出重要决策,这也是他指定我为监护人的原因。”
“比如由谁继承财产这类决定?”拉杰问道。
“也不全是,”约什说,“我的工作是为他最后的继承人保存那份地产,而这名继承人将由法庭指定。”
“法庭凭什么做出判定?”
“就凭我职责内所要收集的数据——就是你们将要在奶酪和巧克力的国度搜集的那些数据。还有海伦在赫尔斯堡分析各种关系算法所得出的结果。”
“继承人不止一个吗?”我问道。
“当然,”拉杰说,他就喜欢显摆,“最贴切的回答是‘模棱两可’,就像德格利赛先生给我们出的六十六本书的谜题答案一样。”我想拉杰是不敢当着约什的面叫德格利赛先生“安迪”。
“我们根本没个准数。”约什的语气肯定了拉杰的答案。我喜欢约什用这种口吻肯定我的回答。我相信拉杰也喜欢,尽管他不肯承认。“举例来说,瑞士与美国对于继承人的定义就各不相同。事实上,瑞士的每个州和美国的每个州都有着不同的财产继承法案。”
“那么你会采用哪一种?”
“说到底,这是法庭的决定,不是我的。但我必须为法庭提供所有的可能性。比如说,法庭可能置一切法案而不顾,仅仅参考亲子鉴定结果。”
“可那并不符合继承法的规定,对吗?”
作为我们的常驻人类学家,卡米拉把话从她丈夫那里接了过去。“法庭想怎么办都行。他们会想知道安迪写下遗嘱时的想法和打算的。一个人的幼年生活环境通常会在你的脑海中植入各种概念——比如你和亲戚之间的亲密程度。”
拉杰正忙着把这些都记在他的平板电脑上,却突然停了下来,开始反复拨弄大写锁定键。“可是他还活着,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我问过,约什问过。还有一位遗嘱公证律师也问过。可他只是说‘我看见他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你也知道这些事情都这样,不是吗?”
“那当然,”拉杰说,听上去有些心烦,“不过我可以和他一起开发一个数学模型,这样肯定就能解决问题了。”
当他说“肯定”时,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敢肯定,就好像数学老师说“显而易见”一样。卡米拉从人类学角度做出的解答也没帮上什么忙。“话虽如此,他研究数学是没什么困难的,不过遗产继承的学问可远不止数学,这就好比爱情远不止性爱一样。”
瞧,她又说这话。她老是跟我说这些,而且大部分都是老生常谈。我知道她觉得我年纪还小,不该过早尝试。不过,这也确是事实,我的确年轻冲动。可是,年轻人不都这样吗?
是,我知道那都是为了我好。卡米拉这样坦诚地和我平等交流,我很感激。我父母就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说“性爱”这个词。
卡米拉只是不希望我被人搞大肚子或者染上什么疾病而已。她在军队里服役那些年见过不少女孩就这样毁掉了自己的一生。我知道自己本该像个成年人那样坦然面对她的意见,可我还是感到了一阵羞涩如潮水般从脚趾头涌上来。我把椅子往后一推,走到落地窗前,搜寻着沥青跑道上与我刚才经过前一张桌子时顺走的飞机模型相匹配的飞机。